退 婚/兩木金

兩木金


小霞又和他爹吵架了。

“這婚堅決不能退!”

王能老漢臉色紫紅,瞪著一雙血紅的大眼睛,大張著嘴巴,好像要吃了女兒。他歇斯底里地喊叫著,鼻孔一張一翕,唾沫星子如雨點一般,劈頭蓋臉地噴向小霞。因為異常憤怒,所以王能老漢的五官都偏離了原本的位置,面目猙獰,好似兇神惡煞,著實嚇人。

對於暴怒的父親,小霞毫不畏懼。她杏眼圓睜,也扯起嗓門喊道:“誰不退婚,誰就去和人家成剛結婚!”

“你告訴我,你嫌人家成剛咋了?你三番五次地要退婚!”王能依舊怒不可遏。

“不咋,就是要退婚!”小霞小嘴噘得老高,粉嘟嘟的小臉生起氣來,也是那麼可愛,令人心疼,高聳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由於激動,小霞的鷹鉤鼻尖和飽滿的額頭上都滲出了一層白毛汗。她上身穿著一件黃色毛衣,下身穿緊身的藍色牛仔褲。小霞挺直腰杆,誘人的S形身材不知道饞死了多少小夥子,讓多少大姑娘羡慕嫉妒恨。難怪小霞在廠裏被稱為廠花;回到村裏又被稱作村花。

父女倆的爭吵聲幾乎要把房子震塌。小霞的媽媽慧芳心疼地勸說女兒:“霞呀,你跟媽說說,為啥要退婚?你和成剛這門親事,咱十年前就訂婚了。你看那成剛,人長得帥氣,也很精靈,他和他爸經營著那麼大的養豬場。就人家那經濟條件,在咱這一帶,也是數得著的。這麼好的婆家到哪里找去?”

見女兒不作聲,慧芳接著勸道:“你長年在外打工,老不在家。人家成剛常來咱家,又是送錢又是送肉的,農忙時還幫你爹幹活兒。我和你爹都喜歡這娃,早在心裏面,都把他當女婿看待。你爹和成剛他爸是同學,兩人這些年來,都以親家相稱,那關係好得沒啥說的。咱兩家人這都是多年的交情了,一直都處得好好的。你現在說要退婚,叫你爹咋給人家張口呢?這丟人事傳出去,你叫我和你爹這老臉給哪兒放,還不叫人指脊樑杆子,以後還咋在村裏做人?好娃呢,你好好想想。”

小霞看了媽一眼,又看看爹,一聲不吭,扭頭回自己屋子睡覺去了。

“唉……”王能老漢傷心地歎了口氣,拿起一把小凳子,坐在小院裏,點著一根香煙,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愁眉苦臉地抽著煙,滿腹的心事無處訴說。

時節已過霜降,晚上十點多了,涼氣襲人。小院葡萄藤上還有些許未落盡的葉子。微風吹過,葡萄葉子唰啦啦地響著。王能老漢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忙把上衣裹緊了。現在,他不光是感到身體寒冷,心裏面也是冰涼冰涼的。牆縫裏的蟋蟀難耐這寒夜的寂寞,唱起了晚秋之歌。王能瞥了一眼女兒的房屋,裏面的燈還亮著。他知道女兒此刻一定是輾轉難眠。王能有一肚子的氣,但不知道該怎麼去發洩。今晚要不是他強壓心中怒火,在心裏面一次次地告誡自己“女兒是親生的,親生的,親生的,再生氣也得忍著,忍著,再忍著”,他真想給女兒幾個大耳光子。

小霞是王能老漢的獨生女,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在農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已是愁人的老姑娘。王能兩口子常為女兒的婚事著急。十年前,小霞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就回家幫爹在地裏幹農活兒,幫媽在家裏洗衣做飯。在武功縣農村,仍保留著給孩子趁小找對象的習俗。無論男孩還是女孩,父母若不給孩子打小就尋上一門親事,等孩子長大了,可就不好找對象了。那模樣俊的、家境好的,可不早就被人占了去。剩下的,豈不都是些歪瓜裂棗?這當父母的就算沒有盡到責任。這一年,小霞十六歲,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齡。王能和慧芳商量著,得趕緊給女兒找個好婆家。

王能老漢家住在上王村。向北走三公里,就是仁成村。仁成村首富成公社是王能的初中同學。兩人時不時地在一起聚會聊天,交情深厚。成公社腦子活泛,家底厚實,早年間承包了村裏五十畝荒坡地,建了一個養豬場。那日子過得真叫滋潤,富裕得直流油。村裏人給成公社起了個外號叫“成百萬”。成公社也樂於接受這個稱號。

一次,王能和“成百萬”吃飯時,兩人聊到了各自的孩子。那時候,“成百萬”的獨子成剛已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就回家幫他爸管理養豬場。王能和“成百萬”覺得兩個孩子年齡和文化程度都相當,就想把兩個孩子撮合在一起。

後來,兩個孩子見了面。成剛長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的,就是皮膚黑了點。小霞那時候才十六歲,懵懵懂懂的少女啥也不懂。面對找對象這麼至關重要的人生抉擇,小霞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一時拿不定主意,凡事都聽爹的。那時候,小霞雖然模樣和身段還沒有長開,但正是豆蔻年華,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成剛看著小霞的俏模樣,高興得合不攏嘴,自然是萬分滿意。後來,按照當地風俗,兩家人舉行了訂婚儀式。成公社給王能家送來了豐厚的聘禮,有衣物、布料、金銀首飾,還送了五萬元現金。“成百萬”在家大宴賓朋,好吃好喝,抽的煙是“好貓”,喝的酒是“六年西鳳”。在訂婚宴席上,王能和成公社當眾互相交換了喜帖。如此一來,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來了。逢年過節時,成剛都會拿著豐厚禮品,上小霞家拜親。但凡王能家裏有個大事小情,不論是農忙幹活時人手不夠,還是家裏誰生病住院,成剛聞訊後都會不遺餘力地幫忙,該出力就出力,該出錢就出錢,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成剛對王能夫妻倆非常孝順,如同對待自己的父母一般。

接觸的時間久了,王能夫妻倆對成剛這個未來女婿越來越滿意。可是小霞那邊呢,似乎對成剛並不上心。雖然兩人時常交往,也用手機進行QQ聊天,但小霞一直對成剛熱乎不起來。

在農村待了幾年後,小霞感覺到整日在莊稼地裏修理地球不光是又苦又累,而且枯燥煩悶,生活實在是無聊透頂,就跟父母說,想去外面打工,看看城裏人是怎麼生活的。王能夫妻倆本不想讓女兒出門打工,想把女兒留在身邊,眼睛看得見,手摸得著,覺得心裏才安穩。外面世道是個什麼樣子,夫妻倆都說不清楚,總覺得女兒一人在外,太讓人操心,怕遇到壞人,或者是難纏的事,但最終拗不過女兒,還是勉強同意了。

那一年春節後,小霞跟隨本村的女同學王麗,來到西安南郊郭杜鎮一家筆記本電腦生產企業打工。西安距離武功縣不過七十多公里,小霞回家也方便。工廠裏還有好幾個同村的孩子。王能和慧芳兩口子心裏踏實了很多。

最初上班時,每逢節假日,小霞都會回家看望父母,每次都會把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工資交給慧芳。看到女兒很懂事,生活也很節儉,王能夫妻倆感到很欣慰。

後來,王能發現女兒慢慢地變了,變得讓他越來越看不習慣了。小霞給家裏交的錢越來越少,再後來就很少給家裏拿錢了,自己花錢倒是越來越大手大腳了。有句話形容農村孩子進城後的變化,叫作“一年土,兩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小霞工作了一年多以後,就逐漸丟棄了農村姑娘特有的樸素氣質,每次回家都穿著奇裝異服,打扮得花裏胡哨的,不是上衣太短,露著肚臍眼,就是褲腰太短,連屁股都捂不嚴實。最讓王能看不順眼的是,小霞今天塗抹著五顏六色的指甲,明天又變換著各種讓人難以接受的髮型。小霞這次回家,染著一頭黃發,披頭散髮的,像個活鬼,等下次回家,又染了一頭白髮,看著就讓人生氣。

三年前,成公社就一直催促王能,說兩個孩子都老大不小了,要早點把兩個娃的婚事給辦了。王能覺得這話在理,“女大不中留,再留是冤家”。可是他每次一和女兒說這事,小霞就推三阻四的,說人家城裏人過了三十歲還不結婚都很正常,過幾年再說。

“張口閉口城裏人城裏人,你這才進城打工幾年,就忘本了?別忘了,咱是莊戶人。他城裏人愛咋樣就咋樣,跟咱有啥關係?咱是啥人,能學人家城裏人的樣子嗎?”王能最煩女兒說這樣的話,不由得火冒三丈。

