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護泉人─悼念余光中夫人范我存女士

詩人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女士(右)伉儷情深,牽手一生。(本報資料照片)
詩人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女士(右)伉儷情深,牽手一生。(本報資料照片)

1991年秋天,余光中先生在《聯合報.副刊》發表組詩〈三生石〉,講夫妻「生死別離」,意境淒清,卻引起熱烈的反應。詩人把夫妻比喻為一對蠟燭,年邁了,「……燭啊越燒越短/夜啊越熬越長/最後的一陣黑風吹過/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小說家高陽先生讀後,稱其寫「伉儷情深,一至於此」,乃賦詩以和:把〈三生石〉四章譯寫為四首七絕,幾天後在同報發表。香港的宋淇先生讀到余詩與高詩,在給我的長信中說「〈三生石〉的成就值得大書特書」。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曾敏之先生則撰文稱,讀著組詩的第四首〈紅燭〉「我悽然垂淚了」,它是「寫生離飲恨的傑作」。讀此詩時,我還「年輕」,卻也深深感動,對其詩情和詩藝念念不忘。

11月24日我在成都大學講余光中的詩文,很想舉〈三生石〉為例,卻認為不是時候:這些日子余太太(我數十年來都這樣稱呼她)病重住在高雄的醫院,正當風燭殘「月」,講〈紅燭〉會引起不吉利的聯想。我選了〈珍珠項鍊〉。和〈三生石〉的淒美不同,它寫夫妻生活,氣氛溫馨柔麗。話說1986年余氏伉儷慶祝三十年的珍珠婚,詩人在香港一珠寶店購買珍珠項鍊送給太太;選購時神思翩翩,比喻大師又一次「情信辭巧」寫出傑作。看他怎樣把三十年的生活濃縮為三粒珠子:

「……就這樣,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一年還不到一寸,好貴的時光啊/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溫潤而飽滿,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陰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鍊/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憑這貫穿日月/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

這也是一首讀者反應熱烈的詩。在香港買了禮物後,余先生及其「根德夫人」(香港人說法,意指跟著丈夫出席活動的妻子)飛到渥太華,對一群華人演講、誦詩。誦〈珍珠項鍊〉時,贏得的掌聲最多;掌聲過後,是在座太太們的埋怨:丈夫不送項鍊,更不提獻詩。

我在香港讀到報刊上余先生的作品,或余先生親自寄來的詩文,常常會轉寄給大陸一些好友,如長沙的李元洛先生。湘子多才且多情,讀後彩筆快捷成〈大珠小珠落玉盤〉長文,在報刊發表,成都的流沙河先生也撰文高評此詩。李元洛且曾三數次對著滿堂聽眾,背誦這首名詩。

24日成都大學的講座完畢,好幾個女學生和我拍合照,看來她們都非常喜歡這首詩的雅麗多情。啊,露珠,雨珠,念珠,真是情深款款的大手筆。就在演講的翌日,余幼珊微信來告:媽媽24日晚上往生了。24日上午我避免〈三生石〉,只講〈珍珠項鍊〉,而余太太於是日晚上安息了。「念珠」,此後大家懷念余氏伉儷,還會懷念這首珍珠一般的詩。

今年學術活動多,安徽師範大學邀請我在12月初做一場演講。我提供四五個題目讓主持的教授選擇,余光中的吸引力大,他選定的題目是「用《文心雕龍》理論析評余光中詩文名篇」。屆時我當可講〈三生石〉了。

〈紅燭〉寫的兩支蠟燭,從新婚燒到晚年,一陣黑風吹來,一支先熄滅。組詩〈三生石〉的首章〈當渡船解纜〉,就此接上了末章〈紅燭〉的情景:詩人先走了,妻子在茫茫水域的此岸揮手相送;然後是詩人「在對岸/苦苦守候/接你的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頭/看你漸漸地靠岸/水盡,天迴/對你招手」。敲打鍵盤到這裡,我不禁潸然淚下。恩愛夫妻到了晚年,到了其一先走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揮手和招手。

1969年我赴美國留學,翌年獨自駕車六百英里到科羅拉多州拜訪詩人,初見余氏〈鄉愁〉中的「新娘」。1976年起,我與光中先生同事於香港中文大學,與伉儷更時時相見相聚。1990年代起,余先生在大陸多次朗誦〈鄉愁〉,到了「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情景來了:他的手揮向觀眾席,接著朗聲道「新娘在那頭」,而那位資深的「新娘」就站起來,靦腆含笑向觀眾點頭。這是個「余粉」難忘的場面。

數十年來余太太給我留下來的珍貴可愛的鏡頭太多了。余先生曾說杜甫固然偉大,但讓他感到「掃興」的,是杜甫贈內人的詩只有一首;他可不同,寫過很多詩給妻子。范我存是丈夫詩歌的靈感和題材,是丈夫一生的守護者,當然更是余氏全家的護持者。現在,詩人在渡頭向妻子招手,我們則向她道別。下面是我的輓聯並注釋,藉以表送別之意。

我思我在蘭心巧手談文解藝精編中國結

存美存真教女相夫為善輔仁樂做護泉人

注釋:高雄時期的范我存女士,除了主持家務,協助夫君文事之外,還當過高雄市美術館義務解說員,深受藝術愛好者歡迎。她巧織中國結,並收集其作品編成《玉石尚》一書,精美絕倫。年前捐贈其收藏古玉予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以饗師生。散文家張曉風教授曾發表文章《護井的人》,表述范女士對夫君事業的貢獻。拙作的下聯倒數第二字,應為平聲字,

而「護井人」的「井」字仄聲,故改為平聲的「泉」字。余光中為泉州永春人,一生佳作傑篇如春泉湧現,此改動諒可獲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