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的盛宴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童年的住家在台中中華路,一排二樓洋房從二段往三段延伸,家家戶戶緊挨的樓房有個特點,就是門面寬度不夠,只能向後延伸,像現在迪化街的舊洋樓,又深又長,僅有前後採光。我家一樓租給經營腳踏車的人家,上二樓的樓梯,就設在一樓最暗的中段,好在樓下人口眾多熱鬧,但上了樓梯到二樓,迎頭照面的是一條陰暗的走道,不知為什麼,經過幾十年,每每夢中出現的恐怖場景,最常有的就是這幽深的長廊,與不知藏在何處的幽靈。

這樣的夢可能與一次不可思議的場景有關,那次我獨自一人在家中客廳桌上寫作業,忽然一塊橡皮擦從唱機櫃子飛落到我的作業上,好像有人在和我開玩笑似的。樓梯出口走道右手邊第一間,是掛有我母親遺照的小房間,也因有母親的遺照,這房間少有人進出。房間雖有母親的遺照,但從不見有人祭拜她。印象中,家裡的拜拜只有一年一次的農曆七夕,桌上放著大疊的金紙錢,準備燒給天上的七娘媽。

誰會燒紙錢給母親呢?我常這樣想。雖然對她印象全無,但知道另外一個世界必定也是生活、用度與運行,如同這個活著的世界。這種市井認知,從小我就知道,連天上神明都須靠世間人供應錢財,更何況是身處地界的靈,無論是金紙、銀紙,只要是紙錢,都可以輸通神、陰兩界,讓天上的神或地下的靈也能過好日子,不知母親的日子過得如何?

班上有個同學家裡是紙錢小代工,第一次進她家門,就被堆放四周滿坑滿谷的紙錢給驚駭,只見草黃色的紙錢大中小尺寸不一層層疊疊直到天花板高,把三面牆占滿,客廳只剩下中間一張小長桌,桌上擺了大小不一的幾個四方木頭印章、紅色印泥,及長寬方寸,高高疊起的錫箔。

「要不要和我一起印鈔票,給天公伯和地下的祖先?很好玩的!」小娟說完,順手抽出張大紙錢,足足有其他紙錢兩倍大,紙錢中間貼著一層金箔,她在金箔上蓋上紅色大印,立刻出現個頭戴禮帽身穿長袍,兩手攤開「天官賜福」字樣的神祇。小娟說這是要燒給神明的金紙,拜拜時除了要給玉皇大帝的天公金之外,還要燒給隨駕的其他神明、天兵天將以及在地的土地公,和遊路將軍壽金與福金。這些各式各樣的金紙,讓我眼花撩亂,不同階層有不同的金紙,就像各國有各不同的紙鈔錢幣一樣。

按照小娟的指示,我印出不少各式各樣的神明紙鈔,如果這是真的鈔票就好了,我可以帶著母親的照片去流浪,逃離中華路陰暗的長廊,以及廁所上方缺了一塊天花板,無時無刻不虎視眈眈的黑洞。我常幻想,那兒有隻眼睛在看著我。印了太多金紙,小娟拿給我一張張小小的錫箔,讓我貼在小號的紙錢上,那是給先人的銀紙錢。我想到母親,問小娟是否能給我母親燒一些紙錢?小娟媽媽聽到了,笑著說:「好啊!但總要拜個東西,我來煮鍋麵線糊吧!」

不久,從客廳後方的小廚房傳來陣陣的香味,小娟媽媽正在鐵鍋裡爆香紅蔥頭,光是那氣味就令人忍不住流口水,很久沒聞到這種散發著節慶歡樂,喚起往日外婆家美好記憶的味道。兩個女孩衝向廚房,小娟媽媽正手握著一把紅麵線丟入鍋中清煮備用,等鐵鍋裡的湯頭燒開了,她陸續丟入一小撮裹著地瓜粉的肉絲,接著把煮熟的紅麵線撈起,丟進這燒開的鐵鍋中,紅麵線在鍋中載沉載浮,油湯泛起層層漣漪,上下藏著爆香的紅蔥頭,藏著那個年代生活的方式,也是多數人生活的範本,拮据又樂天的範本。起鍋前,小娟媽媽又加入半碗地瓜粉水勾芡,霎時一鍋濃稠的麵線糊就完成了。她先舀一大碗公加上些許香菜、香油,和幾滴黑醋,「我們先祭拜妳媽媽,等她吃飽了再給她燒紙錢!」

小娟媽媽把一碗麵線糊端到大門外的石桌上,他們一家人三餐圍坐的地方,她點了一支香給我,叫我在心中跟母親說話,想了半天真不知要跟母親說什麼,最後想起祭拜她的目的,我說:「媽媽,等妳吃完,我燒很多錢給妳,妳愛買什麼就買什麼!」我雖沒有錢,但我知道錢在任何地方都很重要。懂事後我才了解,其實我當時最想跟她說的是我的失落和憂傷,以及無可依附的虛無感;但同時我也知道,人必須把自己附在什麼上面,才能生存下去,譬如錢,即便在另一個世界。這一點,從大人的眼裡,我看得很清楚。

那天在燃香的過程,我和小娟都強忍著麵線糊傳來的陣陣特殊香氣。在她媽媽的帶領下,把一大疊的銀紙一張張的對折準備燃燒,這樣母親才能收到一張張的紙鈔,這是對先人的誠意,小娟媽媽告誡,切莫貪快,把整疊銀紙丟入金爐裡燒,母親會收不到的。

麵線糊在慢火中煨煮,銀紙一張張化為煙灰,這樣的場景加上兩種煙氣在空氣中相融的氣味所造成的記憶,恐怕一輩子只有一次。在那無人問津的童年時光,我彷彿潮濕沒有陽光照射的苔蘚,寄生在幽暗的牆角。而這場儀式不僅是生命對生命的緬懷,也是自我成長的超脫儀式,感覺中我為母親做了些事,母親也回饋我無限的溫暖。

我和小娟輕啜熱騰騰的麵線糊,麻油加香菜傳統的閩南食物特殊氣味,環繞著被金紙、銀紙所充盈的另一種財庫空間,回憶中是一幅非常相襯的民俗風景。往後每每在吃麵線糊時,那些從碗裡飄散出的一絲絲若即若離的煙氣,瀰漫眼前,景象浮動,彷彿一幅未來主義色彩的畫面,既抽象又迷離,好像脫離現實,卻又像回到記憶中,曾以為和母親共享麵線糊的片刻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