“誰愛結誰結去,反正我現在還不想結婚。”在爹面前,小霞從小就這麼拗的。

“唉!女大不由娘呀,更別說爹了。”對於這個從小就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來說,王能老漢感到真是拿她毫無辦法,打又捨不得打,罵也捨不得罵,只能是自己生悶氣。

女兒不同意和成剛辦喜事,那誰也沒有辦法。婚事就這樣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春節回家時,小霞突然提出來要退婚,說是和成剛不合適。這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打在王能老漢的頭上,搞得老漢手足無措。王能真的是很喜歡成剛這小夥子,對他的家庭經濟狀況也很滿意,堅決不同意女兒退婚。為了這件事,這都鬧了好幾次了,父女倆吵了多少回,鬧得跟仇人似的,搞得家裏雞犬不寧,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這次女兒休五天年假,一進家門,又提起要跟成剛退婚的事,你說氣人不氣人。一想起這件煩心事,王能的心簡直就像貓抓、火烤一樣難受。

這時候,慧芳走到王能身邊,輕聲說道:“他爹呀,院子冷,回屋裏吧,暖和。”

“真不該讓她去西安打工。這才出門了幾年,你看她變成啥樣子了,穿衣服也沒個正經,不是露腰,就是露屁股,一天天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哪里還有個農村姑娘的樣子,都不嫌丟人!”一提起女兒,王能就氣得肚子疼。

王能回屋躺在暖和的火炕上,身上的寒意很快就消散了。晚飯後,慧芳給炕洞裏塞了不少大蒜稈子,把火炕燒得熱烘烘的。看到老伴兒的臉氣得鐵青,一絲悲哀湧上慧芳的心頭。

陝西關中農民的日子很清苦。王能夫妻倆都是幹過苦力的人,沒少在莊稼地裏出力流汗,因而面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王能今年五十六歲,已經頭髮花白、腰彎背馱,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深似溝壑,記錄了他一生的辛勞和艱難。慧芳今年五十三歲,雖然沒有白髮,但是額頭、眼角、嘴角也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對於那些城裏人來說,五十多歲的男人可能身體還很硬朗,頭髮還是又黑又密的;五十歲的女人可能天天跳廣場舞,沒准腰身還靈活得像風擺楊柳一樣。

農村苦、農活兒累,農民辛苦一年,地裏打的糧食可能還不夠人家的一頓飯錢。農民出著黃牛一般大的力氣,掙來的錢卻喝不起牛奶。農民工頭頂烈日、面迎冰雪,在大城市裏蓋起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卻沒有一間房子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王能身子靠著炕牆半躺著。被窩裏太熱了,他把兩條腿放在被窩外面,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從鼻孔裏急速噴出煙霧,呆呆地看著煙霧嫋嫋地飄向屋頂。這是一間土木結構的大瓦房,密封得並不嚴實,屋門和窗戶上面的縫隙很大,因此,煙霧很快就飄散出去了,並不嗆人。房屋的頂棚是用彩條布做的。不時地,從彩條布裏傳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只老鼠在裏面奔跑。這聲音讓王能夫妻倆感到很厭煩。

王能大聲咳嗽了幾聲,彩條布裏面很快便安靜下來。“哪天把咱家的貓放進頂棚裏,把這群害人的老鼠都吃了。”王能恨恨地對老伴兒說。

慧芳點點頭。這幾天,小霞把一家人弄得心煩意亂,實在是沒有心思讓貓逮老鼠。慧芳歎了口氣,難過地說:“也不知道霞是個啥心思,從過年到現在,一直嚷嚷著要退婚,咋勸都不聽,油鹽不進,跟中了魔怔一樣。”

“成剛他爸都跟我提了好幾次了,讓兩個娃早點登記結婚,把喜事辦了,好幾回都要把銀行卡給我,說要我先收下十萬元彩禮錢,都被我拒絕了,都是那死女子不同意和成剛結婚。人家成剛娃老給咱家跑,又是送這送那的,又是幫咱幹活兒。這些年,咱兩家關係處得不錯。村裏人誰不知道咱兩家的婚事?你讓我咋好意思給人家張口提退婚。你說退婚吧,咱總得有個理由吧,不能光說兩個娃不合適這一句話就完了。人家成剛今年都二十九了,要不是等小霞,就人家娃那家庭條件,啥樣的媳婦找不到?人家娃早幾年都結婚了,孩子沒准都會跑了。小霞把人家娃耽擱到這麼大年紀。你讓我咋好意思給人家張口說退婚的話,人家還不把口水唾我臉上?”王能一個勁兒地搖頭。

慧芳也一臉凝重:“咱就小霞這一個女子。咱不是也想給娃找個好婆家嗎?娃都二十六歲的人了,咋還這麼不懂事?都怪咱把娃從小就慣壞了,沒吃過啥苦,不知道沒錢過苦日子的難腸。誰給娃找婆家,不想找個有錢的,家底厚實的?誰嫌棄吃香喝辣的生活,難道還想吃包穀糝糝攪團玉面饃?”

“唉……”慧芳歎了口氣,接著說,“想不明白小霞為啥看不上成剛。前幾年,兩個娃不是還好好的嘛,這不知咋了,今年一個勁兒鬧著要退婚。你說她是嫌咋,是嫌成剛人不機靈嗎,還是嫌人家窮?你說成剛娃咱也是看著長大的,家裏那麼有錢,娃又老實本分。人家娃就是初中畢業,文化程度低些,可咱小霞也是初中文化,兩個娃也般配著呢。誰都不要嫌棄誰。咱莊戶人種地,娃讀幾年書,認識兩個字就行了,文化高低無所謂。再說咱家這經濟條件,和人家成剛家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實在是沒法比。人家都不嫌咱家窮,咱咋還敢嫌人家富呢?小霞要是嫁過去了,吃穿幾輩子都不用愁,還不是掉福窩去了。你說她現在非得要退婚,這不是把上門的福氣拿腳踢嗎?多少人都眼紅咱娃的婚事。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

老伴兒的話,一下子說到王能的心窩裏去了。王能不住地點著頭。

這一夜,王能兩口子說了半宿話,後來,困得眼睛實在睜不開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王能兩口子就起床了。雖然昨晚睡得晚,但是莊戶人多年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天一亮,就再也睡不著了,大睜著雙眼躺在炕上怪難受的,乾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洗漱乾淨後,慧芳便在廚房裏忙活起來。王能老漢拿起一把大掃帚,打掃起大門前的枯枝爛葉。

上王村在武功縣城的東南方向,距離縣城不到十公里。村子挺大的,有一千六百多人,人均耕地不到一畝。村裏沒有企業,大部分農民世代以耕種糧食作物為生,一年種兩茬莊稼——小麥和玉米。少數農戶種植大蒜、獼猴桃等經濟作物。

這些年來,國家政策傾向農業和農村發展,極大地減輕了農民的經濟負擔。農民種地不但不用交公糧,每年還可以領取糧食直補款。農民還可以參加農村合療,看病也可以像城裏人那樣報銷醫療費。這些好政策都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福利待遇。

現在村裏的大部分青壯年勞力都進城務工了,留守在農村的大多是老人、婦女或者孩子。平常村子裏格外冷清,只有在春節時,那些在外務工的青壯年才返鄉,村子裏才能熱鬧幾天。

上王村街道規劃得很整齊。自北往南,共有七條街道。街道的南北兩側,規規整整地修建著兩排房屋。每條街道有六十多戶人家。每家的宅基地面積一樣大,都是兩間寬。每戶人家都是相鄰建房。前屋基本上都是橫向蓋著兩間寬的兩層小洋樓,向屋裏走進去,縱向修建著好幾間平房,留出來一小塊院子。每戶人家房屋外觀和構造都基本一致。不常登門的客人想要找到主人家,非得仔細打問一番,否則很難找准門。

在這一棟棟小洋樓中間,間或有幾戶人家的房屋是低矮的土木瓦房,顯得那麼孤單,那麼不協調,其中就包括王能家。他家前屋橫向蓋著兩間寬的大瓦房,土木結構。進了大門,在大瓦房的大樑下,用磚砌了一道牆,留有門窗,將大瓦房一分為二。左邊隔出一間大房子,是王能兩口子的臥室。右邊是通向院子的過道。向院子裏走,緊挨著大瓦房,和西戶的鄰居共用一面夥牆,縱向半邊蓋著三間廈子房,呈三角形,西邊高,東邊低,有近三米的落差,便於雨水流進自家院子。其中一間廈子房當作廚房,另外兩間是臥室。女兒小霞住一間房子。另一間房子閒置著,放著糧食和雜物。這大瓦房和廈子房都是在王能他爹還在世的時候蓋的,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房齡了。

