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父親一直緘默/徐成文

徐成文

父親是村裏的會計,每次從鄉里開會回來,人未到,歌聲就嘹亮在土路上。我們伸長脖子,在屋後的土路上等待他口袋裏翻出的各種糖果。是的,父親是溺愛我們的,只要他外出,遠與近,都會給我們幾個孩子帶回吃的,我們比家中那只整天曬太陽不捉老鼠的橘貓還饞。可是,那晚父親悄無聲息地回家來,一臉的嚴肅,癱倒在寬大的床上,不吃飯,不發聲。

我與父親同睡一床,似乎有一團火在他背脊上燃燒,他的輾轉反側,攪得我也沒有了睡意:父親怎麼啦?我不敢過問,他的哀歎聲雖然細微,但足以讓近距離的我清晰可聽。

翌日,父親給母親摔下一句:這幾天還是要去鄉里開會,家裏的事情你多操心一些。父親的臉依然如打霜的蔬菜,蔫蔫的,陰沉得要命,我只能遠望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鄉里的那條土路,不敢吞一個字。太陽偏西,父親回來了,與頭天一樣,他沒有給我們帶回吃的,一到家就拿著木瓢在水缸裏舀水,咕嚕咕嚕從嘴裏灌到肚裏,然後走到灶門口,添柴做飯。“你的褲管上怎麼粘有麥穗啊?”母親有些納悶。父親解釋說,路過大叔家的小麥地,順便幫他扛了一捆小麥回來。

第六天,父親不再去開會,召集院子的大人小孩把我們家的小麥也搶收回家。

父親對母親說,我還要去縣裏培訓一個多月,你在家把孩子照看好,莊稼要少做,別把自己累倒了。父親背著母親帶了一些打了補丁的衣褲,匆忙地塞進帆布口袋裏。我目送父親離家,但他的腳上卻穿著草鞋,不過是五月的天氣了,太陽的溫度烤得我們小孩經常躲在樹下,想必父親也能承受。

日子在盼星星數月亮中度過。

四十天後,父親回來了——這還是我的父親嗎?我們用天大的問號打量著這位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他與外出流浪討飯的人沒有兩樣啊。母親接過父親肩上的帆布口袋,拍拍他身上的塵土:“縣裏的伙食就這麼差啊?總要讓人吃飽飯吧。”母親點燃一把柴,給父親下了一碗麵條,也不忘煎一個雞蛋。“噓噓噓”吃麵條的聲音從父親口裏傳出,我懷疑父親從深山老林歸來,感覺好久沒有吃飯了一般。

我在鄉小學讀五年級。課間,一個男生說課本裏那個壞人是我父親。我的父親豈能遭人玷污?我轉身就朝著那個男生的鼻子一拳。頓時,那個男生獻血直冒。我和那個男生被“請”到了班主任那兒,不管班主任怎麼批評教育,我就是不認為自己有錯誤,覺得那個男生侮辱我父親在先,我只是“正當防衛”而已。我比家裏那條黃牛還強,班主任只好把父親叫到學校,希望家長嚴加管理孩子。

月色如水,晚飯後,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在微涼的風中,他將自己這幾月的故事傾瀉而出——那晚我從鄉里回來,一臉的不悅,因為我犯了低級的錯誤,我與鄰村的吳會計在鄉政府大院開玩笑,不慎將吳會計推倒在地,哪知一個不起眼的動作,吳會計的右腳踝卻扭傷了。那時正是農村收割小麥的時節,吳會計躺在醫院,家裏又沒有多餘的勞動力,我就撒謊說鄉里開會,其實到他家幫忙收割小麥了。幾天後,吳會計出院了,醫療費共計600元,吳會計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他主動提出我倆各自承擔300元。吳會計的腳踝受傷,不管怎麼說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怎麼能讓他承擔呢?那段時間,家沒有一分錢,我就悄悄找駐村幹部老汪借了600元,把醫院的事情了結。欠賬是要歸還的。我於是又向你們撒謊,說是去縣裏培訓,其實我是到表哥打工的那個煤礦挑煤去了,那裏找錢容易,但就是勞動強度大,每天累得我腰酸背痛。再累再苦,也要咬牙堅持,我要為自己贖罪,為自己一時的衝動贖罪。孩子,做人就要有擔當,要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我站立起來,向高大的父親深鞠一躬。

第二天,我找到班主任,主動要向那位男生道歉,我要像父親一樣——做個有擔當,敢於正視自己錯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