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消息/王長征
王長征
傍晚,微風吹拂著鄉路兩旁的麥苗,小村被綠油油的麥田輕輕攬在懷中。泉水鎮中學退休教師李妍打掃好院子,正坐在走廊下曬暖,陽光溫柔地從她銀白色的發梢溜了下來,緩緩地落在地上。人一旦上了年紀,對任何細微的事物都有著敏銳的洞察力,李老師分明感受到風在睫毛上不停地跳躍。
門不打自開,仿佛等待著客人前來,李老師閉上眼睛,知道風正從外面把門兒打開。退休二十多年,已經八旬年紀,李老師早已習慣無人打擾清靜的日子。正因為上了年紀,所以她對人情世故看的尤為透徹,在世態炎涼、人情淡薄的時代,一位鄉村老教師,有什麼值得別人拜訪呢?
李老師依然靜靜地坐著,耳朵仿佛聽到村外麥苗拔節的聲音,這是她工作期間很難體驗到的快樂。做了一輩子鄉村教師,她不知道自己培養的學生算不算個個成才,在她的印象中最有出息的是鎮派出所段所長,一位在當地屈指可數響噹噹的人物。退休後,她心裏曾經空落過一陣子,直到發現喜歡靜靜地回憶過去,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
就在她懶洋洋地陷入沉思之際,臥在腳邊的狗突然豎起耳朵,然後伸了伸懶腰坐起來,用昏花的狗眼盯著門前小路。李妍老師知道:一定有人來了。狗是老狗,似乎懂得人情世故,從不輕易吠鳴,平時來客稀少,再故作姿態叫上幾聲,恐怕客人來的會更少。李妍老師很是愜意,心裏不免有些激動。
“李老師在家嗎?”果然有人在拍門。
李老師緩緩站起身來。來人是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面部佩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雖然他還沒報上姓名,李老師已知道來人是中學的王校長。儘管她退休多年,但還是比較關心鄉村“政治”,眼前這位從縣裏派來的校長是剛畢業不久的博士,以支教的方式來到這離城偏遠的泉水中學。
李老師熱情地把王校長迎進屋裏,顫顫巍巍的手在茶葉罐上摸來抖去,最終舀出兩勺茶葉。“年齡大了,手總是不聽使喚!”李老師自嘲道。但她心裏清楚,手抖絕不是因為年老多病的緣故,經常在家練字,手從來沒有這麼抖過。
王校長笑呵呵的,一點也不拘謹,看著櫃子和桌子上擺放整齊、一塵不染的一摞摞榮譽證書,知道這是李老師的寶貝。他看得出來,李老師絕對是一位愛崗敬業的好老師。
“李老師德高望重,平時學校關心的太少了,今後我一定安排人多來幾趟。”聽了這話,李老師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由於平時很少與人交流,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她不願意一下子敞開心扉,生怕絮叨會令年輕人生厭。記得剛退休的時候,她喜歡找老同事串門聊天,直到有一年春節,她看到老同事家絡繹不絕來了幾撥學生,不禁傷感起來:同樣是老師,前來看望自己的學生卻寥寥無幾,心裏不覺有些酸溜溜的,從此以後,她便很少出門。
“你還記得楊劍嗎?”王校長開門見山。
楊劍?李老師聽到這個名字,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疑惑地注視著王校長,眼睛裏閃著問詢。
王校長臉上掛著微笑:“楊劍是省內外較為知名的青年作家,近幾年寫了一些很有分量的小說,下個月回來,要到縣新華書店舉辦新書發佈暨讀者見面會……”李老師忽然覺得身體某個部位彈跳一下,隨之一張稚氣未脫、滿腹委屈的小臉徐徐浮現在腦海。她終於想起來了,學生楊劍坐在最後一排,穿的較為寒酸,一副努力學習但成績平平的樣子。
“前天參加縣文藝座談會,我聽到這個消息,經多方打聽才知道楊劍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你當過他的班主任。我想,到時候你可否邀請他回到母校給同學們做個文學講座?”王校長興高采烈地說,一副事在必成的樣子。
李老師順理成章點點頭,不禁有些激動,原來這個學生竟然如此出息!忽然想到自己那時不但是楊劍的班主任,還是學校語文教研室主任。王校長的到來讓她感到心情萬般舒暢。
王校長走後,她忍不住仔細回憶起往事來。最初她不是楊劍的老師,原來的班主任張倩調到城裏,從初二開始,才由她帶楊劍所在的乙班,相對來說班裏沒有成績好的學生,當時心裏還真有些不悅。此前多年她一直帶甲班,在她嚴格管教之下,一直代表著學校的升學率。至今,她都無法忘記第一次在乙班上課的情形:教室裏鬧哄哄的,走進班裏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望著一些學生充滿嘲笑的表情,她下定決心,一定好好抓抓班級紀律,必須狠狠地教訓一些不聽話的孩子。為此,她要殺雞儆猴,先抓一個反面典型。很快,她就找到坐在後排一個瘦弱的男同學,他總是低著頭,把臉深深地埋在抽屜。她幾步跨過去,一把掏出抽屜裏的秘密,居然在課堂上閱讀課外書。她舉著搜查出來的《三國演義》,像舉起一面勝利的旗子,厲聲地呵斥著,並讓他作出檢討。抓了典型就要好好發揮作用,可這個男同學並不服氣,滿不在乎,被訓斥時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簡直無可救藥!她氣不打一處來:“明天必須寫出深刻檢查!”
