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遺忘的女人──寫在《春閨夢》出版前

從小,我就愛聽故事、愛讀小說、耽溺於歷史傳記、對英雄豪傑更是崇拜到五體投地。春秋戰國的逐鹿中原、三國風雲的爾虞我詐、元朝鐵騎的縱橫歐亞、莫那魯道在霧社的血祭祖靈……無不引發我滿懷的浪漫,恨不生逢其時,親眼目睹時勢的偉烈、英雄的崛起。

所幸,歲月是淘洗幻想的大河、現實是削除稜角的斧刀。成長的過程中,無數個因緣際會,讓我得以凝眸歷史、反思現世,不再繼續「吃了豬油蒙了心」下去。

最大的衝擊,來自一群在「道班」工作的退役榮民。豔陽下,他們精赤著上半身、飆汗如西北雨,燒熔著滾沸的瀝青,澆灌在馬路的坑坑窪窪上。當年,兩岸敵對又阻絕,淘氣的小女生,哪裡懂得戰亂流離有多痛苦、舉目無親有多絕望!只私下謔稱他們是「老芋仔」、「怪老子」;嘲笑他們滿嘴的蒜臭、奇腔怪調的鄉音。

直到某年的除夕夜,電視裡演出了京劇「四郎探母」。戲中,久別重逢、抱頭痛哭的佘太君母子,引得道班宿舍裡也哭聲一片。隔天,兩位「怪老子」竟然就一懸梁、一割腕,執意化作孤魂,飛渡茫茫的海峽,回老家尋娘親去了。

當發生在眼前的悲劇,不再是口耳傳說、不再是文詞載錄,而是血淋淋的事實時,所有對金戈鐵馬的嚮往,在一剎那間就徹底崩毀了。懵懂的我,終於撥開一層層歷史的霧霾,正眼對上了柴、米、油、鹽生活的瑣碎,認真去體會小人物心底的纏綿,進而努力想描摩他們的平凡,以及不凡。

開始寫作之後,我用中篇小說《老張們》,向畫梅的蔣老師、扛大棺的田叔叔、賣豆漿饅頭的老吳、為小學生做牛做馬的工友王伯伯、以及道班裡的老黃、老蔡、老李、老劉、老宋……致上最虔誠的敬意。他們一個又一個、一群又一群,都是被戰爭千刀萬剮的傷心人;也是埋沒在青史中,永遠不會被提及的無聲勇者。

後來,為了撰寫長篇小說《待宵花》。我用半年的時間,周周去山村裡,採訪雙眼失明、左耳失聰、半身遭火吻的台灣充員兵:阿祿叔。八十多歲的剛毅老人,帶領我一步步穿越時空,重返1958年八二三臺海戰役的現場,感受了「金門廈門門對門,大砲小砲砲打砲」的慘傷。

為了挖掘更多的史實,我也採訪了多位八二三的老戰友。每當述及死傷的壯烈、袍澤的情義時,雖然事隔一甲子,白髮蒼蒼的老人們,依然泣不成聲;而進行田野調查的我,也幾乎是「淚珠與筆墨齊下」了。

然而,訪問陣亡烈士的遺族時,情況卻有了極大的不同。儘管喪父的孤兒已年逾花甲;守節的寡婦也高齡八十多、甚至九十幾,但談及血淚涔涔的往事時,他們往往都欲語還休,不重不輕的帶過;偶而眼中噙淚,卻似乎已經風停雨歇、不傷不痛了。

庸碌如我,絕不相信這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反倒覺得是──太傷、太痛、太腐心蝕骨了,孤兒寡婦們只好挖個洞,把往事深深埋了進去,不敢去碰觸、不願再揭開。因為,一家的頂梁柱雖然折斷了,日子卻總要過下去。倘若不用肉手掌去撐、用肩胛骨去頂,屋瓦就會一塊塊掉下來,砸死明天!

五六年內,我訪問了好幾位遺孀、遺族。我殘忍的挖、無情的掘、就是要打開一道又一道生命的封印。我深怕埋久了、藏深了,一切就消失了、無聲無息了。人們也就認定──他們真的不傷不痛了!