看著鄰居們都蓋起了氣派的二層樓房,王能老漢心裏也著實不太舒暢。前幾年,他就有心思拆掉舊瓦房蓋新樓。可是前些年,慧芳身體一直不太好,病懨懨的,結核性腹膜炎剛好沒幾年,又患上了腸梗阻,接連住了幾次醫院,總算是撿回條命,卻給家裏鬧下了大饑荒。為了給慧芳治病,王能不但花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包括小霞攢的工資,還欠下了一屁股債。幾年下來,家裏經濟狀況就緊張得不行,始終翻不過身,別說蓋房子,能勉強維持生活已屬不易,多虧了小霞時常救急,才沒有到日子過不動的地步。後來,王能也想通了蓋房子這件事情。自己只有一個女兒。小霞嫁人是不用花錢的。老房子暫時還能住,不透風,不漏雨,也沒有必要非得蓋新房。王能也就去掉了蓋新房的心思。

早上九點多鐘,慧芳已經做好了早飯。她蒸了一大鍋花卷,面餅雪白,一層層的辣椒油紅豔豔的,香氣撲鼻,令人垂涎三尺。慧芳又熬了一鍋包穀糝稀飯,炒了一大盤酸辣土豆絲。

這時候,慧芳喊女兒起床,可是過了半天,也不見女兒屋裏有啥動靜。

“慣出壞毛病了,回家就知道睡懶覺,也不知道幫你媽媽做飯。飯做好了,還跟爺一樣,三聲五聲都叫不起來,不想吃飯了別吃,餓著去!”見女兒遲遲不出房門,王能一肚子氣,高聲罵道。

小霞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王能給老伴兒使了個眼色。慧芳立刻明白了老伴兒的意思,忙去推女兒的房門。門並沒有從裏面反鎖。慧芳輕輕推開房門,走進屋子,看到女兒背朝外躺著,有抽泣的聲音。她知道女兒為退婚的事情正傷心呢,便坐在炕沿上,輕輕地拍拍女兒的肩頭,細聲說到:“霞,起床吃飯了。”

小霞沒回頭,繼續抽泣著。

慧芳又好言相勸了一會,見女兒一直沒有反應,就退了出來。

“咋了?”見老伴兒沒有把女兒叫出來,王能疑惑地問道。

“還在哭呢,不願意起床吃飯。”慧芳搖搖頭。

“不吃好,餓死算了!”王能對著女兒的屋子,大聲喊著。

“我就不吃飯,餓死才好。不退婚,不活了!”屋子裏傳來小霞的哭聲。

王能張開嘴,剛想罵女兒。未等他出聲,慧芳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王能只好極不情願地閉上了嘴巴。

夫妻倆悶悶不樂地吃著早飯。平日裏香噴噴的花卷、包穀糝稀飯,今天吃起來,沒有一點味道。

吃罷早飯,收拾好鍋灶,慧芳和王能拉著架子車,去地裏拔蘿蔔了。小霞一直在屋子躺著,沒有起床。

王能家的責任田就在村子邊,沒多大工夫就走到了地裏。今天是個陰天,有點冷,地裏的雜草上、小麥苗上有一層薄薄的霜,還沒有融化。關中平原一馬平川。莊稼地一望無際,肥沃平整。放眼遠望,莊稼地裏如同落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白皚皚的一個天地,乾淨肅穆。由近及遠,天地間的萬物逐漸模糊起來,朦朦朧朧的,就像電影裏的童話世界一樣,如夢如幻,美妙極了。

王能沒有心思欣賞這樣的美景,彎腰拔起了蘿蔔。這是青皮白蘿蔔,又粗又長。露出地面的蘿蔔皮翠綠翠綠的。這大蘿蔔就是要等霜打之後才又脆又甜。這時候正是拔蘿蔔的最佳時機。王能今年種的蘿蔔不多,只有兩三分地。自家一個冬天是吃不完的,可以送給親戚和鄰居吃。

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地裏的泥土很粘鞋,走一步抬起腳,鞋上就粘了一大塊泥巴,鞋就要被扯掉,就得使勁甩掉鞋上的泥巴。在這樣的泥地裏走路都費勁,更別說是幹活兒了。長在土裏面的蘿蔔根很淺。王能不費力氣,輕輕一拔,整個大蘿蔔就出來了。

慧芳把老伴兒拔下來的蘿蔔一堆堆擺放好,把揪掉的蘿蔔纓子也整齊地放到一邊。

莊稼活兒就是髒。沒多大工夫,王能和老伴兒渾身上下都濺滿了黃泥巴。他倆顧不上清理泥巴,彎著腰,賣力地忙著手裏的活兒。莊稼人不怕髒、不怕苦,就怕地裏產的糧食和蔬菜不值錢,沒人要。

兩個多小時後,王能把所有的蘿蔔都拔完了。泥地裏寸步難行,慧芳身體不好,累得直喘粗氣。王能心疼老伴兒,就讓她回家休息去了,自己一個人整理蘿蔔。這時候,他心裏不禁埋怨起女兒來。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回家就知道惹大人生氣,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爹媽,既不到地裏幹活兒,也不在家裏幫媽媽洗衣做飯。

王能越想越氣,一邊用力揪著蘿蔔纓子,一邊罵著女兒:“慣出壞毛病了,慣出壞毛病了,慣出壞毛病了……”

把蘿蔔和纓子一堆堆都整理好,王能感覺到肚子餓了,腿有點打彎兒,腰也累得直不起來,就拉了一架子車蘿蔔回家了。

慧芳已經換上了乾淨衣服,正在灶房的大案板上擀著麵條。關中人喜麵食,家家戶戶的案板都很大,方便擀麵條。慧芳家的案板長約兩米,寬約一米五,就像一張大木板床。擀麵杖也有一米二長。麵團揉好後,慧芳把它擀成了一張大面餅,整張面餅攤開,幾乎占去了小半個案板。慧芳在面餅上撒了一層玉米麵粉,用手塗抹均勻,然後用擀麵杖卷起面餅的一頭兒,一邊往裏面卷,一邊用雙手使勁按壓卷在擀麵杖上的面餅。面餅全部卷在擀麵杖上之後,再將面餅攤開,撒上玉米麵粉後,繼續邊卷邊按壓面餅。經過這樣反復操作之後,案板上就鋪了一張雪白而又巨大的面片,薄如蟬翼、光滑如絲、柔韌筋道。慧芳在這張大面片上均勻地撒上玉米麵粉,把它一來一回折起來,疊成一層層寬約一尺的面片,然後,自上而下,用菜刀切成韭葉寬的細麵條,拿起麵條的一頭兒抖一抖。細細長長的手擀麵條便鋪滿了整張案板。

等到大鐵鍋的水燒開後,慧芳將長麵條下入鍋燒開了水,往鍋裏扔幾把黃豆芽兒和菠菜,添兩次涼水燒開後,這一鍋麵條就熟了。慧芳拿來三個大海碗,從大鍋裏撈出長長的麵條,澆上一大勺番茄雞蛋臊子,倒幾滴芝麻香油,多放醋和油潑辣椒,再給碗裏夾幾筷子煮熟的黃豆芽兒和菠菜。你看這一碗手擀面,那白生生的麵條、綠油油的菠菜、紅豔豔的番茄、黃燦燦的豆芽兒和雞蛋,真是五彩繽紛,看一眼,就能把人肚子裏的饞蟲勾出來,再聞聞味道,香氣撲鼻,又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下午還得去地裏幹活,王能懶得脫下那一身滿是泥巴的髒衣服,就那樣端起大海碗,蹲在院子牆角下的一塊大石頭上,用筷子夾起麵條,就往嘴裏送。王能剛吃了一口,突然停下來,對著女兒的房間,向老伴兒努努嘴,小聲問道:“還不起床吃飯嗎?”

慧芳輕聲說:“我上午從地裏回來後,叫她起床。她就是不起來,說咱倆要是不答應退婚,她就不吃不喝餓死算了。”

“你再去叫她,就是不吃飯,總得起床吧。”王能對女兒還是有一肚子的怨氣。

“我再試試。”說完話,慧芳走到女兒房門口,用手推門,門紋絲不動。她又使勁推了幾下,還是沒有推開門,知道女兒從屋裏把門反鎖了,便輕聲喊道:“霞,中午飯好了。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番茄雞蛋面。”

屋裏沒有任何動靜。慧芳從玻璃窗往屋裏看,裏面拉著厚厚的窗簾,啥也看不到。她只得用手敲起了門,提高嗓門喊道:“霞,吃飯了。”屋裏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慧芳又喊了幾聲,小霞仍然沒有任何回應。王能心中的火苗子一下子冒出了三丈高。他放下飯碗,走到女兒窗前,大聲罵道:“真是慣得沒一點眉眼了,沒一點眉眼了!你還長本事了,學會絕食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真有本事了,你就永遠別吃飯……”

這時候,屋裏突然傳來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來,來,給你打,打死才好!”

