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鳥談商禽

中國時報【黃克全】 四十二年前我還在輔大校園就學,以語言學角度寫過一篇小文,略談商禽的名作 〈逃亡的天空〉,耳聞商禽對我的文字頗感興趣云云,當時他在台北永和中正橋頭光復街口開了一家「風馬牛肉麵館」,我搭公車常經過那裡,從車窗眺望那店招,想像詩人在爐灶前烹肉煮水的身影,想下車一探,但不知為什麼,總是僅止於想想的念頭。如今自己想寫地方文學史論,想把它收納為金門軍旅作家,可惜斯人已遠,再也無法親炙其人了,只能回頭去讀他的文本,包括重新檢討我自己以往那篇舊作。 作家的文本往往由兩個層面醞釀、構組起來,一是生活,一是思想。提到生活,商禽的一生不能不算是坎凜的,但商禽對這分現實生活--包括情感,的坎凜及斲喪,表面總是採取默然以對的態度,那是需要一種對人對己的忍情的,或許詩正是他的自救自贖,他將之轉化為詩情,在詩中自問自答。 假如要把商禽歸類為金門軍旅作家,那至少必須提到他早期那幾首有明白指涉的〈逢單日的夜歌〉、〈戰壕邊的菜圃〉,還有晚期的〈搖搖欲醉的星星〉。「金門說起來可算是我的第二故鄉,我也是從民國四十三年起開始造訪這塊土地,和辛鬱他們不同的是,除了當兵,我還在這裡的國小教過書。」商禽在一九九五年一月十日在金門高中舉行的一場「兩岸三地作家金門文學之旅」座談會上,憶及一九五四年九月的九三砲戰爆發時的這段歷史。戰地經驗也讓他寫出了〈逢單日的夜歌〉這類傳唱一時的詩。 商禽也陸續寫出那幾首隱含政治隱喻的超現實主義詩作,如〈天使們的惡作劇〉、〈滅火機〉、〈長頸鹿〉、〈事件〉、〈鴿子〉、〈路標〉、〈逃亡的天空〉、〈門或者天空〉……等等。商禽的超現實看法是因為現實,所以才能超現實,呼應了超現實主義揭櫫者布魯東的主張,〈第一次超現實主義宣言〉:「超現實主義的基礎是信仰超級現實。」所以超現實就是比超現實還真實的現實主義。以意逆志,我們推衍商禽的詩是為現實而寫的,但也要改造現實,表示他仍然高舉了一個比現實更高的價值,那就是超現實。 其次,商禽晚年,在某一次接受外界訪談,說他的詩,用的與其說是現代語言,毋寧是美學的語言。美學即緣自現實但又超乎現實之物(務)。所以我認為這篇〈逃亡的天空〉既是一首悼亡詩,卻因為其高強密度的美學因素,形式向四方擴散,以至於可以指涉各種現實面向的內涵,包括個人,包括群體政治社會現實: 逃亡的天空╱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遁走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未降的雪是脈管中的眼淚╱升起來的淚是被撥弄的琴弦╱撥弄中的琴弦是燃燒著的心╱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逃亡的天空) 這是商禽被劃為「晦澀」列中的一首現代詩,但這首詩把形式與內容融合到一種幾近完美的「詩的境界」,雖或不免有「自動寫作」之嫌疑(「自動寫作」是超現實寫作手法之一)仍是難得的傑作。原詩共有八句,此八句都具有同樣的句型,即都是名詞句。所謂名詞句就是說明一事、物(包含人物)的性質者,試以首句為例: 「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全句由上下兩組名詞組成,兩組名詞即兩組意象,「臉」與「沼澤」中由一個繫詞「是」連結起來,此句是這樣的:甲是乙 而我們緊接即就發現,此第一詩句的賓詞乙被移作第二句詩的主詞,句型是:乙是丙 而丙又同樣地移作下一句的主詞,以此類推至第八句後反扣回第一句、與之連接,猶如一組珍珠項鍊然。 全詩的語法結構暨頂針(真)修辭形式表現為如下:甲是乙 乙是丙 丙是甲。我們前面說這八句中的任一句都是兩個名詞(即兩組意象)中由一繫詞「是」連接起來的,名詞句通常可分兩大類,一是「對注式」,對注式是由兩個名詞組成,例如:「含羞草是一種植物」。此句中含羞草與植物相對注。另一種名詞句是「規定式」,例如:「他很堅毅」,句中賓詞是主詞的一種屬性的描敘,因此在本質上此賓詞是形容詞,此即西方哲學所以解釋「主體--屬性」的那一種句型。 