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貨郎/夏俊山
夏俊山
1935年2月,何其芳發表的《貨郎》寫道:“這倔強的瘦瘦的朋友戴上他的寬邊草帽了。夕陽燦爛。他挑著黃木箱走出門外,陡然覺到自己的衰老和擔子的沉重。將趕到一個市集裡去吃晚飯嗎?將歇宿在一家小客店裡嗎?將在木板床上輾轉不寐,想著一些從來沒有想到的事嗎?他已走下草地,拐彎,經過一畝稻田,毫不踟躕的走到大路上了。他又舉起手裡的鼓,正如我們向我們的朋友告別時高高舉起帽子,搖得繃繃繃的響了起來。”30多年後,我生活的鄉村,依舊會出現貨郎,他們的變化並不大,特別是那副不知道挑了多少年的貨郎擔,樣子幾乎沒有變化。只有頭上的寬邊草帽,有的用顏料噴印了流行的標語“農業學大寨”,或“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那是一個家家都掛領袖像,到處可見革命標語的時代。我和小夥伴們卻天性難改:嘴饞得很,有了好吃東西,會高興得連蹦帶跳。遺憾的是,計劃經濟體制下,鄉下商店很少,購物不方便,有的還需要票證。貨郎好像是一個例外,他們搖著撥浪鼓,走村串戶,給婦女們帶來針頭線腦等小商品,給孩子們帶來麥芽糖等零食。
童年,我的聽覺特別好。家裡的有線喇叭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田埂上,農田裡,挑擔施肥的男人們,勞動的號子聲傳得很遠。圈裡的豬,村頭的狗,到處覓食的雞鴨,不知道是不是擔心被人冷落,都在不時發聲。 就在這時,遠處出現了撥浪鼓的聲音,儘管這聲音低得像蜻蜓飛過,我還是感覺到了,立馬興奮起來,向著有撥浪鼓聲的地方,呼朋引伴,直奔過去。
撥浪鼓又名貨郎鼓,碗口大一個竹膽,兩面封以蛇皮,頂端系一小鈴槌,一搖撥浪浪、撥浪浪響,低沉、渾厚而悠遠。見到有人來了,貨郎放下貨郎擔,不再搖撥浪鼓,開始展示他的商品。常來我們村的這位貨郎約摸五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黑黑的,眼角處有著雞爪形的皺紋。他用一根毛竹扁擔挑著兩隻竹篾編的籮筐,前頭的一隻籮筐上面擱著一隻扁而方的貨櫃,上面罩著玻璃,玻璃下面分隔成許多小方格,陳列著髮卡、木梳、線團、針箍、縫衣針、鬆緊帶、頭繩、皮筋、拉鍊、扣子、小圓鏡、玻璃球、帶氣球的響哨等零零碎碎的物件,另一頭的籮筐下面是換來的破爛,上面則擱著一塊的或方或圓的木盤,木盤裡面擱了一隻麥芽糖餅。
糖餅直徑一尺多,厚約一寸,可能是為了防粘,上面撒了一層不知什麼原料的白粉。貨郎每賣一小塊糖,都用一塊刀形的單邊有刃的鐵片,沿著糖餅的邊沿用小榔頭往下快速一敲。大家管這動作叫“斫”,因此麥芽糖習慣上也叫“斫糖”。這又甜又韌的“斫糖”,放進嘴裡,一咬一拉能看到長長的絲。在那貧窮的歲月裡,這對鄉村孩子極有誘惑力,以致於大家都把“貨郎”乾脆叫做“換糖的”。
孩子們眼中“換糖的”,交換的東西其實挺多。聽聽他們的吆喝吧:“雞毛、鴨毛、頭髮窩兒——換糖換針換線啦!”“有廢鐵、舊鞋子、破布、舊塑膠,牙膏殼——都好換!”吆喝幾聲,貨郎便搖動手中的撥浪鼓,“撲通撲通”響幾聲,聽到聲音,一些老人、婦女就會停下手頭的活兒,翻出家中無法再穿的舊鞋子、舊塑膠、舊菜刀、雞毛鴨毛之類的廢品,圍攏貨郎擔,你要一包針,她要一筒線,或者是一個髮夾、一粒鈕扣。最細心的是老奶奶,平時梳頭把那掉落的頭髮都收攏成一團,用一塊破紙包起來,塞在土牆的裂縫裡,貨郎擔來了,正好換幾根縫衣針或一兩隻針箍。
貨郎為人和氣,從不斤斤計較,他在貨櫃邊沿刻好了尺寸,大姑娘小媳婦要買“牛筋”(一種紮頭髮的塑膠繩,“文革”中曾廣泛地用來編織“語錄袋”),做布鞋的鬆緊帶都是利用貨櫃邊沿丈量的。至於早就惦記著“斫糖”的孩子,屋裡屋外團團轉,終於找到一些壞膠鞋、廢鐵塊、雞黃皮、牙膏殼之類的東西,興沖沖地拿去交給貨郎。貨郎戴一頂麥秸草帽,穿著對襟布衫,腳上是大針腳方口鞋,接過東西並不匆忙塞進籮筐,而是在手裡掂量掂量,然後便用小榔頭“斫”糖給我們。
換斫糖,二牛最有“經驗”,他死死地盯著刀,喉結在上下滑動。隨著“叮、叮”兩聲響,鐵片下,一塊塊糖切出來了。這是幸福來臨的時刻,只見二牛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忙伸手去拿,連鐵板上連糖末渣子也沒剩下……糖被捏在手上,大家又合夥起哄:“太少了,再加一點、再加一點!”“換糖的”拗不過,當真又“斫”下一小粒糖來。二牛還不肯歇,纏住他繼續要,“換糖的”像切金磚,又“斫”下更小的一粒,二牛得意地塞進嘴裡,仿佛平空發了筆洋財……
東西換得差不多了,籮筐裡已經裝滿了廢舊,貨郎又挑起擔子,拿起裝了木柄的潑浪鼓,向村外走去。走幾步,舉起潑浪鼓搖一搖,那潑浪鼓的兩邊分別系有結有小珠子的棉線,隨著鼓的搖動,兩顆小珠子便打鼓兩邊的蒙皮上,“卜咚、蔔咚”的響聲便越去越遠也越低,直至消失。
金代《貨郎擔》詩雲:“撥鼓街頭搖丁冬,無須竭力叫賣聲。莫道雙肩難負重,乾坤盡在一擔中。”《水滸傳》第七十四回寫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可見,貨郎這一行當的歷史是多麼悠久。
歲月不居,物換星移,如今,貨郎已在不知不覺中淡出了我們的視野,購物,人們已經習慣了去超市。漸漸遠去的貨郎啊,那超市里有你的兒女嗎?你的潑浪鼓還在嗎?讀何其芳的《貨郎》,那別具特色的鼓聲穿越了時空與歲月,又在我記憶的天空中又響起來了,真的,你仔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