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欣寧: 從樹人身上學習 成為相信樹的人

最近出版《相信樹的人》的資深寫作人鄒欣寧,從單純喜歡看樹的人,透過訪問行動和書寫,建立了與樹的新關係,甚至被為暱稱為植物仙姑。(圖片來源/新北市文化授權轉載,下同)

撰文.攝影=鄒欣寧

受訪者介紹

鄒欣寧

曾任雜誌編輯,現為自由撰稿人。寫藝文也寫自然,嘗試融二者於一爐。曾參與出版品有《相信樹的人》、《偏偏遇見臺南》、《如此臺南人》、《種樹的詩人》、《打開雲門》等。近年文章散見新活水、端傳媒、博客來OKAPI、經典雜誌、PAR 表演藝術等媒體,陸續集結於個人網站「沒用的森林」(https://singinglikeforest.com/)。

近年來,植物的書寫與閱讀,越來越為人所喜愛,最近出版《相信樹的人》的資深寫作人鄒欣寧,從單純喜歡看樹的人,透過訪問行動和書寫,建立了與樹的新關係,甚至被為暱稱為植物仙姑。

從採訪到成為見證者,她最希望傳達的是哪些事?對於興趣開始植物寫作的朋友,有什麼建議?除此之外,她也分享從事採訪寫作的啟蒙,以及閱讀、書寫與採訪三者,所帶來的滋養。這期駐地沙龍,就讓我們一起上路,探勘欣寧對植物與書寫的好奇與熱情。

林試所臺北植物園的園丁阿宗多次來到蘭嶼高中協助師生進行瀕危植物的復育栽種。

Q1. 你曾當過雜誌編輯,現在是資深自由撰稿人,你是如何開啟採訪寫作生涯?談談曾經啟蒙你的事物或經歷。

我的採訪生涯始於就讀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時,學長吳億偉介紹我幫《文訊》雜誌社進行作家專訪。在此之前我雖有作家夢,卻從未想過以採訪寫作形式發表作品。不久之後,另一位所上學長許正平問我願不願意幫他擔任編輯的《誠品好讀》雜誌做採訪,我覺得這門工作似乎挺有趣,完稿也能帶來滿足感(以及收入),就這樣一篇篇寫下去,後來更進入《誠品好讀》接下採訪編輯一職。

要坦承一事:在那之前,我從來不是誠品書店的粉絲,不曾有一張會員卡,更鮮少閱讀包括《誠品好讀》在內的雜誌。儘管如此,雜誌採訪編輯這份高壓而經常使人腎上腺素大量噴發的工作,我不能說得心應手,卻滿能投入。要是你曾幻想成為一座人體高速泵浦,雜誌編輯是個很好的選擇。

新北市烏來的哈盆古道沿路傍溪而行,途中有多處可下切溪谷戲水紮營,是我和山友放空散心的最佳地點。

不過我前後只在《誠品好讀》和《PAR 表演藝術》兩本雜誌當過編輯。前者作為一個書店通路的綜合文化誌,養成我對廣泛閱讀的胃納;後者讓我有機會長期經營一條採訪線,並藉此累積專業知識和業內人際網絡。這兩個經歷對我日後選擇當一名以採寫為主的自由撰稿人,具有鑄下礎石般的意義。

如果沒有意外,我希望往後的寫作生涯,都能繼續從採訪出發。我實在著迷以採訪為由,和不同人物進行一對一談話的每個瞬間。也曾想過就算有朝一日寫虛構作品,我也要以採訪為主題,把那些無法寫進採訪稿╱非虛構寫作裡的真實, 用虛構盛裝。

三峽五寮尖以北臺灣岩場著稱,是攀岩初心者小試身手的好去處, 但我也很喜歡下山經過的礦場等遺蹟,暗示此處曾有豐富而複雜的淺山文化留痕。

Q2. 你的新書《相信樹的人》中分享了許多奇特的樹人,有攀樹師、追蹤師、藝術家、抱樹的人、園藝療癒師, 以及在蘭嶼守護移地珍貴樹種的生物老師等,請分享其中一、兩位故事,帶給你的深刻感受與影響。

出書至今遇到不少讀者回饋,都說自己同樣是「相信樹的人」。相信這個詞很有意思,既不是「知道」也不是「理解」,那麼,相信一棵樹是什麼意思?

在書中,相信樹的人是指從非客觀、非物質的靈性層面與樹建立關係的人,當中有運用樹能量進行身心療癒的生態學者、會四處結交樹朋友的園藝治療師,也有能聽見樹說話、身兼薩滿角色的牙醫師。他們為什麼相信樹?又相信樹的什麼?這是我非常好奇的部分。

和山友攀爬雪山尾稜北段時,一處廢棄房舍外的榕樹群用氣根召喚我們靠近,攀爬、躺臥、輕輕地行走……溫柔包覆我們放肆嬉戲。(攝影=羅兆匡)

