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漫遊記事

你在海洋廣場遮雨棚下,見著多年未見的米榭。秋老虎猖獗的年尾氣候,大把陽光拋擲在水泥地與背後停泊的船艦甲板上。你瞇眼看米榭逐步靠近,發現時光仍善待著他。保養得宜的膚況與壯碩身材(多年醫美與健身房重訓body combat成果,他說),時髦的穿著打扮,他肩背一只鼓脹運動背包,在恍若盛夏的陽光下同你燦笑。

握手後,你們於彼此面頰互親二回。

好久不見,他說。好久不見,你說。

行過海港大樓,你陪他前往位火車南站前方車行租借電動機車。先騎回「春閣」歇置行李。該上哪?不似前回通話時陰鬱的米榭,興高采烈問道。你默然聳起雙肩,趁斜射而入的窗光,再近距離細端他的臉。淡杏仁色微小斑點,爬竄在眼尾與鼻側的紋路,終究透露米榭該有的年歲。不大的居住空間,兩人旋身,不經意接觸彼此手臂時你察覺,經常光臨人工助曬房的他的肌膚,乾癟脫水如過期橙橘表皮(我終於成為他們了嗎?下意識撫摸自身手臂肌膚的你自問)。

他漫不經心爬上你的床,開電扇,半摟棉被,側身滴滴答答按手機查詢資料。他揮手示意你看手中螢幕,交友軟體切割工整如老屋窗櫺的檔案照片,有裸身有內褲有背影有正臉亦存如冷墓空墳的無照孤寂野鬼。他不經意地與近處網友閒談著,偶爾同你搭上話。你卸下心防,方知此回並非預想的安慰療傷旅,而是如學生時代,喜受愛戴的米榭,面臨低潮時必要的暫時逃離與斷尾式自救。

你知道中正公園嗎?米榭忽問。

在巷口過河的對街山上。你說。

那恰好,我們今晚入山,那是網友盛傳的同志聖地。他拍掌歡言。

下午,米榭載你閒晃未曾被開發的巷弄地區。你們在古舊皮相,內裡翻新的多層樓文青咖啡館閒聊。你意外住處附近,竟開枝散葉許多年輕人自營的調酒吧與啤酒屋。冶遊至天暝,最後在米榭的強烈堅持下,你終於讓步,走入向晚的廟口夜市。

摩肩擦踵,走馬看花,黃燈籠下並列的編號攤販前後,群眾走走停停。你耐心等待米榭對諸多食物的好奇。經過幾條窄巷,你倏忽想起業已遺忘的湮遠過往:年幼的你/妳,曾在某些夜晚,與母親外婆共同飲食街角著名的紅燒鰻。淡醬色的羹湯油水浮光,添醋後,妳們細慢從容將針黹魚刺自齒間攆出,擱置在衛生紙堆起的微型骨山上(不似旁人豪爽將刺物呸棄在緊裹桌面的可拋式紅色塑膠套)。還有一回,許為慶生?窗外冬夜冷雨飄搖,青春期因身體發育尷尬無比的你/妳暖縮在KTV包廂椅墊,聆聽外婆悠揚哀悽的演歌與那卡西(禁不住外婆百般慫恿,你/妳按下點歌鍵,首次在母親面前壓低嗓音,深唱張震嶽版的〈自由〉)。

酒足飯飽步出夜市,米榭佇立街沿喝著現榨果汁,他打了滿足的飽嗝,孩子氣地朝你微笑。走回原先停車處,你利索跨坐在他的身後。

抓緊,餘夜屬於冒險。他說。

你其實並不知曉中正公園的確切位置,遂指引米榭將機車暫停在大佛禪寺前的下坡廣場。興許,整山都是中正公園領地?你想。帶米榭經過無人煙無光照顯得黑森的殿宇四方,遊園沉默,僅微弱近秋蟬的蟲鳴窸窣鳴奏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樹叢底。