“我不會寫!”男同學似乎並沒有把她放在眼裏。
李老師隨手翻開書桌上的課本,看了一眼扉頁,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楊劍。這是她與楊劍第一次見面,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塑造性格的重要時期,可不能讓他毀了,不然將來一定會吃大虧,如何對付一個這樣玩世不恭的學生,她還缺乏經驗。畢竟,自己什麼時候帶過差班啊?本來分到這個班代課就一肚子怨氣,居然第一節課就碰到個刺兒頭。她拾起地上的書一把撕個粉碎。這時候,她看到楊劍臉色突變,從驕傲到惶恐再到怨恨。楊劍漲紅著臉,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母老虎!”這三個字像三把惡毒的利劍一下子猛刺過來,戳得李妍心在滴血。這個詞成了她心底永遠的痛,教了大半輩子書,得罪的學生雖說不少,“母老虎”這一綽號她背後也有所耳聞,但從沒有學生敢當面說出呀。她委屈得渾身顫抖,面對這樣的學生,她該怎麼做呢?
回到辦公室,她漸漸冷靜下來,於是想到一個辦法,給學生佈置一篇作文,從作文中好瞭解一下同學們的家庭情況和內心真實的想法,才好對症下藥。很快,一篇作文佈置下去,題目:《我愛我家》。隨著作文的收取,她忍不住生氣起來。
誰知那個楊劍作文交的倒很積極,一共交了三篇作文,分別對諸葛亮、劉備、曹操等三人的性格進行全面剖析,而且文筆老辣、尖銳,卻與佈置的作文題目毫不沾邊。李妍老師忽然產生一股怒氣,楊劍也太自不量力了,繼而產生一些疑惑,小小年紀怎麼會有如此文筆和獨到見解,難道是抄襲?想到這兒,她愈發生氣了。這種態度分明是在挑戰,藐視自己,尤其是抄襲,簡直道德敗壞!為此,她用紅筆寫下評語:“曠世奇文是如何構思的?”她覺得這句話足以使楊劍警醒與慚愧,尤其是“曠世奇文”四個字,特意加粗且帶了引號。作為老師,教育方式方法固然很重要,更要顧及學生心理健康,學會“點穴”,她相信只要是一個有羞恥感的人,定會感到屈辱,受到深刻教育。
第二天,她將作文本分發下去,像老鷹一樣巡視教室,眼睛始終盯著獵物,她看到嬉皮笑臉的楊劍打開作文簿後,臉漲得通紅,山泉水洗不掉的一臉苦相,身體癱坐在凳子上,像一截煮熟後被丟棄的麵條。李妍老師得意極了,這個下馬威,足以讓他反省,如果達不到效果,就說明這個學生真的無藥可救。
整堂課,楊劍總是無精打采的,耳朵耷拉著,坐臥不安,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能鼓起勇氣。放學的時候,李老師本來想找他談心,拯救一下這個學生。可是一聽見放學鈴聲,他就急匆匆地走了,給她留下一個無可奈何的背影。
多年的教學經驗,李妍認為,這個學生應該有所醒悟,一定會向自己道歉。一連等了幾天,楊劍並沒有主動找自己,而是接二連三地曠課。據瞭解,楊劍的曠課具有針對性,其他學科他都進班,只有自己的語文課才翹課。李老師決定家訪。
根據學生資料,她於一個週末下午騎著自行車向著楊莊村趕去,一路上,滿眼是金燦燦的油菜花,蜜蜂蝴蝶花間飛舞,時不時幾聲鳥鳴從道旁樹上飄下來。她是帶著光榮的任務去的,連小河都在為她歡呼,不停地翻卷著浪花。離楊莊村越近,李妍老師越感到自己的堅定。村民們淳樸熱情,經過詢問,她很快找到楊劍的家。在村子最後方,背靠環村河,一座沒有院牆孤零零的茅草房十分低矮,倒也整潔。她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屋裏坐著一位老太太,身體佝僂得像一截木樁,如果不是應答,實在不易被人發現。楊劍不在家,老人滿面病容,好像隨時都會陷入沉睡,與李老師說話總是前言不搭後語。李妍一時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來意。這時走來一個鄰居,向李老師介紹起楊劍的情況: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一個半癡半傻的奶奶在家,楊劍除了上學還要喂羊,並買了一個漁網,經常到河汊下網捕魚,這孩子學習勤奮,經常聽到他在院子裏讀書,他還能寫一手秀麗的毛筆字,每年臨近春節,村民們紛紛前來找他寫春聯,他樂意幫忙。楊劍最喜歡去村裏一位“先生”家串門,這個被村民稱作“先生”的人,是一位讀過私塾的老人,性格孤僻,不和村民來往,唯獨喜歡楊劍。
