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他最後的笑容

文:王蘭芬

從小就喜歡林語堂,卻從來沒見過動態的、說話的他,昨天在臉書上看到有人貼1971年5月台視新聞在現在陽明山的林語堂故居(當時當然不叫故居啦哈哈)院子訪問他的影片,一看就笑了,他到底是福建人,講了一口現在很常見的台灣國語,也太像鄰家阿北。

當時的台視才剛成立沒幾年,感覺出機採訪有點生硬,那位主播怎麼好眼熟,一直想不起來很痛苦,幸好以前報社長官幫忙認出來,是史上第一批新聞主播之一的梁興國,他不知是哪裡人,講話還有外省腔,聊到羅馬假期,把「假」念成「甲」。

林語堂個子比我想像的更小,從頭到尾都笑瞇瞇的,一面接受採訪一面還自顧點起菸斗來,超日常的,那時剛從歐洲待了四個月回來,主播問他對歐洲的看法。可能民國60年的麥克風收音還沒很厲害,一直錄到外面車子來來往往聲音,還有不知道是不是飛機飛來飛去轟隆隆的(蟲鳴鳥叫也超大聲),加上老人家講話小聲又有口音,一直聽不清內容。

於是等今天早上老公小孩都出門了,才戴耳機很認真聽了幾遍。

記者問他,您去歐洲有什麼見聞呀,他說在義大利看到好多講美國話的美國男女:「站也不站,坐也不坐,就歪著,頭髮留很長,底下穿著花褲子,不穿襪子,很髒很臭,不男不女。」1960到70年代嬉皮風盛行,林語堂去歐洲時應該是正好趕上,老先生看不慣講話也很直接:「大煞風景,看起來很討厭。」(笑瞇瞇)

但他卻很欣賞日本,在歐洲看到日本企業大舉進攻:「美國嬉皮像蝴蝶,日本人像螞蟻,很忙,到處跑,兩三個禮拜前TIME雜誌寫,現在日本真正攻進美國了,SONY啊TOYOTA,連到瑞士都看見大家跑去買日本錶,店都開到那裡去了。坐飛機有廣播,用英文、德文,還有日本文,就知道他們影響非常的大。他們是有組織有團體有計畫的,這個團體有合作的精神,力量很可怕,不是偶然的事,這件事台灣做不到,中國人也做不到,日本人都聽政府分配工作,實在不簡單,他們熱情、猛進,有時可以說是瘋狂。」

還提到之前日本學潮嚴重,連東京大學都關校:「但現在去,已經靜下來,他們中等階級還是頭腦很清楚的,我們台灣不及他們,我們雖然有熱情勇往直前,但改進熱忱不足。」

講到瑞士,那就衷心佩服了:「瑞士三等火車,比法國頭等還乾淨。」我想大師應該有潔癖:「他們電車、火車都一樣,玻璃乾淨,座位乾淨,車頂乾淨,連腳踏都一塵不染。不相信他們真的都這麼乾淨,就去住第三流的飯店,想考驗看看,飯店在走廊底有公共廁所,那麼陰暗的地方,我用手去摸牆腳,有沒有灰塵?沒有灰塵!」

還趁爬小丘登高時,往下望電車車頂:「他們一定每天晚上有人做這個擦車頂的工作,從上往下看很清楚,乾淨得簡直像前一天剛塗油漆。街道也乾淨,我抽完菸的菸頭都不好意思丟在地上了。」

他覺得瑞士人很快樂,街上沒有一個遊民,沒有一個人失業:「瑞士人民安份守己,守規矩,守法律,真正能夠安居樂業,是真正的民主。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羅斯福、丘吉爾,但誰知道瑞士總統是誰,因為不出事、不鬧事,就不會出名,整個國家上軌道,平穩,沒有戰爭,我覺得是一個很理想的國家。」

梁主播問他抽菸斗的事,他非常開心:「這是我人生最大享受,除了宴會、與朋友聊天,還有睡覺,其他時間我都抽菸斗,抽菸斗時可以沉思、寫作、看書,實在是一大享受。」還說去了歐洲四個月:「歸心似箭,這裡我住五年了(他從美國回台灣當時總統蔣介石為他選地蓋房),很喜歡陽明山的風,陽明山的雲,有山有水,景致極好。」

這個訪問播出是1971年,林語堂76歲,看起來身體跟精神都很好,可是為什麼短短五年之後就過世了。查了一下網路,才發現,在這第一次上電視之後,林語堂的人生就斷崖式下滑,最終才在觸地之處得到真正平靜。

1971年中,林語堂因出現類似小中風狀況住院,出院後他擔任故宮院長的好友蔣復璁請他故宮餐廳吃飯,當時林語堂大女兒林如斯(她因婚姻感情問題精神狀況一直不好)也在故宮工作,突然有人跑來說,打掃的人發現林如斯吊在窗簾桿上自殺了。

林語堂夫婦悲慟莫名,林太太廖翠鳳更是從此性情大變。二女兒林太乙接他們去香港住,她回憶有一天父親從書桌前抬起頭,眼裡的光都不見了,說,「我的筆寫出胸中的話,話說完了,我就要告辭。」

1976年某日他突然吐血,送進醫院發現是胃出血,三天後心臟病發,林太乙進病房時他睜眼,叫了她的名字,之後器官迅速衰竭搶救無效,3月26日病逝於香港瑪麗醫院。林太乙說:「那或許是爸爸的最後一聲。」

偶然找出這林語堂最後的人生序列,我忍不住再回頭去看了幾次影片,猜想,這應該是他人生最後一次笑得這麼開心吧。

說真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寫出《京華煙雲》這種偉大小說的什麼大師,反而更像個親切阿北,也有點像我爸(老王比他帥但英文比他差),人生最後一句話,喊的是女兒的名字。

其實最終,他就只是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