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邱坤良專欄：牙醫的鐵「齒」與不「齒」
1、我的牙醫不見了
兩年前春日的某一天，我跟郭牙醫診所預約門診時間，電話不通，牙醫手機也沒接聽，連續幾天一試再試皆是如此，這是以往未有的情形。我在這家診所看了十餘年牙齒，所有的治療與檢查都由郭醫師包辦。他人很客氣，我看牙時，他像哄小朋友般，體貼地問我說：「失禮喔，會痛嗎？忍耐一下就好」，如果沒定期去診所檢查，還會特別來電提醒。
過了兩個星期，我去興安街的診所瞧瞧，發現懸掛的招牌還在，但已人去樓空，那個景象很像商家惡性倒閉或會頭倒會連夜疏開，但郭醫師收入頗豐，平常熱衷社團活動，曾任扶輪社某區總監，還舉辦過林昭亮小提琴演奏會。看起來很有生活品味，也不像沈溺酒色、毒品或積欠賭債必須「走路」的人。
後來從扶輪社社友口中，知道郭醫師退休，不再看診了，很納悶一向親切的他怎麼不告而「別」？大概是看牙雖然好賺，但也十分辛苦，提早退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因為太高興了，以致忘了通知我這個老病人。突然失去牙醫師，沒人催促，就沒有再找新的牙醫作定期檢查，但這陣子吃東西時用左邊牙齒咀嚼，老是塞牙縫，右邊最後一顆用力咬也會疼痛，感覺愈來愈不踏實，決定不再拖了。
朋友介紹到中山北路一家牙醫診所，年輕牙醫為我做了Ｘ光檢查，態度溫和地告訴我大致出了哪些問題？我聽得出來有點嚴重，很想就讓他來治療，但我家人對私人診所已沒有信心，怕牙醫以後又不見，堅持要去大型醫院，說什麼大醫院牙醫多，有狀況可相互支援，而且診療檔案保存有制度，對我這種人，來這裡看診比較有保障。
老妻為此求神問卜似地到處打聽，也上網搜尋資料，得知距我家十分鐘腳程的三軍總醫院松山分院，有位林姓牙醫師，國防醫學院牙醫系畢業，曾到美國俄亥俄州的大學進修，從網路資料來看，他的年紀很輕，感覺十分有活力，經常參加各種牙醫講座。老妻說：「從照片看起來是個帥哥喔！」
她看上這位超級牙醫，像大海中抓住一根浮木，雖然聽說門診人不少，很難掛到號，不惜在八月下旬一個我猶在睡夢中的大清早六點，抱著虛弱的身體，到這家軍醫院登號取牌，回家稍事休息，七點再去掛號，然後回來帶我「上路」。怕我不去，還威脅利誘警告我若不去，以後她就不管了（這涉及醫藥費問題，不得不低頭），只好依她的直覺，像當年帶女兒看醫生、上才藝課的景象，還老返童去了三總松山分院。
2、拜見新銳林牙醫
當天早上九點走進這家軍醫院，拐彎抹角來到牙科，林牙醫尚未進來，現場有幾位候診的人，護理師說他在開會，晚一點才會到，差不多過了40分鐘，好不容易看到姍姍來遲的林牙醫。他的身材不高，頭大面四方，武頓的體型戴一副眼鏡，有些像舉重選手，來不及問老妻是否看到帥哥？就輪到我見牙醫了。
他問我來做甚麼，我簡單說明牙齒狀況，老妻在一旁幫忙回答。林牙醫叫我躺在診療椅上，張開嘴巴，一邊逐顆檢查，一邊述說牙科病理學，拿著鏡子要我仔細看，我瞧了幾眼，就習慣性閉起眼睛。因為Ｘ光機器壞了，沒辦法照Ｘ光確定牙齒狀況，先讓我咬著紙測試牙齒密合度。
三軍總醫院松山分院。（取自維基百科）
「你的牙醫一定是老醫師……！」他說了好幾次，再問我：「你為何不繼續讓他看？」我說「他退休了，已不再看診。」
林牙醫說話速度很快，一句連著一句，音調輕輕沒有起伏，語氣也沒強弱或大小聲，整串話很長很長，沒有頓號或標點符號，聽起來有點像自言自語，只能在他幾乎沒有間斷的談話中，穿插一兩句。感覺他像華西街叫賣各種食品貨品的攤販，連珠炮式的說明中，顧客有反應才稍微停頓。林牙醫談話沒有感情近似機器人，少了叫賣人抑揚頓挫的江湖氣口。
林牙醫說我牙齒狀況很糟糕，治療也很麻煩，像這種病況，他都不願診療，怕稍有閃失會被告，建議我回去給原來醫生或其他牙科診治。因為他的語調快而平，我聽不出其語言的力道，旁邊的老妻可緊張了，一再請求這位年輕人通融。最後，他面無表情地要我九月後Ｘ光機器修好再來檢查，因為九月中需出國一趟，老妻預約了九月十八日的門診。