李妍老師越聽越覺得有趣,似乎在她眼裏差生楊劍竟然有那麼多可取之處。等了很久,楊劍還沒有回來。她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來時那股勇氣像是擊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沒有一絲回應。回去的路上,她覺得心情越來越沉重,眼睛酸澀。黃昏下的小河泛著微黃的水浪,寂靜無聲,像泄了氣一樣,多麼需要有人來安慰。她不禁感到委屈,面對一個逃避的學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李妍老師暗暗對自己說,鄉村的孩子不像城裏孩子金貴,容易管理,但怎麼會遇到這樣一個孩子呢?回到家,李妍依然無法把這份沉重從身上卸下來,於是,就找到楊劍的前任語文老師張倩訴苦。沒想到,張倩竟對楊劍頗有褒獎,她告訴李妍,這個學生愛看閒書,平時上語文課特別注意聽講,積極發言,並對課文有不同見解,而且寫一手好作文,每次佈置作文,都是交兩三篇,屢屢“超綱”,要求600字的作文,總是下筆千言,有的多達數千言,但有一個壞毛病,不愛寫應試作文……唯一的喜好,就是經常省下飯錢去學校外面的書店租書看,一毛錢一天,每次借書時要交幾塊錢押金。
李妍老師聽到這些,不禁對自己有所懷疑,看來,楊劍的作文不是抄來的,是自己一時蒙眼,沒有認真去瞭解學生。楊劍沒有按要求交作文,並非給自己下馬威。她從張倩老師那裏找來楊劍以前的作文簿,發現其作文並非全是自由發揮,是隔幾篇就有一篇教學作文,只不過因為交的作文多,夾在其中不顯眼而已。這次楊莊之行,讓李妍很受觸動,也許《我愛我家》喚起楊劍的傷心事不願意說出來。經過內心一番掙扎,李妍老師覺得,必須找楊劍談心,是一時粗心嚴重傷害楊劍的自尊心。她感覺自己就是心善,總愛替別人著想。打定主意後,她的眼神頓時清澈起來。
她先是去學校附近書店,查到楊劍的借書記錄,聽老闆說,楊劍好幾天沒來了,有一本《三國演義》需要押10塊錢,至今也不來還。聽了這話,李妍感到慚愧,十塊錢幾乎是楊劍一周的伙食費,學校食堂物美價廉,主要賣一頓晚餐。同學們家距離學校都有一段距離,下午放學後跑回家吃飯,再趕回來就會耽誤上晚自習,雖然學生個個比較節儉,但一頓晚飯是免不了的。李妍老師想到這本書是被自己撕的,就跟老闆說:“這十塊錢押金我來墊上,你下次見到楊劍說一聲。”她想,自己這個態度應該比較誠懇,俗話說,“師長如父母”,如此不惜自降身段,楊劍應該能夠感動。
週一開學,她驚奇地發現楊劍沒有曠課,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表情依然冷漠,仿佛並不知道自己去書店的事,忍不住一次次將目光瞥向楊劍,每次碰到的都是楊劍毫無表情的臉。她知道,這個誤會一時半會解不開,但她相信自己有耐心,也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
一連幾天,她發現楊劍正常了,除了有些沉默之外沒有其他問題。一天上課,講到四大名著,李妍想到楊劍喜歡讀課外書,不如請他回答問題,於是突然喊了一聲“楊劍”。楊劍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像相親的村姑一樣忸怩不安地站起來。“你來談一談林黛玉吧?”李妍比較喜歡讀《紅樓夢》,相對來說瞭解更多。另一方面,她想接著四大名著話題,提示楊劍該去書店了,考慮《三國演義》畢竟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痛點,也就故意繞過去了。沒想到,楊劍突然含沙射影、旁敲側擊,冷笑道:“林黛玉?那個哭鼻子、花臉貓,不講理、又愛冤枉人,還要教香菱寫詩,她有資格做老師嗎?”