慧芳忙走到老伴兒面前,把他往院子拉,勸道:“你就別說了。娃心裏難受著呢。”

王能端起大海碗繼續吃飯。剛才還香噴噴的麵條,現在吃起來索然無味。他不知道女兒究竟是個啥心思,她到底是對成剛哪里不滿意,為啥整天喊著鬧著,非得退婚呢?就算女兒有啥想法,為啥不肯說出來?就是不願意跟他這個爹說,為啥也不告訴她媽呢?這個不省心的姑奶奶呀!不知道一天胡鬧的啥呢,都二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咋還這麼不懂事,還要讓爹媽給她把心操到啥時候去呢?

下午,王能和慧芳拉著架子車去地裏了。兩口子要把上午規整好的蘿蔔和纓子拉回家。

架子車在粘泥土地裏,根本拉不動。王能和老伴兒各提一個大籠,裝滿蘿蔔,再一籠一籠地倒進架子車裏面。這時候,王能又想到女兒的好處,如果小霞能來地裏幫忙幹活兒,替他們分擔,那麼,他和老伴兒也能輕鬆一些,這活兒也就幹得快了。可是,女兒現在鬧起了絕食,是指望不上了。王能又想到了成剛,這個孩子真是不錯。家裏那麼有錢,又是獨生子,但絲毫沒有嬌生慣養的壞毛病,每次來家裏,搶著幹這幹那的,不嫌髒、不怕累。小霞要能和成剛結婚了,那可真是一樁再好不過的婚姻。且不說成剛家庭富裕,女兒這一輩子肯定是不缺錢花的,就說這兩個村子離得也近,家裏有個啥事,女兒回娘家幫忙也方便。自己這個老丈人可不就等著享福嗎?唉,這個不知好歹的死女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把福氣拿腳踢呢。

天快黑的時候,王能把最後一架子車蘿蔔纓子拉回家,倒在院子裏。蘿蔔和纓子分別壘成了兩個小山包。

和上午一樣,慧芳提前回家了,餾了幾個大花卷,熬了一鍋包穀糝稀飯,涼拌了一盤青蘿蔔絲。

吃晚飯時,慧芳又喊了幾遍小霞,讓她吃飯,但女兒還是繼續絕食。

王能恨恨地說:“不吃就不吃,給咱把糧食省了。她不吃,那說明不餓,餓到了自然會吃飯。”

慧芳白了他一眼:“你說的啥話嘛!那可是你親生的女兒。你光圖省糧食,就不心疼把你女兒餓壞了?”

“唉……”王能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老伴兒,說道:“我也就是說氣話呢。我咋能不心疼娃,可是她這麼強的,誰倒是有啥辦法?都是你把娃慣壞了。”

慧芳不服氣地說:“我慣壞的,你沒慣娃?娃從小到大,你倒是打過,還是罵過?”

這話戳中了王能心中的痛處。他不禁心裏一陣酸楚,想起了女兒小時候是那麼的乖巧可愛。他每次從地裏幹完活兒回家,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女兒見到他,嘴裏含糊不清地喊著“爹,爹”,就撲進他的懷裏,用小手摳著他衣服上的泥巴。那個時候,他的心都要被女兒那一聲聲呼喊融化掉了,疲憊不堪的身體重新煥發了勃勃生機。他最喜歡和女兒玩的遊戲就是抱著女兒,用腦袋在女兒胸前輕輕地拱,並且鼓勵女兒:“快打爹,快打爹。”女兒用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在他頭上、臉上輕輕拍打。這時候,王能就會樂得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

女兒從小到大都很聽話,從來不和父母頂嘴,唯一的缺點就是對學習不上心,儘管學習很努力,但是成績一直不太好。那一年,小霞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就不想再讀書了。王能也沒有責怪女兒,只是說了聲:“和爹一樣,不是念書的材料,那就當農民吧。這也沒啥丟人的,天底下的農民千千萬萬,當農民照樣能活人呢。”

女兒長這麼大,王能從來沒有捨得打一巴掌。父女倆的感情一直很深厚,誰能想到這大半年來,因為女兒要退婚的事,父女倆鬧得跟仇人似的,一見面就吵架。

“唉……為啥會這樣呢?”想起以往和女兒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王能忍不住傷心地落下了眼淚。女兒在他心中,佔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女兒就是他的心肝寶貝,也是他的生命。任何屈辱、任何苦難,王能老漢都能承受。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兒受一點兒委屈。現在,他的心肝寶貝卻用絕食與他對抗。這怎麼能不讓王能老漢感到心疼,感到難受呢?生活沒有壓垮這個堅強的老農民,但女兒的叛逆、女兒的眼淚,卻輕易地擊倒了他。

見老伴兒情緒這麼低落,慧芳也不禁輕聲啜泣起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個不停。

農民天生就是勞累命。只要你想過好日子,不偷懶,家裏、地裏永遠都有幹不完的活兒。第二天,王能和老伴兒在家裏收拾蘿蔔,先是把要送給親戚和鄰居的菜分出來。之後,慧芳把留給自己家的蘿蔔分成三份。一份醃了一壇子鹹菜,另一份切成薄片,用細繩子串起來,掛在牆上晾乾,做成蘿蔔幹。王能把剩餘的蘿蔔壘成一堆,放在牆角,用土埋起來,等到冬天想吃時,從土裏刨出來,還跟新鮮的一樣,一點都不糠心。

蘿蔔纓子也是這樣處理。一部分送人,另一部分做了漿水菜,還有一部分捆紮起來,用鐵絲掛在院子裏晾曬幹,以後隨時可以當乾菜吃。

農民過日子就得這麼仔細。看著普普通通、一點兒都不稀罕的東西,在巧婦的精心加工下,就成了城裏人羡慕的農家美食。

今天是小霞絕食的第二天,女兒沒有吃午飯。王能還沒有理會這事,因為他還在生女兒的氣。等到了晚上,女兒還不吃飯。王能就有點坐不住了,這都連續絕食兩天了,會不會把孩子餓壞了?王能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在吃晚飯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地催促慧芳去勸女兒吃飯。慧芳能感受到老伴兒在著急、在心疼女兒。

當晚,王能夫妻倆躺在炕上,都在連聲歎氣。

慧芳說:“霞都兩天沒喝一口水了。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

王能也焦急地說:“是呀,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小霞這都多少頓沒吃飯了,這可咋辦呢?”

過了許久,慧芳說:“他爹,你看這樣行不?”

王能看著老伴兒,等著她說出好辦法。

慧芳說:“要不你明天給成剛打個電話,告訴他小霞回來了,讓他帶小霞去哪里逛逛,散散心,讓兩個娃好好談談,有啥誤會了,早點解開。”

王能覺得老伴兒說得很有道理,點著頭說:“這是個辦法。”

慧芳又說:“你明兒個早上給霞說句軟和話,別太強硬了,也該聽聽孩子的意見。婚姻大事,咱不能包辦。這事成不成的,還得由孩子自己做主。”

王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第二天大清早,王能就給成剛打電話。成剛滿心歡喜地說他中午就開車來接小霞出去玩。

王能走到小霞房間的窗口邊,語氣柔和地說道:“小霞,昨天晚上,你媽勸爹要尊重你的意見。這件事情,爹想了一晚上,也想明白了。爹也是希望你能找個好人家,以後過上好日子,但這婚姻大事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嫁誰不嫁誰的,還得由你自己拿主意。爹只是給你個參考意見。不管咋說,你都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能不吃飯呀!我的乖女兒,不吃不喝,你這是要成神變仙呀?你媽把飯早都做好了,你快起床吃飯吧。我剛給成剛打電話了。他一會兒就來咱家。你有啥想法,當面跟人家娃好好說清楚,也不要把人家娃耽擱了。”

“咯咯咯……”屋裏傳來小霞的笑聲。

王能老漢也咧嘴笑了:“看這瓜女兒,拿絕食降服爹。唉……”

不大一會兒,小霞就高高興興地開門出來了,似乎這兩天什麼不愉快的事都沒有發生過,樂呵呵地去洗漱梳頭。

慧芳已經把早飯擺放在院子裏的四方小餐桌上。

小霞提著一把小凳子,坐到餐桌前狼吞虎嚥地吃起飯來,看樣子是餓壞了。王能看到女兒眼睛紅腫著,黑眼圈很明顯,知道女兒這幾天一直在哭,肯定沒怎麼睡覺,頓時心軟了,不再說什麼。

吃罷早飯,小霞幫媽收拾碗筷,剛把廚房收拾利索,就聽到大門口傳來汽車的響聲。王能知道是成剛來了,忙出門迎接。成剛將他的銀色普拉多汽車停在小霞家門口。這是一輛嶄新的越野車,剛買了幾個月,很適合在農村的土路上跑。成剛下車後,從車裏拿出了七八盒禮品,有牛奶、各種時令水果等等。王能滿臉堆笑,推辭不過,只好接過禮品,將成剛朝屋裏讓,並大聲喊道:“小霞,小霞,快出來,成剛來了!”