而此八行詩句,我們在分析其語法結構及詩本質結構時卻發現:似乎八行詩全都迴游於上述的兩種句型之間,在以下的分析裡我們將可看到一現象,即:機械化的句型語法結構不能囿限某種具活潑生命的詩句:「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臉此意象純粹是名詞沒問題;而下面的「沼澤」意象表面上而言是個名詞,其實在詩本質上也可屬於形容詞。我們作這般解釋:死者的臉如沼澤般的如何如何……。 這樣說來,「沼澤」變成是死者的一項屬性,當然,這種屬性關係是屬於形上層次的關係了。至於沼澤在讀者各人心中所引起的聯想,性感則隨人而異。但沼澤通常說來,給人的意象聯想大約不外是「泥濘、齷齪、深陷、窒息,甚或死亡之恐懼或無助感,我們以為作者在此詩中所欲宣示者也大致不會離此氛圍太遠。 但同樣地「沼澤」在語法上仍應可視之為一名詞,(或是說,它是個形容詞化的名詞。在中國傳統語法中不乏以名詞當作修飾語使用者)此句中兩名詞意象中由一繫詞「是」連結起來,兩者對峙而立,讓讀者於文字意象上去產生氛圍聯想。不如此析分清楚,我們就會誤把次句的主詞當作形容詞,那就較難解了。 「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此句的「沼澤」可代換為首句的「死者之臉」,死者之臉仰躺於荒野中的(沼澤),只能看到一部分的天空,暗喻躺於墳中的死者再也看不到屬於他巳身以外的生之世界(天空)了,他此刻即是無法動彈(靜態)的死者,恰與天空流逝(動態)的雲彩成一反比。而此句真正的主詞仍是「天空」而非「逃亡」。可與題目「逃己的天空」及下一句「遁走的天空」互換。因此其語法結構上仍是一名詞句。而非敘事句。 「遁走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此兩句較為晦澀,然而我們不妨以心目凝視為:玫瑰是自然世界中美好的生物,鮮艷的生之慾的象徵,而此美麗的生命對死者來說巳是那一去不返的「遁走的天空」了,這是「意」的說法,或是我們換另一種「象」的說法;天空中飄逝的雲彩彷如朵朵玫瑰,而這些喻徵美好生命的玫瑰(雲彩)對死者而言即巳遁逝,宛若不曾降落的雪,雪花在中西文學經驗、觀念上都具有復活,救贖的象徵意義,如喬依斯的短篇「逝者」中的那幕愛爾蘭大降雪,如關漢卿的戲劇「竇娥冤」中的六月三尺飛雪……等等皆是。(二者降雪都被安排在主要發生事件的末尾,更顯然喻示一種由「終」-返「始」的輪迴趨勢)。而雪花的冰涼,淨潔在此也正與泥濘,齰艷的沼澤意象相對此,或更直接地說,生與死的相對比。 五至八行與前面一樣,都是相同的句型,其外在結構是兩名詞意象並立而產致氛圍 聯繫,其內在結構則賓詞隱含形容性質,修飾上一主詞。此末四句中隱藏了一個名詞: 「我」,如此說來,這首詩是這樣的!前四行使用了四個屬於死者的自然界的意象,沼澤,天空,玫瑰,雪,而後四行則使用了屬於「我」的四組意象;眼淚、琴弦(即心弦),心,及沼澤荒原。由前四行的死者的及自然界的意象過渡到後四行的我的人的意象,前後各佔一半(各是四句)正又成一對映。 商禽本詩最後一粒珠子「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反扣首句「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後,一串(共八粒)珍珠項圈繫成了,生者與死者緊緊連繫糾結在一起:「(生者,我)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是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形成一股較之李查士所謂的「詩的張力」更既尖銳又廣袤的形上哲學指涉。 到了這地步,「逃亡的天空」這串生死相串聯的項鍊才閃爍出它奪人耳目的光暗及其力量。詩到了這境界,無疑的,達到沉默無言的景境 。回應了商禽自剖的「逃亡是我生命的縮影;沉默才是詩存在的依託」。本詩的意旨,或許就這般迴繞著現實及超現實,達到了無以名之,無以解之地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