你們往陰暗甬道走,無任何動靜。最後,米榭在觀音像前的觀景台燃菸,暗墨色蒼穹底煙圈飄高,擴散,忽滅。他不耐煩地從口袋掏出手機,復滴滴答答訊息快鍵。

他秀出交友軟體對話框裡網友傳送的祕境指示,附上對方隨手拍攝的周遭地景。原來傳說中的同志群聚地點座落此山他方,得經籃網球場後直走,沿壽山路行,過市議會,過廟宇後,將有一狀似通往無境之地的臨時停車場。

以涼亭為起點(只見穿著清涼的男子數對,或站或坐低語喧笑),你們下車朝正前方多層開放式建物走。穿堂空蕩,枝影晃,偶有人影迅速自樓梯上下位移,一望無際的黑闃令你與米榭卻步不前。米榭低聲於你耳際低語,他與軟體網友約在頂樓碰頭。你們刻意壓輕步履,終抵白樓頂。幾名男子見狀迅捷獸散自你身旁經過,鬼魅神色匆匆離去。陽台斜對角,幽暗隅,背對獨站一名體態渾圓中年男子,米榭對你使了眼色,示意撤兵,只見男子轉身,劍步奔前同米榭熱情地打了招呼。你竊笑,貓步下樓,給予兩人私密空間。

折返涼亭,原鶯鶯燕燕之窟巢僅剩同志一對。你以此為探索點,畫圈似,水波紋漣漪外擴,朝不遠處梭巡。窄路密林。窪矮處,軀身破裂,苔蘚半侵,擺放在幽暗步道兩側如地縛神的迷你石偶令人毛骨悚然。除多層開放式建物的階梯與頂樓有燈,此處唯一光源,是窄路通往的下方公共廁所。無人,靜謐。最後你踅回涼亭內枯坐等待。

米榭微笑走向你。如何?你好奇詢問。純聊天,他說。

米榭拉你往原建物二樓走。空間在夜暗罩籠下猶如戰後廢墟。米榭指著遠方山腰一座半傾頹大樓(無正牆蔽掩,全敞如舞台劇造景),說,剛會晤的網友替他解釋此區運作模式。晚餐左右為活躍時段,平時此樓層至對山全敞式棄樓為男同志野裸族首選。有時甚至會有圈內人組織的外拍團隊,在對山樓裡拍攝推特,onlyfans等需付費觀看的平台影片(你訝異怎有人不畏神靈,敢於禁區暴露,艷行)。經典款犬奴,sm等各同志次文化主題情境劇。

聞音,回首見人跡,你們循腳步聲往原建物左側步道走。上坡尋尋繞繞,抵達皎潔月光曝曬下的空曠司令台集合區。有男子在遠方鞦韆獨坐,有男子在更遠的建物遮簷底站立,空地後方偉人銅像旁小妖三兩成群竊竊私語。有人急步繞境快行。

你坐在瞭望台前另架空缺的鞦韆輪胎墊上,緩搖輕擺,偶爾轉頭,試圖看清身旁穿連帽大學棉衫壓低前額的男子面容。

米榭反朝偉人銅像底的小妖群走。鞦韆區微風吹撫,你打了冷顫(畢竟是秋季,你想)。遠方傳來米榭的爽朗笑音,須臾,他吹了聲響亮的口哨,你起身,撣褲臀處沾染的塵灰,朝他的方向走。