聽到爹的喊聲,小霞皺了一下眉頭,待在自己房裏,身子沒有動一下,裝作沒聽見。

慧芳和成剛打了招呼後,就急忙跑進小霞屋子,把女兒往外拉,輕聲勸道:“霞呀,有理不打上門客。人家成剛都上咱家門找你了。你就客氣一點,別給人家拉個臉,讓人下不來臺,多不禮貌。”

聽了媽媽的話,小霞才扭扭捏捏地出了房門,對站在院子裏的成剛勉強笑了一下。見到小霞,成剛立馬咧嘴笑了,心裏跟喝了蜜一樣甜美。看得出來,成剛今天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才來見小霞的。成剛除了皮膚黝黑之外,五官還算端正,留著運動式的髮型:頭頂部又黑又濃密的頭髮比平頭稍長,周圍輪廓上部呈球形,雖然是短髮,卻有著長髮的感覺,看起來很精神。成剛上身穿著咖啡色的休閒夾克,裏面是藍色的羊毛衫,下身穿著藍色的緊身九分褲,帶著淺淺的黑色花紋,腳上穿著一雙淺棕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成剛打扮得跟城裏年輕人一樣新潮,顯得那麼乾淨俐落。小霞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微微一笑,但隨即又陰沉了臉。

成剛對自己今天的打扮也很滿意,看到小霞的眼神裏多了幾分關注,心裏更是樂開了花。他誠懇地對小霞說:“我開車帶你出去兜個風吧。”

小霞本來想拒絕,但是看到父母那期盼的目光,容不得她說不,就只好把張開的嘴巴微微動了動,又合上了。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回房穿了件米白色的休閒西服,就跟隨成剛出了門,坐在了汽車的副駕駛位置。

汽車慢慢駛出村口。成剛問道:“你想去哪里玩兒?”

“隨便。”小霞不冷不熱地說道。

“普集站還是去興平市?”

武功縣當地人都把縣城叫作普集站。

小霞搖搖頭說:“太遠了,不去。”

“那你說去哪里,我都沒意見。”

小霞想了想說:“去靜園吧。”

“那裏呀?這就在家門口,太近啦……”成剛很不解,小霞為啥不願意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玩。他哪里知道,姑娘的心思早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他還是樂樂呵呵地開著車。

靜園是個小公園,在鎮政府的馬路對面,距離上王村不遠。靜園占地面積有五十多畝,栽了很多樹,樹種多樣,樹木高大,有楓樹、白皮松、柳樹、槐樹,最多的是銀杏樹。

成剛開車不到十分鐘,就來到了靜園。兩人下車後,沿著小道慢慢往前走著。在這深秋時節,天氣轉涼。莊戶人一般很少有閒情逸致逛公園,因而靜園裏面格外安靜,偶爾有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銀杏樹下嬉鬧。一排排銀杏樹幹粗大,金黃色的樹葉子鋪了一地,猶如一張巨大的黃地毯。涼涼的秋風拂過,樹枝上的黃葉沙沙作響。不時地,一些黃葉隨風搖曳,悠悠飄落,如同翩翩起舞的黃色蝴蝶。樹下的青年男女紛紛張開手臂去接落葉。咯咯咯的笑聲在公園上空蕩漾開去。

在一棵老槐樹下,有一把木質長條椅。這裏非常幽靜。小霞用手指了指長椅,和成剛坐下了,又把身子向旁邊移了移,和他拉開距離。

成剛滿臉堆笑地看著小霞,急切地想和她說話。小霞卻把臉扭向旁邊,望著遠方的樹林,不看成剛一眼。

成剛幾欲開口說話,看到小霞表情冷漠,一時語塞,不知道從何說起。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地坐著。成剛一直在注視著小霞,希望她能回頭看自己一眼,給他一些說話的勇氣,但是他失望了。

又過了片刻,成剛忍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沉默氣氛。他終於鼓足勇氣,向小霞身邊挪了挪,輕聲問道:“嗯……你這次回家,待幾天呀?”

“沒幾天,我只有五天假。”小霞還是很冷漠。

“哦,這樣呀……”

兩人又沉默了。

成剛再次打破了沉默,吞吞吐吐地說道:“小霞,我……我……有句話憋在心裏快一年了,一直都沒有機會對你說。我想……我想……說出來,請你別生氣……”說完這句話,成剛眼睛定定地看著小霞。

小霞點點頭說:“沒事兒。你說吧。”

成剛猶豫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道:“今年春節以後,我感覺……感覺你變了……變了,對我很冷淡,總是躲著我。我給你打電話,你總是……總是不接……我給你發微信,你也很少……回復我。我不知道你心裏頭是個啥想法。”

聽到這話,小霞心裏一顫。她知道成剛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態度了。她之所以向父母提出來退婚,不願意當面向成剛說,就是怕傷害他。她認識成剛已經有十年了。這些年來,她能感受到,成剛是真心真意喜歡她的。不管怎麼說,兩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一定感情的,讓她對他說分手,她真的張不開口。在她進省城西安打工之前,她覺得成剛這個男娃還不錯,倒也是個可以託付一生的好對象。雖然說她對成剛並不是一見傾心,但也挑不出成剛啥大毛病。成剛家庭富裕,卻沒有富二代身上那種令人厭惡的銅臭味,對她也是一心一意的,對她也很尊重。這些年來,兩人在一起時,成剛雖然有時候看她的眼神,有點像餓狼一樣饑渴,令人感到心驚肉跳,但是從來都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別說擁抱接吻,就是連她的手都沒有摸一下。從這一點上看,成剛堪稱正人君子。

五年前,小霞進城打工後,那可真是大開眼界,才知道大城市人是怎麼生活的。那真的是農村人想都不敢想的。西安這個國際大都市真的是個花花世界,大影院、大商場、大公園、大公司比比皆是。鱗次櫛比的高樓、繁花似錦的街道、五光十色的夜景,讓小霞這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姑娘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小霞進廠後,一直住在集體宿舍裏。一個宿舍住十二個人,雖說擁擠了點,但是宿舍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冬暖夏涼的。每個宿舍都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上廁所也方便,裏面有熱水器,二十四小時隨時可以洗澡。工廠做東芝筆記本外殼加工。小霞所在的車間是做筆記本外鋁板拉絲的。小霞在車間裏工作,日頭曬不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她的工作是把未加工的鋁板保護膜撕掉,然後放進機器拉絲。小霞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其中有四個小時算作加班,有加班費的。一天的工作量是兩千到三千片。工作難度不大,就是在流水線上操作,總是重複那幾個同樣的動作,時間久了,工作難免有點單調枯燥。小霞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像個機器,天天在做著同樣的工作,雖然有點厭煩和勞累,但和在農村種地相比,乾淨衛生不說,勞動強度還是輕鬆多了,而且收入也不錯。如果是旺季活兒多,小霞每個月能掙四五千元。這比家裏自留地全年的收入高多了。就連爹都常誇小霞比他有本事,會掙錢。小霞每週休假一天。休假時,她會和朋友結伴進城遊玩。

在小霞看來,和城裏人的生活相比,家鄉農民過的日子真苦呀!雖說現在農村發展快了,農民負擔輕了,日子也好過了,吃穿不愁,可那畢竟還是農村,貧窮和落後的現狀,一時還難以從根本上改變。初中畢業後,小霞當了幾年農民。對農民的辛苦,她感觸很深。幹農活兒又髒又累這都不用說,關鍵是掙不來錢。種糧食不值錢,有吃的,沒花的。種大蒜吧,價錢又不穩定,連續賤賣好幾年,也許會有一年碰上個好價錢。那一年,爹種的大蒜豐收了。蒜頭個個都跟小蘋果似的,紅皮大瓣的,長得那叫個喜人。爹本想著大蒜豐收了,能多賣點錢,把欠的外債還一部分,誰料想那年大蒜滯銷。小霞和爹拉了滿滿一架子車大蒜,有十來蛇皮袋子蒜頭,壘得像小山包一樣高。結果到了鎮上,好幾個客商對大蒜挑三揀四的,不是嫌蒜頭小了,就是嫌蒜稈留長了,想收不想收的,每斤大蒜只給四五毛錢,後來總算賣出去了,一架子車大蒜只賣了不到三十元錢。回家的路上,爹傷心地流淚了,說:“世上農民最可憐,辛苦了一年,還不夠蒜種子錢。”