在訪問和蒐集相關資料的過程中,不諱言我經常腦袋打架,深恐自己一不小心助長怪力亂神的邪門歪道(笑)。但是,撇開個人靈性經驗的分享不談,我逐漸察覺到:相信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個人面對世界的認知框架。有相信科學的人,也有相信超驗(註: 超驗主義強調人與上帝間的直接交流和人性中的神性,具強烈批判精神。代表人物有美國作家梭羅)的人,那麼,我能不能是兩者皆信的「相信樹的人」?這些年,我把樹人的採訪範圍拓展到植物學、生態學等科學研究者,在我眼中,他們對自己研究領域孜孜不倦、充滿熱忱的實驗,其實也是基於對科學探究真實的深切相信。

也因此我感受到生於這個時代的幸運。我們或許已不再需要受到「科學vs. 信仰」、「客觀vs. 主觀」、「理性vs. 感性」等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思考框架所限。雖然採訪了許多科學界的「樹人」,最後我選擇放在這本書中的,是一群與蘭嶼高中合作瀕危植物移地保育的林業試驗所科學家,書中關於他們如何到瀕危植物設置樣區調查、如何協助建置校園植物園的描述,都涉及了科學研究與教育推廣的範疇;但是,這群科學家同樣尊重蘭嶼達悟人長久以來看待、運用當地植物的智慧,同時積極地協助記錄保存這些因主流教育體制而逐漸流失的文化內容。

去花蓮「大王菜舖子」在大王 (王福裕)開設的兒童木工課上 學習用櫸木、九芎、光臘樹的木 材製作生活器具。這些經過記錄 在〈和樹一起生活的人〉一章。

當一位科學家或生物老師提醒你:切莫把達悟人視為不祥的植物帶進當地人家中,或諄諄告誡你進婦女的芋頭田務必先和田中作物打招呼時,那真是非常破格而不由會心微笑的瞬間——誰說我們不能這樣和樹、和萬物締結關係呢?

從「植物盲」的角度出發,走進樹的世界

Q3. 要書寫這樣一本書相當不容易,在採訪和寫作的過程,較艱難的部分是什麼?

確實不太容易。不容易在於構思寫作藍圖之際,我剛離開雜誌工作成為一名自由工作者,對職場生活和採訪寫作有諸多困惑甚至微創傷痂,需要在這段名為自由的時間裡好好凝視、爬梳、療治……因此把很多意圖和嘗試都擺放在這本書中。

這張在兒童木工課上學習製作 的櫸木小椅凳堅固耐用,後來成了我家許多植物室友的座椅。

例如,我希望採訪和書寫的對象,盡可能是自己認同其理念和實踐的人。全書第一章〈爬樹的人〉採訪的兩位攀樹教練蘇俊郎和翁恒斌,都是我先親自參與他們授課和引導攀樹的訓練後,才正式提出採訪邀請。雖然礙於種種現實,沒辦法事先充分親炙每位受訪人如何實踐他們的樹人關係,但我盡量做到除「採訪」和「書寫」的行動外,也能去到現場,透過從旁觀察或以身試法,體驗他們分享的方法或知識。

也因此,這本書看起來頗為夾纏:既有每位受訪人單一深入的人物採寫,也有「我」的經驗和感知陳述。寫樹和自然,尤其是書中涉及的城市護樹、瀕危樹種保育等面向,很容易落入新聞議題寫作的框架,但我也不願為了服膺框架而捨棄受訪者們完整表達其生命經驗如何影響自己看待樹與人的關係。

畢竟,「關係」本就是帶著主觀的感知不斷與他者互動的過程,而書中的「我」也參與並創造了屬於「我」跟樹人與樹的關係。我希望「我」的角色能作為拉近或拉開距離的提醒:這是「我」的經驗,讀者或許有共鳴,或許不認同, 甚至意識到「我」對這些課題認知思考的局限。終究,這本書無意成為一個客觀報導之作。

這類小小的思考和嘗試還有許多。雖然如此,過程中我的腦袋常有不同聲音打架,試圖用既定的寫作樣式質疑這本書最後長成的樣子或各種不精準不成熟之處——不過我想,這應該是所有寫作者都會遭遇的艱難吧。

Q4. 從單純喜歡看樹,到透過訪問行動和書寫,建立與樹的新關係。你最希望這本書傳達和帶給讀者的是什麼?

這本書從一個「植物盲」的角度出發,經由不同樹人的引路走進樹的世界,我猜想或許對同樣愛好自然卻也是植物盲的人來說,可以作為一個上路參考。開始看樹訪樹寫樹的這些年, 我經常反問自己:為什麼我對植物這麼陌生且疏離?明明即使住在城市,身邊也不乏眾多共享生活空間的動植物,多數時刻我卻只能怔怔指認:這是樹、這是花、那是草……

我也常在一些與植物相關的課程活動中察覺:許多人固然和我一樣對植物有認識的欲望, 但那樣的欲望多半集中在「知道這個植物是誰(學名和俗名)」、「能不能拿來吃或作為藥材」,若非透過科學植物學框架去認識植物,就是從生活實用的角度判斷植物與自己有無關聯——而這些似乎都無法滿足我。