李妍老師仿佛被紮了一刀,頓時覺得呼吸不暢,沒想到楊劍恨得這麼深,枉費一片苦心,竟然還是不能理解,看來自己把學生想的太完美,差生就是差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更重要的是,李妍老師聽到“哭鼻子”三個字,想到還是少女的時候,自己性格軟弱,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愛哭,十裏八鄉都知道有個女教師,一生氣眼淚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每次學生惹自己生氣,家長就會帶著學生當面道歉,也免不了在她面前佯裝痛打孩子,她就會及時止住眼淚。為此不少學生嘲笑她,背地裏叫她“哭鼻子”“花臉貓”,還有學生編了幾句歌謠:“李妍哭,哭完笑,眼裏都是蛤蟆尿……”
後來,她從當初那個愛哭愛笑的年輕女教師,變成了嚴厲而又冷酷的中年婦女,不但不會哭,連笑都很少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已把這些拋到九霄雲外,竟然被楊劍給翻了出來。她覺得血氣上湧,手抖得像隔壁吳老二,於是怒吼一聲:“滾到門口站著!”其他同學十分驚愕,不明所以,為何李老師突然發火。楊劍則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走到門口後,將課本往地上一丟徑直跑開了。簡直忍無可忍,太不給自己面子了。李妍追上去就要攔住,就聽見楊劍背對著自己說:“有本事還去楊莊家訪吧,除了告狀還會幹啥?大不了不上學!”李妍一下子呆住了,止住了腳步,自己確實家訪去了,但什麼也沒說啊。楊劍的態度分明充滿怨恨,難道家訪錯了?她呆愣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那一次是她最後一次見楊劍,他們的師生緣分只有短短半個月,楊劍此後再也沒來學校。打聽幾個學生,也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楊劍去了哪里?他的自尊心太強了,在鄉下,老師家訪的確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只有問題學生老師才會去見家長。儘管見面以後,並不會說什麼刻薄的話,但都是心照不宣,家長往往表態:“孩子不聽話,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老師也會客套道:“哪能打罵呢?不過要好好培養,我怕耽誤一個清華北大的苗子。”村民們都比較善良,很多事不說就懂了,誰個父母不希望孩子成才?儘管他們沒什麼文化,但對老師都很尊重。不過,能夠讀完初中的學生很少,沒有良好的教育環境,沒有優渥的學習條件,很多鄉下孩子讀完小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就早早結婚生子,或者進廠打工。鄉下孩子入學往往較晚,八九歲開始報名,十三四歲讀一年級也是有的,小學畢業都成年了。他們就像過早開放的迎春花,在別的鮮花開始怒放的時候,就被工廠和婚姻採摘去了。
楊劍就這樣莫名其妙提前退學,在鄉下沒有人會在意這件事情,李妍以前雖然感到惋惜但也習以為常,可是楊劍的離開還是讓她心有不甘。為此,她還去了書店,問楊劍是否來過,書店老闆搖搖頭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李妍心裏不舒服,覺得哪里好像掉了一塊肉,一片苦心竟然不被人所理解,如果楊劍知道自己為他還押金的事該是另一種結局吧?或許他會後悔對老師做過什麼?可他偏偏不知道。李妍老師心裏越想越覺得失落,甚至覺得失敗。她的挫敗感就像不解風情的蛙鳴,以學校為中心向四周輻射開去,灌滿了整個泉水鎮的水面。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若不是王校長提到楊劍,李老師恐怕不會想起。雖然當年這個名字讓自己顏面無存,甚至於內心泛起驚濤駭浪,但畢竟只是執教生涯中一個小小插曲,翻起的浪花很快被其他浪花覆蓋。
李妍老師在院子裏踱來踱去,聯繫楊劍沒有絕對把握,認不認自己這個老師都說不定,況且兩人之間還有“深仇大恨”,雖然只是一些誤會,但師生二人豈不是都頗有個性?而且自尊心都很強,且都不願意溝通,任由誤會從一棵幼苗長成一片森林。