雖然說現在農民種地比以往輕鬆多了,小麥成熟夏收時,有大型收割機割麥子,節省了勞動力,可是曬麥子、去地裏鋤地,那都要頂著烈日幹活兒。火紅的太陽能把人的皮膚烤化,又熱辣又痛。秋收掰玉米,那也是個下苦力的活兒。爹用小鋤頭把玉米稈砍倒,小霞和媽在後面把玉米一顆顆掰下來,再用架子車拉回家,還要把玉米棒子剝皮拴成一把一把的,架在椽上晾曬,冬天等玉米棒子幹透後,再剝成玉米粒。為了把地騰出來種小麥,她和爹媽把一捆捆又濕又沉的玉米稈掮到地頭。壯小夥子幹這活兒都累人,更別說她一個女孩子了。肩膀壓得鑽心疼,碰都不敢碰。玉米葉子在脖子上、胳膊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疼痛難忍。如果不小心被玉米葉子上的小毛蟲蜇一下,那可真是要了命了,四五天都痛癢難忍。

對於沒有體驗過城裏人生活的王能夫婦來說,農村現在有吃有穿,又不用像城裏人上班那樣,一天啥時候想去地裏幹活兒都行,不想幹活兒就睡大覺,自由自在多好的,也不用看誰臉色幹活兒。王能和老伴兒對目前的生活,還是很知足的。可是小霞不這麼認為。她在省城工廠打工五年,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再讓她回到農村的生活狀態,已經是不可能了。農村的一切,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再美好了。莊稼活兒又髒又累,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不是迷人的風景,而是洪水猛獸,年復一年地在榨幹著父母的血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對於小霞來說,不是愜意自然,而是枯燥無聊。髒亂的街道、破舊的房屋令人生厭。夏天哪里都熱,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家裏開著風扇,熱風吹到人身上,立馬冒出一層熱汗。更討厭的是,白天蒼蠅爬滿鍋灶案板。你吃飯時,右手拿筷子,左手要不停地趕蒼蠅,稍不留神,蒼蠅就一頭紮進飯碗裏。晚上蚊子如轟炸機,蚊帳也擋不住,半夜總是被蚊子咬醒,一身的疙瘩,又痛又癢,就算抹上花露水,也老半天癢得睡不著。冬天西北風一吹,塵土飛揚,人一張嘴就是滿嘴灰塵。那西北風一個勁兒地往脖領、袖口和褲腿裏鑽,好似流氓,簡直要把你的衣服一件件都剝掉,真是奇冷無比,就算你穿著棉衣棉褲,還是會凍得渾身哆嗦,上下牙床直打架。

在西安打工這些年,小霞已經習慣了城裏隨時可以洗澡、上廁所有抽水馬桶的生活。每次放假回老家,最讓她不能接受的就是洗澡和上廁所這兩件事情。夏天洗澡倒還方便些。到了冬天,洗澡就只能去鎮上的公共浴池,否則就只能三五天不洗澡,等回到西安再洗澡。說起在家裏上廁所,小霞更是頭疼。前些年,爹在後院修建了一個廁所,但沒有抽水馬桶,又髒又臭。夏天,一條條乳白色的蛆蟲在廁所裏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去一趟廁所,毫無立足之地,簡直噁心得要吐出五臟六腑。冬天,白天上廁所還勉強可以對付,到了晚上,寒風凜冽,院子黑燈瞎火的,上廁所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她要穿半天衣服,從前院臥室走到後院廁所,然後回房睡覺,再一件件脫下衣服。每晚折騰這麼幾次,瞌睡都沒了。為了方便,她只能在屋子裏放個尿桶,不但臭,而且看著噁心。在她眼裏,農村無異於勞改場,這樣的生活一天也不能忍受。

小霞嚮往城市的繁華與文明,渴望過上城裏人那樣的舒適生活。她不敢想像自己像父母那樣,一生在土裏刨食,撅屁股修理一輩子地球。那樣的生活,真是太可怕了,簡直是生不如死。對於她來說,春暖花開之時,或者秋高氣爽之際,來農村旅遊踏青,體驗一下田園生活尚可,若要她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在此生活,那是萬萬不可的,那真能要了她的命。做個城裏人,永遠脫離農村,是她最崇高的理想。

小霞以前也多次和成剛提說過,讓他和自己一起進城打工,可是成剛的想法和她不一樣。成剛認為農村大有作為,年輕人沒有必要非得進城打工。他寧願待在農村養豬,也不願意進城打工。這讓小霞很失望。

每次小霞一提起進城打工的話題,成剛總會說:“現在我爸年齡大了,一個人管理養豬場,實在是力不從心,需要我協助工作。再說現在政府出臺了很多優惠政策,積極推進新農村建設。農村天地廣闊,需要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紮根農村,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青春力量去發展農村經濟。建設新農村就好比修建一棟大廈,經濟建設就是這棟大廈的基礎。如果這個基礎不牢靠,那麼,這棟大廈就無從建起。如果年輕人都去打工,沒有人願意留在農村建社家鄉,那麼,農村的經濟怎麼發展?經濟不發展,再美好的藍圖也無法變成現實。”

小霞奚落他:“就你思想境界高,就你死守在農村才是有理想,就你有抱負。別人進城打工都是碌碌無為嗎?”

成剛不服氣地說:“你看看咱們農村的現狀,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守在農村的,不是婦女兒童,就是年邁體弱的老人。年輕人都不熱愛自己的家鄉,不願意留在農村,農村靠啥發展?難道不出門打工,就真的過不上好日子嗎?”

小霞漲紅了臉,爭辯道:“我知道你家的日子富裕,吃穿比很多城裏人都好。可是你去過大都市嗎,你體驗過城裏人的生活方式嗎?你再有錢,就算你家蓋了別墅洋樓,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可是在農村,你購物有大商場嗎,遊玩有大公園嗎,看電影有大影院嗎?城市生活的舒適和文明環境,你感受過嗎?”

“只要你人勤快,熱愛勞動,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不論是在農村,還是在城市。我相信,以後農村建設好了,農民有錢了,生活富裕了,鄉村文明建設肯定也會蓬勃發展。城裏人有的生活,咱農民也絕不會缺少。況且農村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沒有霧霾,生活壓力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人都能長壽。為啥非得爭著搶著進城做打工仔呢?”對於農村的未來,成剛顯得很有自信。

小霞不以為然地問:“既然農村這麼好,為啥那麼多年輕人要進城打工呢,他們都沒有你聰明嗎?”

“那是他們沒有在農村找到發家致富的產業。正因為那麼多的年輕人都離開了土地,這就更需要有一部分年輕人留在農村去奮鬥、去建設。”成剛說得理直氣壯。

“你家有錢,自然日子過得好。我家窮,我沒有看到農村生活有啥好的。”小霞諷刺道。

每當這個時候,成剛就沉默不語了。他不想為這點事和小霞爭吵。他怕心愛的姑娘生氣。


以往和成剛爭吵後,小霞並沒有認真考慮過兩人的三觀是否合拍,只是認為成剛家境殷實,不願意進城打工可能是怕吃苦。直到三年前,成剛向小霞求婚。成公社也多次向王能提出儘快把兩個孩子的婚事辦了。小霞這才認真地考慮起來自己和成剛的婚事。按說,成剛家業興旺,在方圓一帶都是數一數二、出了名的富裕戶。成剛人品也沒啥問題,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像小霞這樣,窮家薄業的農村姑娘,能找到這樣的好婆家,應該心滿意足了。但是小霞總覺得她和成剛不是一路人。她渴望大都市的文明生活,成剛卻對農村生活很滿足。像他們這樣,兩個思想觀念完全不搭調的人,怎麼能生活在一起呢?這也是小霞一直拒絕和成剛結婚的根本原因。但她那時候還沒有想到退婚。在農村,傳統觀念很濃厚。從某種意義上講,訂婚是和結婚一樣莊嚴的事情。青年男女一旦訂婚了,那結婚就是板上釘釘、遲早的事情,沒有天大的理由,是不能隨意解除婚約的。農村人退婚,甚至比城裏人的離婚影響還要大。