年華雖然老去,往事鐫刻於心底,怎可能不傷不痛呀?

當我採訪「斷指婆婆」:許李木珠女士時,姊姊已重度失智。其胞弟李威毅說:「姊姊二十歲出嫁,隔年,丈夫卻陣亡在金門;腹中的胎兒才七個月。為了活下去,只好幹盡各種粗活兒。在鐵工廠當壓模工時,竟被大鋼板鍘碎了四根手指頭。好不容易,把遺腹子拉拔長大了,要娶媳婦了。婚禮前一個月,兒子卻車禍身亡。這幾年,老了,又逐漸失能、失憶了。我不忍心看親姊姊孤苦伶仃,變成翻撿垃圾桶的乞丐婆,就把她接回娘家來照顧。」

當一生的慘痛被弟弟述說時,斷指婆婆茫然的眼神仍然飄忽著,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可是,每一聽見丈夫許玉峰、兒子許瑞益的名字時,她卻會瞬間回神,咿咿呀呀的四下找尋。那種淒然又熱切的表情,好像是在問人、更像在問蒼天!最後,弟弟下了總結論:「姊姊的一生就是不斷的『失去』:失去丈夫、失去手指、失去兒子,每一樣都是折磨;上天給她唯一的恩典就是──失憶。」

採訪後,我陷入了深沉的哀思。懷疑用寫作來補綴歷史的理想,是不是在自我催眠?更何況「歷史給人類唯一的教訓,就是:歷史不可能成為教訓!」於是,意志脆弱的我,好幾度想放棄,不敢再觸摸八二三的斑斑血痕。

是「阿罵(嬤)與小猴兒」把我從困惑中拉了出來。一位是開朗健談的戰爭遺孀、一位是青春無敵的娉婷少女。她們總是不閃不逃、有哭有笑,坦然面對家族的悲歡、也迎戰現實的逆境。訪談這一對祖孫時,我瞻望到朝陽燦爛、也沐浴了暮靄慈暉。是她們對時代的寬容、對人生的從容,重新點燃我創作的火苗,讓我體悟到不忮不求、一步一腳印的必要。

從前吟誦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時,總覺得哀感頑豔,悲切入魂。但是,認識了遺孀呂陳氣女士,才知道支持她挺過死亡蔭谷,讓家族開枝散葉的,就是這纏綿悱惻、不離不棄的春閨深情。

初訪呂媽媽,她拿出了第一張照片:十八歲的她與戀人呂松全相依偎,拍攝於一棵枝椏蒼勁、寒梅朵朵的大樹下。第二張照片:十九歲的她,一身白紗禮服,挽著西裝革履的二十一歲郎君,成為恩愛的結髮夫妻。第三張:一幀英俊瀟灑的空軍獨照,上面標寫著「呂戰士松全遺像」──原來,新婚才五個月,丈夫就被徵召入伍。一九五八年,中秋節的深夜,丈夫搭軍機出任務,卻永遠消失在金門料羅灣的上空。那時,女兒麗慧出生未滿三個月。

淚水雖然模糊了訪問人的視線,卻仍大膽的許下允諾:「呂媽媽,我會帶您重回初戀的地方;我要替您找到那一棵梅樹。」於是,我在梅山公園裡,「眾裡尋樹千百度」。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找到了六十多年前的愛情見證。當呂媽媽重返舊地,在繁花如錦的老梅樹下哀哀憑弔時,我和麗慧姐也淚眼對望。她輕輕頷首:「媽媽終於圓夢了!」

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是野心家挑起的。歷代青史也只忙著歌頌「一將功成」,徹底忽略了「萬骨枯」;更不會顧及「萬骨枯」的背後,連繫著千萬個家庭的破碎,有千千萬萬個父母、寡婦、孤兒在暗夜裡哭泣!

悠悠六十四年過去了,八二三陣亡烈士的遺孀,目前只剩下十幾位。丈夫用生命來捍衛臺灣;遺孀用一生的青春來見證愛情、護守家園。百無一用的書生,只能用《春閨夢》向這群偉大的女性致敬;並衷心期望:充滿愛與關懷的寶島臺灣,不要讓她們繼續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