多年的倔強,讓李妍形成不服輸的性格,答應王校長的事情要立馬兌現。離開學校多年,又到了該發揮餘熱的時候。近年來她很少走出家門,鄉村的變化讓她跟不上時代發展節奏,學校周邊冒出一些食品廠、服裝廠、漁具廠、加油站……一些新鮮事物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她深感自己落伍於時代,兒女給她在縣城買的房子她也不去享受,甘願守著這座老宅。每當學校的鈴聲遠遠地傳到院子,她就會想起任教的幸福時光,目光忍不住在滿牆的教學獎狀和榮譽證書上逡巡。這幾年,隨著集鎮的熱鬧,上課鈴聲漸漸被集市的喧囂所淹沒,而鄉下學校面臨著生源大量流失,能去市區的不願意在縣裏,能去縣城的誰願意在鄉下讀書?
如今再次走出家門,李妍老師看到一些似乎陌生的面孔,不禁感到有些彷徨。風吹在臉上脹脹的,她感到自己的臉一定是紅紅的。她像一個羞於見人的捕獵者在私下覓食,卻又放不開面子,自己真的落伍了,當一個老人覺得自己被時代所淘汰的時候,也證明社會的發展多麼迅猛,她這樣想著,朝著張倩老師的家走去。
張倩曾是楊劍的老師,自從調到城裏之後,才將班級轉給自己,說不定她有楊劍的聯繫方式。打定主意,李妍老師感到腳步輕盈起來。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像尋覓到食物不斷聚集的螞蟻群,密密麻麻地亂作一團,但亂中又有條理,李妍老師只覺得麻酥酥的,熱鬧的聲音好像從耳朵爬到心裏,不斷抓撓、拉扯。人上了年紀就喜歡安靜,任何一點吵鬧都是一種折磨。街上,三五成群的青年人留著長長的頭髮,染著五顏六色,操著不同地域的口音,這是鎮辦企業的工人。他們結著對子,大搖大擺地穿梭在人群中,朝著遠處的KTV走去。這就是年輕人的特點,有著旺盛充沛的精力,需要通過在娛樂場所嚎叫狂跳發洩出來,才能夠安安順順地做個好人,不然總會想著幹點別的壞事。
真是人心不古啊!李妍暗自思忖,她的老腿似乎不聽使喚,沒走多遠就覺得萎靡不振,總想停下來歇歇。退休以後,她的心就蒙上了一層塵埃,一定會被時光掩埋,沒想到並沒有完全被人遺忘。一陣風吹來掀開塵封一角,使她一下子年輕許多,幹澀的喉嚨漸漸濕潤起來,憋了許久的話總想找個人傾訴。
一切與記憶完全不同,鄉村的變化真的太大了,以前好多村民外出打工,近年來,通過招商引資,使得風景秀麗的泉水鎮一下子變成風水寶地,不斷有外地客商紛至遝來,竟然也有雲南、貴州、四川等許多偏遠地區的年輕人前來就業。
天空陰沉沉的,途中塵土飛揚,嗆的鼻子發癢。此時還是大白天,五顏六色的“泉水鄉溫泉洗浴”招牌在電子的刺激下,紅燈一閃一閃,像是在引誘多情的少婦。這個地方以前是泉水浴室,手寫的招牌像個土裏土氣的村婦,每次路過都有一股濃烈的肥皂味,現在卻很摩登,讓李老師有一種進城的錯覺。再轉一個彎就到張倩家了,她卻呆住了:眼前寬廣筆直的馬路像鄉村的兩條大長腿,朝著縣城的方向闊步邁進,兩旁是一片片高檔社區。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高檔社區像肥碩的蘑菇,一朵挨著一朵,鮮亮而美麗,取代了原來破舊的幾個村莊。好幾年不聯繫,張倩的村莊已經消失,她是住進新社區還是隨著兒女進城呢?也許,她早已去世了吧?李妍老師不敢往下想,張倩老師如果健在的話,應該九十歲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老得那樣突兀。
站在社區大門口,她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自己簡直就像一個完全被拋棄的乞丐。她深切感到落伍於時代的“貧窮”,這種貧窮不是物質上的,完全來自“認識”上的。她像一管被擠乾淨的牙膏空虛地站在那裏,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走了一段路突然折返,她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鎮派出所長段振祥,他應該消息靈通。想到這兒,她雙腿充滿了力量,朝著記憶裏的派出所走去。所幸的是,派出所雖然搬到新地方,但只是挪到馬路對面,走到那條街,一眼就能看到“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她走進辦事大廳,看到後牆的標語從原來的“嚴厲打擊違法犯罪”變成“微笑服務”。