直到兩年前,車間裏來了大學剛畢業的李飛,讓她心裏起了波瀾,也讓她和成剛的婚事走到了盡頭。

李飛是廠裏的技術員,老家就在西安市長安區的一個村子,在西安讀的大學。小霞至今記得,李飛第一天來車間上班的情景。那是七月份的一天早上,當時,車間主任領著一個清瘦的小夥子來到車間,向大家介紹說他是廠裏的技術員李飛。李飛很有禮貌地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友好而又謙虛地對大家說道:“各位兄弟姐妹,我剛從學校畢業,啥都不懂,還請各位以後多多關照、多多指教。”之後,車間主任把每位同事介紹給李飛。介紹到小霞時,李飛緊緊地握住小霞的手說道:“美女好!你是咱廠的廠花吧?請多多指教。”小霞感覺到李飛的眼神火辣辣的,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李飛把她的手握得很緊,都有點疼了,就是不肯鬆手。在此之前,從未有人把小霞叫作廠花。

“廠花……廠花……”一些男工友頓時起哄道。

小霞從來沒有遇到這樣尷尬的場面,霎時羞得滿面通紅,使出很大力氣,才把手從李飛手裏掙脫出來。這個男孩子膽子太大了,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記得當時李飛還沒有穿工作服,上身穿著白色帶格子的短袖,下身穿著天藍色的休閒長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涼皮鞋,雖然個子不高,但是五官清秀,大眼睛、高鼻樑,薄嘴唇,一頭短碎發烏黑油亮,兩邊鬢角又短又齊,不長的劉海從左向右微微傾斜。李飛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很清爽的感覺,如同酷暑難耐時,喝下一瓶冰涼的冰峰牌飲料,讓你從外到裏,都感覺到清爽。

這第一次的相見,李飛給小霞留下了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此後,小霞的廠花外號便在廠裏傳開了。每當同事們喊小霞“廠花”的時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李飛那張調皮的臉,都會讓她臉紅心跳。

與小霞相識後,李飛就對小霞展開了熱烈追求。每當在大食堂吃飯時,李飛打了飯就會坐到小霞旁邊吃飯,問這問那的。晚上下班休息時,李飛會不停地給小霞發信息,問東問西的,對她很是關愛。小霞有時候懶得回復資訊。李飛並不氣惱,依舊是頻頻發信息,噓寒問暖的。一到休假日,李飛便會約小霞去城裏玩。小霞起初一再拒絕。李飛依然執著相約。小霞在西安廠裏上班,遠離父母,有時候難免感到寂寞無聊,也渴望得到別人的關心。她對李飛並不反感,但最初也沒有往感情這方面想。她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雖然比別的姑娘長得漂亮,但畢竟文化程度不高,又來自農村,只是個來城市裏打工的農民工。人家李飛可是個大學畢業生,又是技術員。兩人在身份、學歷各方面差距懸殊。自己根本就配不上李飛,又何必徒生煩惱呢?

在拒絕了多次之後,見李飛是誠心誠意地約她,小霞動搖了。在去年清明節休假時,小霞終於答應李飛邀請,去樂遊原上的青龍寺賞櫻花。那次,為了自身安全,也為了避免兩人單獨相處時的拘束,小霞特意叫上了同村姑娘王麗陪她同行。早上出門時,天氣還有點涼,小霞穿了件粉紅色的襯衣,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休閒西服,下身穿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腳上穿一雙黑色的休閒皮鞋,顯得幹練大方。雖然小霞未施粉黛、素面朝天,但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愈發顯得漂亮迷人。

見到小霞,李飛被迷得有點發呆,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天仙似的大美女,一步路也走不動了。直到小霞把王麗介紹給他時,李飛才回過神來,禮貌地對王麗點頭笑著說:“歡迎賞臉同行。”

李飛雖然心中不悅,很不樂意帶著“電燈泡”王麗,但他並沒有把任何不滿情緒流露在臉上,對小霞和王麗同樣熱情。

工廠距離青龍寺挺遠的,有十七八公里。他們三人先是坐公車,然後倒地鐵三號線,用了一個小時,到達鐵爐廟村,遠遠就望見青龍寺門前排起了一條長龍,打聽後得知是要排隊領門票。三個人只好跟在隊伍後面,像蝸牛一樣慢慢向前移動。

時節雖是清明,但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早上十點多,大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雁翔路正在修建地鐵,人行道路兩邊的大樹都被移走了。光禿禿的馬路上無遮無攔,排隊的人無處躲藏,任憑太陽直曬在身上。小霞三個人出門都沒想到帶傘。不一會兒,三人的額頭上便冒了汗珠子。小霞脫掉了外套,看到李飛的目光飛快地從她的胸前滑過,那裏已經飽滿得如同十月的石榴一般。小霞的臉一下子紅了。

剛出地鐵站時,李飛注意到地鐵站出口有幾個小商販在賣遮陽傘。他便對小霞說了一聲:“等我一下,很快就回來。”說完,李飛快步跑向不遠處的地鐵站口。

沒有多大一會兒,李飛就回來了,帶著三把遮陽傘。撐開傘,三個人方覺得涼爽了許多。

等了足足有一個半小時,三個人終於領到了票,走進了青龍寺的大門。

青龍寺是中國唐代佛教密宗寺院,建於隋,極盛於唐代中期。當時有不少日本僧人來此學習密宗真諦。青龍寺是日本佛教真言宗的祖庭。北宋時,寺院廢毀,地面建築無一留存,殿宇遺址深埋於地下。

自一九六三年起,經過多年考古發掘,在遺址上建起新的青龍寺。這裏也是許多日本遊客神往的觀光勝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青龍寺從日本引進了六百餘株名貴櫻花樹。每年清明時節,櫻花盛開,花色大小各異,千姿百態、爭奇鬥豔,引得無數遊人來此賞花拍照。正如唐張籍的詩雲:“昨日南園新雨後,櫻桃花發舊枝柯。天明不待人同看,繞樹重重履跡多。”

遊客奇多,簡直比樹上的花朵還要多,人挨人、人擠人,摩肩接踵的。女士們擺出各種姿勢,男士們忙不迭地用手機或者照相機拍照。小霞和王麗在人群中穿梭,欣賞著各種顏色、各種花形的櫻花,快活得像兩只小鹿在森林裏奔跑,直急得李飛一邊對著她倆拍照,一邊喊道:“別走別走,我還沒有拍好,再來一張!”

李飛很體貼人,肩上背著大背包,裏面裝著很多吃的喝的,手裏還提了一個大袋子,裏面裝著三個人的外套。他不知疲倦、跑前跑後地給兩位美女拍照,還不時地給她們遞水送吃的,很是殷勤賣力。

等到下午回到廠裏,三個人都快要累死了,各自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都懶得動一下。

這次遊玩,李飛雖然和小霞交談不多,但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李飛這個小夥子的體貼關心,讓她感到心裏熱烘烘的。

在以後的約會中,小霞就不再帶王麗了,完全沉醉到她和李飛的二人世界裏去了。西安的大街小巷、各個名勝古跡,都留下了他倆的足跡和歡笑聲。

兩人接觸時間久了,小霞瞭解到李飛的家庭狀況和自己相似。李飛也是窮苦出身。他的父母是農民。李飛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從李飛的言行中,小霞能看出來他是一個沒有世俗偏見的人,不在乎戀人的出身、學歷這些東西,同時也能感受到李飛對她熾熱的愛。

最讓小霞感動的是,去年小霞生日那天晚上八點多鐘,當時小霞正在二樓的宿舍裏休息,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了熟悉的喊聲:“小霞小霞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又是他,快來看!”同宿舍幾位女工一邊趴在窗口看著,一邊喊著小霞。

小霞看到宿舍樓下的一片空場地上,有一圈已經點燃的蠟燭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心形圖案。李飛手捧著一大把玫瑰花,在一遍又一遍地大喊著:“小霞小霞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旁邊已經圍了一大群工友,高聲起著哄:“大米大米快下來,老鼠等著來吃你!”