受人文藝術學科訓練養成的我,其實也很想知道:世上現存超過45 萬種植物,這龐大的族群和人類之間除了吃與被吃、用與被用,還存有哪些關係?這些或許沒那麼明顯可見的關係,又怎麼影響人類看待自己、他者和世界?舉個簡單例子:許多神話中都可見到人類與植物相戀的故事,據說印度等地區至今仍有女性嫁給樹木的儀式。

我對這些乍聽之下「不科學」也「不文明」的故事和文化非常感興趣,也想知道那樣的樹人關係,對個人和他所置身的社會帶來什麼影響?而這些影響真的完全消失在當代都市生活中了嗎?我的樹木資料庫裡有大量類似的例子,想到樹木文化還有這麼多隙縫值得解謎探索,看來我距離「脫盲」還有很長的、令人欣喜也期待的一段路。若說這本書有什麼想傳達的,或許是勾動或號召和我一樣對植物頗有好感的植物盲們,一起上路探勘自己對植物更廣闊無垠的好奇吧。

為了樹和山,搬到三峽居住

Q5. 身為採集者,閱讀者與寫作者,覺得這三個角色,帶給你的滋養是什麼?對於有興趣開始植物寫作的朋友,有什麼建議?

首先要聲明,所謂的「採集者」是針對植物文化而非植物(笑)。這幾年我漸漸傾向把「採訪」工作描述為「採集」工作,是為了鬆綁一直以來作為一個採訪者被深植的目的與效率導向——我腦中始終有個理想形象,是四處漫遊於城市和山林之間、偶然與路人或非人存有閒聊探聽,因而蒐羅各種植物故事或歌謠的業餘採集人。這樣的角色恐怕比專業研究者或寫作者更吸引我,畢竟,業餘(amateur)所暗示的持有巨大熱情到不問代價,這樣的字眼總會震盪出身體裡某種教我神魂顛倒的情熱,而這幾年我確實也曾因此和一些美妙的人事物相遇,更堅定「採集者」這角色能領我前往想去的遠方。

相較之下,「閱讀者」和「寫作者」都是從小慣當的,若要說起這兩者如何滋養我,大概就跟吃飯喝水如何滋養人一樣。在跨入植物書寫的領域後,我陷入很大的自我認同障礙,因為舉目所見,本地該領域書寫者的行動幾乎都與植物深刻相繫:種植、研究、栽培、加工、保育、生產……一如《相信樹的人》中許多樹人那樣。

我因此非常焦慮:僅只是喜歡閱讀植物主題書籍、和植物相關人士提問對話、嘗試書寫植物,是不是過於間接而不具備資格?從這個角度來看,《相信樹的人》的強調去到現場甚至親身投入與樹的切身關係,一部分是為了回應這份焦慮。

不過,直到最近我總算稍微釋放這懷揣不去的多慮。一如「多樣性」會反映生態系統的良窳, 如果我所仰賴存活的生態系統(無論何種意義)容得下我的植物書寫,我或許不必再花時間質疑資格和行動的正確性。我始終有種感覺:臺灣的生物多樣性如此豐富,但相應的植物書寫還有許多空隙可著根深入——可能是帶著靈性觀照的經驗再現,可能是原生生態智慧的在地詮釋,或者某個植物加工產業的脈絡和文化爬梳……對於想寫植物的同好,我只能說:百岳絕對不只有傳統路線的攀爬方式,看不到路的話,帶把山刀上路就是。

Q6. 你喜歡爬山,親近樹和自然,現在住在三峽,請推薦一、兩處常走的山林步道。

我確實是為了樹和山,搬到境內七成是山的三峽居住。聽我住三峽,許多人的印象不脫老街和北大社區,不過兩者皆非。我住在三峽、土城、新店交界處的橫溪,以山系來說,是被劃設為「環大臺北天際線」的第九段「鶯歌—三峽」和第十段「三峽—新店」之間。

搬來不到一年就發生全球新冠疫情,鎖國鎖家期間,我經常獨自在附近山徑晃盪。從我家看出去的成福長壽山稜線,山名彷如「永保安康」,是我疫情前後的散心祕徑。至於隔著一條橫溪、自古即是三峽名山的溪南尖,在2020 年元旦登頂後至今尚未續行,經由據說要一路砍草除藤的王公坑山、二鬮山往鶯歌走去。

住在三峽不愁沒山可爬。除了前述說推薦恐怕不足為外人道的郊山外,我認為三峽的極致登山路線,應屬北插天山系、海拔逾千的中級山群,可治癒登山者不時發作的心癢腳癢……各式疑難雜症。若想開始攀爬三峽諸山,親民而不失野性的「白雞—雞罩—鹿窟尖」三山,以及擁有瀑布群可賞玩的雲森瀑布步道、滿月圓國家森林遊樂區,都是很好的起點。即使不為登山而來,沿途植群也非常迷人,悠緩顧盼,是這幾條山徑最合拍的步調。

開始寫樹之後,我從城市裡的樹一路尋訪到山林中的樹, 也在一次次的山林經驗中意識到:森林的豐富與野性,不僅涵納群樹的生命,也涵納身為人類的我。

本文轉載自《新北市文化》季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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