這是時代的進步、文明的標誌。聽說她是來找所長的,很快有人電話呼叫。段振祥所長去街上正處理一個矛盾糾紛。小鎮平時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有時候所長會化身為調解員,為婆媳鬥嘴、兩口子打架去調解。很快,學生段振祥回來了,一點也不像威風凜凜的員警,倒像一個八面玲瓏的笑面佛。李妍老師頓時覺得好笑,什麼時候開始,員警都這麼慈眉善目了?她還記得這個段振祥以前上課總愛打瞌睡,打架倒是第一名,讀完初中就去派出所當協警,後來自考個大專學歷,因勇擒一名殺人在逃犯立功受獎轉為正式幹警,後來慢慢地升任泉水鎮派出所長。說是所長,其實手下也沒幾個人,沒想到在學校頗不聽話的學生,工作後竟變成一個好學生,逢年過節他都會給自己打電話問候。段振祥依舊笑眯眯的:“李老師,您老人家怎麼來了?我好久沒去看望您了。”“你記不記得楊劍?”李妍老師單刀直入。段振祥道:“這個名字好熟悉,好像前不久聽誰說過。”“是你以前的同學,作文寫的挺好,現在成了作家,你有沒有他的聯繫方式?”李老師恨不得一下子把憋在心裏的話全都說出來,她把早晨王校長造訪的事敘述個大概。段振祥笑了:“我一個大老粗怎麼會跟文人有聯繫啊,不過班裏同學我都有聯繫方式,偏偏沒有楊劍,要不,我幫您問問其他同學?或者通過公安系統查一查?”過去的事情段振祥未必記得多少,但他始終保持熱情的姿態,讓人無法拒絕。正說著,突然打來電話,說有人在KTV酒後鬧事需要立馬出警。於是,段振祥便與李妍老師匆匆告別,開著警車一溜煙向遠處馳去。李老師知道這個學生是個閒不住的主,最喜歡打抱不平,這個工作對他最適合不過,便不忍再打擾。雖然此次出門沒有太大收穫,但李老師依然感到滿足,這次讓她重新接觸社會,內心的血液全都被喚醒。
路過一根電線杆,她不經意地瞥上一眼,宣傳牌上竟然赫赫印上楊劍的名字。她頓時感到驚奇,甚至有些意外,揉了揉眼睛,果然是楊劍。上面有他的照片,注明“著名作家楊劍。”她感到不可思議,世間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問問路邊的商戶:“這電線杆上的宣傳牌什麼時候弄的?”“噢,宣傳欄啊?這是鎮裏搞的“名人宣傳一條街,近幾年政府注重地方文化陣地建設,很多鄉鎮都有這個,無非是鎮上一些企業家、道德模範、文化名人等。”商戶抬頭看一眼掛著楊劍的宣傳牌,笑道:“這個是從網上搜索來的,他是個作家,寫的小說拍成了電影。”李妍老師感到內心熱乎乎的,這個消息讓她有些欣慰,最恨自己的學生竟然成了家鄉的驕傲。可是想到往事,心裏不免有些苦澀,自己一直以陶行知為榜樣,紮根鄉村教育,矢志不移、兢兢業業、無怨無悔,在報刊發表過不少教學論文,一度特別喜歡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為劇中那位拯救無數問題兒童的老師感慨不已,而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呢?甚至差點親手扼殺一位作家。
這時候老闆的兒子放學回來,看到銀髮蒼蒼的李妍老師木立在電線杆前,湊過來說:“我在網上搜過,這個簡介是百科上的,內容沒有更新,鎮裏搞名人館,直接從百科上複製的。”李老師心裏微微一動,你怎麼知道資料沒有更新?小學生得意地說:“我當然知道,剛上網的時候我找到他的博客,隨時可以看到更新的內容,以前還給他發過私信。”這一天,李妍老師覺得比過去一年經歷的都要豐富,小學生的聲音脆生生、明晃晃的,既真實又虛幻。她連忙詢問私信的方法。小學生說:“你有什麼話我幫你留言吧,他看後會回復的。”說著,小學生跑回家中打開電腦熟練地操作起來,很快就搜到楊劍的博客。看到上面熟悉的照片,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風華正茂,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光芒,但依然充滿著驕傲和倔強。李老師一篇篇翻閱著動態,像個伸長脖子觀看新鮮事物的長頸鹿,心也從灰暗的角落漸漸挪到燦爛陽光下,楊劍的資訊越來越清晰。然而,事情的順利讓她感到不安,原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並沒有抱太大希望,本來她連回絕王校長的藉口都找到了。她突然想到,王校長年輕有為,難道不知道上網找人嗎?