小霞這個質樸的農村姑娘,活了二十多年,哪里遇到過這種令人臉紅心跳的陣仗,早已羞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一群舍友的簇擁下,小霞大腦一片空白,稀裏糊塗地被人連拉帶拽拖下樓。小霞站在李飛面前,滿面緋紅,狼狽地用雙手搓著衣角,嘴一張一翕,不知道說什麼好。

“在一起,在一起……”周圍的工友們繼續起著哄。

這時候,李飛單膝跪地,雙手捧著玫瑰獻給小霞,雙眼脈脈含情地望著她。

小霞大腦還是有點發蒙。她不記得自己怎麼接過了花,李飛是怎樣和她深情擁抱的。她只記得自己手捧鮮花,慌慌張張地跑回宿舍,留下那個幸福的小夥子在凜冽的西北風中瑟瑟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激動。

愛情之火就這樣在這兩個年輕人心中熊熊燃燒了。

李飛的熱情似火、善解人意、淵博的學識、處理問題的沉著冷靜和果斷俐落,都讓小霞著迷。這些都是她以往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異性那裏感受到的。她體驗到了愛情的美妙和幸福。

自從愛上李飛後,小霞的內心就處在深深矛盾之中。在夜深人靜時,她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成剛,並且把他和李飛進行比較。成剛家庭富裕,的確能給她提供優越舒適的生活,但成剛不願意進城生活,性格也木訥。和成剛在一起,她總感覺缺少點什麼。以前總是想不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成剛能給她物質財富,卻給不了她精神快樂。和成剛相比,李飛就像冬天裏的一把火,給她溫暖,給她激情。在李飛面前,成剛頓時黯然失色了。可是她又想到爹和成剛的父親是世交,自己和成剛訂婚十年,成剛等了她十年。如果不是等她,以成剛的家庭情況,肯定早就結婚了。她現在向成剛提出退婚,莫說爹這一關過不了,就是自己的良心也覺得不落忍,畢竟是自己把成剛耽誤到現在的。每當想到這個難纏問題的時候,小霞的心就亂成了一團麻,難受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很快,細心的李飛就發現了小霞的心事。在李飛的再三詢問下,小霞把成剛的事情告訴了他。一開始,小霞還擔心李飛心裏面會忌諱這件事情,沒想到李飛大度地對她說:“這多大點事兒呢!你十年前訂婚,那就是農村的包辦婚姻,是封建陋習。只要你沒有結婚,我就有權利追求你。我相信你能把這件事情妥善處理好。”李飛的信任,讓小霞很感動。

春節放假回老家後,小霞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向爹媽提出來退婚。

不出所料,小霞的要求遭到了爹媽一致反對。

這事就這樣拖了近一年,始終沒有解決。父母也常問她退婚的理由,她始終不願意說出李飛的事情,怕思想封建保守的爹媽罵她訂婚了還不檢點,亂談對象,只想等退婚後,再告訴爹媽她已經有了心上人。


如今,和成剛坐在靜園的長條椅上,小霞決定把話跟他說明白。她不想再這樣耽擱下去了。這既對成剛不負責任,也會耽誤自己的青春。

“成剛,對不起你,我耽誤了你這麼多年。”小霞用滿懷歉意的眼神看著成剛。

成剛不解地看著小霞:“沒關係,我願意等你。哪怕是用一生去等待,我都願意。”

“成剛,你還不明白嗎?你不用等我。”

成剛吃了一驚,囁嚅道:“為……為什麼?”

“我知道欠你很多,我家也欠你家很多。可是,我們倆不合適。”小霞激動得小臉憋得通紅。

成剛依然囁嚅道:“為……為什麼?”

“我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喜歡農村的田園生活。我嚮往大都市的繁華文明。我倆不是一路人。”

成剛也著急得臉紅脖子粗:“這不是問題。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在縣城買房。咱倆都住縣城,離家也不遠,回家也方便。你看這樣行嗎?”

小霞苦笑了一下:“咱倆真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你的目光離開了農村,最遠只能看到縣城。”

“那你說在哪里買房?”成剛急迫地問。

“咱倆的問題不是在哪里買房。”

“哪是啥?”

小霞搖搖頭說:“咱倆的問題不是買房住在哪里,而是把各自的心安放在哪里。”

成剛愣愣地望著小霞:“你說的啥意思?我不懂……”

“你不會懂的。”小霞看著成剛,真誠地說,“你是個優秀青年,家境也富裕,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年輕、更漂亮、更懂你的好姑娘。”

成剛激動地喊起來:“不,我誰都不要,就要你!就要你!就要你!”

“我真不是你的‘菜’。”小霞站了起來,輕聲說,“我倆彼此都不是對方的菜。”

小霞提出來想回家。成剛要開車送她。小霞拒絕了:“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小霞回到家裏,看到爹蹲在門口的大碌碡上抽煙,媽正在拌豬飼料。看到女兒回來了,王能老漢和老伴兒慧芳慌忙圍上來,問道:“和成剛談得咋樣,沒說啥時候結婚的事情?”

小霞走到院子,輕鬆地對父母說:“我和成剛說了,我和他不合適。我倆的事情結束了。”

老兩口當下就驚了。王能愁苦地一屁股坐在小木凳子上,身子彎下去,像個大蝦米,輕聲歎著氣:“完了,這下完了,多好的婆家呀!咱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呀!”

慧芳急切地問:“成剛他啥反應,他同意嗎?”

小霞冷冷地說:“他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我反正一定要退婚。”

慧芳問:“霞呀,你給媽說句實話。從今年春節到現在,你這三番五次地非得要退婚。這究竟是咋了,是不是你找到自己可心的人了?”

王能也抬頭看著小霞,說道:“爹就你這一個女兒,還不是盼著你尋個好婆家,以後不愁吃、不愁喝的。這成剛家要是個火坑,爹還能把你往火坑裏推嗎?你如果自己真找到好婆家了,爹也不為難你。”王能見女兒為了退婚,都鬧騰了快一年,心想著和成剛這婚事,硬來怕是行不通的。女兒不開心,他的心裏也不好受。

見爹娘口氣松了,小霞想著如果再把她和李飛的事情隱瞞下去,那麼她和成剛退婚這件天大的事請,估計爹娘很難從心裏面過這道坎兒。於是,小霞就把她和李飛相愛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了爹娘聽。

王能靜靜地聽著女兒的講述,不時地搖著頭。

慧芳倒是越聽越高興,不住地點頭:“李飛大學畢業,有文化,那感情比成剛好。成剛家再有錢,他也是個農民,養豬的泥腿子。”

小霞把李飛的情況跟父母說清楚後,看著爹媽,等待著他們的意見。

王能還是搖著頭說:“李飛好是好,可這事能成嗎?人家大學畢業,啥樣的媳婦找不到,幹嗎非要找你這個沒啥文化的農民?”

慧芳對老伴兒說法很不滿:“你這是啥話?咱小霞雖然文化程度低點,可是人長得好看。你看咱家小霞這皮膚又白又嫩,這身材又高又苗條,性格又溫柔,心地也善良。我看找個大學畢業的合適,別人配不上我閨女。”慧芳越說越來勁,惹得王能一個勁兒對她吹鬍子瞪眼:“就你看自己閨女好,再誇她就披著被子上天——張狂得沒領子了。”

慧芳喜滋滋地拉著女兒的手說:“霞呀,啥時候把李飛領回家,讓媽看看,給你把把關。”

見媽對李飛這麼有興致,小霞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王能還是很擔心,問道:“這事能靠得住嗎?我總覺得小霞和人家不般配。咱就是普通的莊戶人家,那高枝可別想攀,還是找個本本分分的莊戶人家比較穩妥。我看成剛就挺好。那李飛是什麼樣的人呢?虛頭巴腦的,我看不實在。”

慧芳氣惱地說道:“你那都是舊觀念了。現在是啥年代了?只要兩個娃互相喜歡,戶口呀、身份呀什麼的,都不算個啥。霞,你說媽說得對不對?”

小霞笑著點點頭,說道:“還是我媽思想開放,不封建。”

王能見老伴兒和女兒態度這麼堅決,也不好再反對什麼了,只是喃喃自語道:“成剛和他爸這些年對咱家照顧得不錯,把人家娃閃到快三十了,現在提出退婚……這讓我咋開口呢?這話不好說呀。再說人家訂婚時,給了咱五萬塊錢,這些年,零零碎碎地送這禮,送這禮,折合成錢也不少。就算退婚,這一大筆錢,咱拿啥給人家退呀?”

見到爹愁眉不展的樣子,小霞心裏一酸,安慰道:“爹,只要能退婚,咱欠成剛家多少錢,咱都一分不少地還給人家。打工這幾年,我也存了些錢,回頭和李飛商量一下,把成剛家的錢都給人家還清。”

“就算還清了錢,可是欠下成剛家的人情債,可咋給人家還呢?”王能愁得腰彎得更厲害了。

五天的年假很快就結束了。假期最後一天的中午,爹媽送小霞坐上了去西安的長途客車。小霞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愉快。她急切地想盡快回到單位,儘快見到那個心愛的人,把父母同意退婚的好消息當面告訴他。她想像著李飛聽到這個好消息後會是怎樣的快活和興奮。

看到女兒坐車走遠後,王能和老伴兒往家裏走。一路上,王能沒有說一句話。他心情很沉重,一直在想著怎麼張口跟成剛家說退婚的事情。王能老漢低著腦袋向前走著,邊走邊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