第二次門診是在一個月後，他照樣數落我的牙齒有多糟多爛，仍然拿著鏡子要我看自己，「前排上方的牙套不合，右下方四顆完全沒救，左下方這幾顆看起來還好，但恐怕維持不久……。」一口氣講個不停，他講解時我仍只看了幾眼鏡子裡的問題牙齒，眼睛繼續閉著。我清楚聽到他的清平調：「你那位牙醫植牙用很好的瑞典材質，但技術太差，拿出來後，或許可以給狗用，但我們會丟掉的。」
3、牙醫在意患者的「過去」？
林牙醫一再強調我牙齒善後的治療工程浩大：「光是補骨，就要花好幾個月，有時打開後發現效果不好，也許在補左邊的骨時，右邊有牙周病的地方也會發炎，非常麻煩。你的牙醫沒有術後的積極要你注意定期洗牙，清潔牙結石，老一輩牙醫就是如此。」
我忍不住回答：「郭牙醫是北醫畢業，曾經到美國紐約大學牙醫學院進修。」
他有些錯愕，轉口說：「那他年紀應該很大吧！」
「還不到六十歲。」
「郭牙醫都要我三到六個月定期洗牙與作檢查，還要我每天用沖牙器清潔牙齒。」
「這是老一輩醫師的看法，現在的牙醫不建議用沖牙器，要用毛尖刷。」
看來林牙醫很鐵齒，非常在意我的「過去」，說沒幾句話就會回頭批評「前」牙醫技術老套，我的口腔清潔太差。當年我是經由宜蘭老友介紹，找上在台北市興安街開業的郭牙醫診所，他說我有牙周病，必須治療，並做好口腔健康維護，先後幫我植了近十顆牙齒，每半年至少為我作檢查、治療與洗牙一次。他對他的植牙技術很有信心：「這些牙齒再撐十五年沒有問題」。
我相信他的話不假，那時我五十出頭，也很疑惑問他：「十五年後，如果我還在人世，那怎麼辦？」郭牙醫沒有接腔。歲月無情，他說的十五年保固期逐漸逼近，但人又不見了，我又得開始飽受牙齒的困擾。
4、老妻暈倒了
林牙醫很愛講話，很注意我的聽課態度，對我的牙齒牽來牽去，嫌來嫌去，他說：「講這些你閉著眼睛也不想聽，那就照Ｘ光吧！」他帶我到簡陋的Ｘ光室照Ｘ光，然後回到診療椅上。他看著Ｘ光片，也許是人證物證俱在，「這顆不行，那顆也不行……」帶著先知的得意，宣布我幾顆牙齒死刑，轉頭看著一旁的老妻，他跟前次門診一樣，再度重複治療非常困難！而且「所費不貲」。
臺北醫學大學。（取自臺北醫學大學網站）
林牙醫最後判定我須找專門治療植牙善後問題的牙醫，在網路上抓了幾個「名醫」，用筆在便條紙上寫上大名，他說這些醫生是很有名的，常做專門演講……。老妻神色更加緊張，連忙問他們怎麼收費？林牙醫：「光是左下一塊約1公分х2公分補骨的部分就需48萬，植牙一顆約10萬至12萬……。」
同一套說法，翻來覆去說了數遍。仍躺在診療床聽他訓話的我，突然聽到護理師叫著：「啊！暈倒了！」我驚覺不妙，連忙起身觀看，果然是老妻跌坐在地，原來她聽完林牙醫不「齒」的宣判，心臟感覺不舒服，全身盜汗，站也站不住，想找一把椅子坐下，因支撐不了而暈倒，護理師趕緊過來扶她，並遞上溫水，問原因她說也不知，應該是體質關係吧！還好恢復得很快。
離去前我問林牙醫是否因為我沒看鏡子注意聽講，所以不收我？他不置可否，我再問：「你推薦的牙醫，是不是也很會訓人？」他說「對！」
果真如此，我不知會不會變成被人不「齒」的人球？
回家途中，老妻說她在診間外面等批價單時，牙醫出來對她說：「我講什麼，妳先生都閉著眼睛不聽……」聽到這些，又想到林牙醫的「行情」說明，豈不是要賣房子了？愈想愈緊張，心臟又不舒服起來，因而確定暈倒跟牙醫的談話態度有關，她突然開竅似地，很肯定的告訴我：「我覺得他對自己的技術沒有信心」「喔！」我倒是沒想到這種可能性。
回到家裡，我一直在想林牙醫到底是怎麼樣的人？許多名醫被抨擊高傲是因門診人數太多，沒時間多跟病患互動。林牙醫看起來才三十幾歲，話講個不停，要不是有專業的傲慢不「齒」患者，應該是很「關心」病人的牙醫。他唸的軍醫院是全國唯一的公費醫學院，拿的是人民的納稅錢，林牙醫出國想必也是公家埋單，我很好奇拿公費唸醫學院、出國進修的軍醫院牙醫，在什麼狀況下可拒收病患？
唸醫的人皆極端聰明，但同樣是人，醫生也可能有病痛，我不是林牙醫，也不是精神科醫生，不敢確定林牙醫看診的狀況，是否有躁鬱症或強迫症徵狀，有機會第三次見面時，應該提醒他去看看精神科醫生。（推薦閱讀：觀點投書：誰打破了醫生.病人間的互信）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