原本活脫起來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來。難道只是因為當過楊劍的老師,王校長就委託自己來聯繫嗎?還是說,王校長知道曾經的往事,故意來刁難自己?更可怕的是,萬一王校長本就認識楊劍,故意讓功成名就的楊劍露面,讓自己感到慚愧?她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可是回想起早晨王校長一臉真誠又釋然了。“你要給他留什麼內容?”小學生問道。“這……留什麼呢?真的要留言嗎?”李妍老師大腦一片混亂,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作為一名語文老師,什麼時候詞窮過?她感到自己缺的不是語文知識,而是人情世故中最為圓滑的一面。她忽然產生一種急躁情緒,仿佛聽見心底河水翻騰的聲音。她藉口回去想想,就匆匆離開了。
回到家後,她輾轉反側思考了很多,覺得自己未免過於熱情,見風就是雨,這麼著急去表現,落入了王校長的圈套。可是多年的經驗告訴自己:“貧窮刻薄、富貴寬容”,功成名就的學生楊劍豈會把過往的不堪記在心上?她想到某位哲學家的一句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楊劍成為知名作家,也許最應該感謝的是自己。李妍老師仔細地揣摩那句心裏湧起的格言,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不服老,心態較為平和,一切愛恨都該化為平淡,為何依舊思慮重重?她暗暗地叩問自己。這些年,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到了忘卻,修煉達到一定境界,竟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事情,攪動多年來的平靜。老去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是一個必須隱藏內心豐富情感的歷程。她想到擺放在屋子裏的榮譽,這一生遲遲不肯放下的榮譽,豈不是證明一個虛偽的老年?等待百年以後,恐怕會被兒孫們當作廢品丟棄。什麼忘卻?遠方一個不確切的消息,竟讓自己一天之內經歷了精神的多重波動,所幸的是,她收穫到靈魂的自我拷問。
夜裏,她夢見自己平靜地躺在棺材裏,清晰地聽見外面的人將釘子契進去,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放聲大笑。裏面漆黑一片,卻有寧靜祥和的仙樂繞耳,她不算特別精彩的一生,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一一閃過。她看到自己的肌肉逐漸鬆弛下來,身上的負擔一一卸下,本來年老的身軀逆生長一般,越來越紅潤,越來越年輕,於是深長地呼出一口氣……
天還未亮,她從夢中醒來。老人往往醒的早,也許因為時日無多,所以格外珍惜餘下的生命,不願意賴床而虛度光陰。她感到無比輕鬆,沒有必要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當作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默默地等待著生命的終結。想到這幾年日復一日重複而單調的生活,她感到很是懊惱。那個驕傲而又激情、不服輸的李妍哪里去了?她從夢裏活了過來,感受到一股力量像個小老鼠一般正四肢遊走。陪伴她的小狗醒了,顯得異常活躍,似乎受到某種啟示想跑出去遛遛,正在她的床前忘情地撒歡。她從床上下來,似乎回到少女時代,輕盈地梳妝打扮,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長籲一口氣,最後下定決心,將屋內陳列的各類證書一一收入櫃子。她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再守著過去。遠處校園的鈴聲從黎明曦光中傳來,同學們朗朗的讀書聲,正催動著這片熱情的土地拔節生長。
“汪汪,汪汪,汪汪汪!”小狗狂叫著前面帶路,李妍老師邁開腳步,朝著東方晶亮的啟明星,迎著薄明的晨曦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