他輪流替你介紹新認識的朋友,眉飛色舞地說道,大家異口同聲推薦了雨都近年圈內人方知的野裸地,一個坐落在外木山海邊的神祕天堂。

愛滋肆虐後對疾病的恐懼,以及對大時代與久遠未來的徬徨與不信任感,該如基因複寫在每名於九O年代歷經青春期的男同志魂靈裡,你想起巴黎研究所討論課塞西的激昂發言。無有明天的究極狂歡今朝有酒今朝醉淬煉成信念。你想起大學時米榭炫寶展示糖爹贈送的,他鍾愛的Dolce & Gabbana tank top與牛仔褲(其奢華無度的斑斕飾紋,撞色與多工appliques恰為此意識的美學反饋)。你想,如今任何在該前提無涉之人遇見米榭,都會覺得米榭是個精神分裂者,悲愴時狂歡,哀戚前歌唱。你未曾批判過米榭的逃避主義,那是你性格面對角線一處難以抵達的點,你相反地擁有過多情感包袱,深陷在每個偏擠,窒息的情緒鑽縫裡動彈不得。

即便富有同理情懷,返家後,你直言反對翌日外木山海濱行。

你仍對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袒露自身尚有疑慮(或許與性別無關,而是天性使然)。

米榭再三慫恿,以粗糙的心理分析勸你得正面迎戰恐懼。野裸海灘仍可著衣,沒人強迫來者暴露到何種程度,純屬個人意願,米榭說。你在睡前熄燈後的昏暗室內,看他半躺在地的側臉。你倏忽想起,身體,這具施行化療前未縮水的身體,是米榭現今擁有的,唯一可展示的武器了。你在近乎同情的心態下,在沉沉睡意如浪拍岸前,咕噥翌日同行。

晴光大好,空氣帶著焦灼似的炭燒氣味。

有哪些地點想順路前往?米榭開啟電動機車前問。

去聖安宮看看。你說。

縱穿所有熟識街景,沿途無語,坐後座的你猜想,許是米榭這幾天深埋的陰鬱情緒終於反撲?拐彎,身旁偌大廣垠沿海地矗立迷宮陣形般的多彩貨櫃。遠方怪手正拆卸,掏光一座傾頹樓宇,你因揚起的塵埃打了幾個噴嚏。你們在山腳旁的雜貨鋪前下車,買飲品,在尋找入山處時赫然發現了仙洞巖。

好奇心使然,你慫恿米榭同往。奇岩爬苔,入口處所有石縫夾角或站或坐著不同小尊佛像。清朝建地,岩洞底盤旋陰涼氣,諸多供奉的蘭花盆,諸多石刻僧侶像,主祀台立有金身盤坐大佛三只,燈火搖曳。途經一狹縫,石牆漆畫標誌著可通行符號,你與米榭低首側身,試圖在越益擁擠難行的窄道前進。粗礪岩塊摩擦因服用賀爾蒙與其他化學藥物交互作用下敏感異常的肌膚。疼痛,冰涼體觸與逼仄的壓迫感令你難耐異常。

倏忽,你回憶起相似場景。更早期某回雨都短居期,母親曾攜你/妳與外婆一齊於此祭拜,她們彎身,牽著你/妳,步行在頂光熹微的窄石道裡。

體型微小的你/妳靈巧如森澗鹿,穿梭自如在彎繞石縫彎拐後方能抵的,素有一線天之稱的,終點處供奉的單尊佛像(記憶遠景,母親中年肉感的身軀卡榫其內,進退維谷,她獨留在暗中自石縫間伸出的手掌,那因恐懼或疼痛而微微顫簌的像被切割下來的手,其姿勢成為多年忘卻的潛意識刺點)。米榭的壯碩身形令他難以動彈,他後退數步,同你擠身而過,在入口處喊著應往廟旁的佛手洞等其他景點參觀。

離去前,你緊瞅一線天,其幽微的多層外擴式岩紋,與流轉其內,彷彿提耳能聞的,依稀的清水滴答聲,你褻瀆地想起許多許多看過的女子們的身體,想起年幼在舊居透過未掩實的房門縫,看外婆命令新來的女將們卸下衣束的異色畫面,你想起曾被母親離婚後短暫交往的某任男朋友騷擾時的痛。

你想起曾經的,屬於未完成式的你/妳。支離破碎地四散在此城裡。

(本文摘自《那一滴落下的雨-基隆海洋文學小說集》一書,基隆市文觀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