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專欄】《熱帶雨》影評：騷動又溫暖，是女性電影也是國族寓言

六年前，李安領軍的評審團將最佳影片頒給了陳哲藝執導的《爸媽不在家》，這位 29 歲新加坡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以黑馬之姿打敗蔡明亮的《郊遊》、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賈樟柯的《天注定》、杜琪峯的《毒戰》等四部華語電影殿堂級大師作品，總計榮獲最佳影片、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及最佳女配角四個獎項。陳哲藝成為同時拿下金馬獎最佳影片和新導演的第一人，也是金馬獎50屆以來獲得最佳影片獎年紀最輕的導演。金馬獎做為華人世界最老字號的電影獎，不僅寫下新頁，將影響範圍由中港台擴張至星馬華語片（以往雖有零星東南亞華語片入圍單項，未若這次幅度廣大），亦象徵性地藉此宣佈華語電影的世代交替，由此開始。

出乎意料，陳哲藝並沒有隨即推出第二部作品，過了兩年反倒以監製身份推出《再見，在也不見》，一部以 Distance 做為發想核心，和中國、新加坡和泰國三位新銳導演合作，針對親情、友情和愛情三個方向，由台灣演員陳柏霖挑大樑飾演三個不同角色的三段式電影。在泰國導演希瓦洛‧恭斯昆（Sivaroj Kongsakul）負責的第三段中，陳柏霖飾演一名年輕學者，在發表演講的異鄉，巧遇蔣雯麗飾演的年少時期愛情對象——自己的大學師長。

陳哲藝似乎對於這個帶著年齡差異的愛情故事情有獨鍾，在《爸媽不在家》問世整整六年以後，慢工出細活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熱帶雨》總算問世，表面上同樣以年齡落差的愛情為切入角度，不過他真正想要討論的層面顯然更廣。

《爸媽不在家》故事背景設定在 1997 年的新加坡，敘述一個平凡的核心家庭因女主人懷孕加上家庭工作兩頭燒，遂僱用一名菲籍女傭照顧獨生子，起先女傭屢遭正處於叛逆期的孩子百般作弄只能委屈隱忍，但隨著相處的日子變多，孩子逐漸對她產生信任與依賴，然而此時這個家庭的男主人因投資失利又遭逢裁員， 眼看金融風暴就要徹底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運……。

在《爸媽不在家》一片扮演母子的楊雁雁和許家樂，到了《熱帶雨》轉而扮演發展出禁斷之戀的已婚老師和中學生。女主角阿玲是名從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結婚數年仍無法生育、與丈夫的關係有點緊張的中學老師，因為新加坡教育體制對中文課不重視，導致她對自己的專業性缺乏成就感，直到因為幫幾個程度落後的學生補課，而與其中一名男孩陷入感情糾葛，阿玲勢必要做出人生最大的抉擇……。

《爸媽不在家》由角色出發，陳哲藝以 1997 年金融風暴的大時代背景來對照一個小家庭的生活波動，敘事沉穩構圖精緻，情感節制而不投機消費，視野與格局皆令人驚喜。

《熱帶雨》和《爸媽不在家》題材彷彿一體兩面，阿玲的馬來西亞身份之於新加坡的夫家及工作的學校，是另一種略為尷尬的外籍移工身份，身為媳婦的她因為無法懷孕盡到「家庭責任」而導致婚姻危機，這顯得格外諷刺。無奈之餘，她順勢把無處宣洩的母愛投射到爸媽因工作長期不在家的學生偉倫身上，陳哲藝用極度準確的鏡頭語言，將師生情感的微妙轉移以及擦槍走火的經過傳達得細膩動人。

陳哲藝肯定是個控制狂，控制狂導演基於龜毛個性使然，每顆鏡頭、每格畫面，絕不粗率隨意，一定有其所欲傳達的意義。陳哲藝是當前華語電影界 40 歲以下青壯派導演中，在這部份執行得最淋漓盡致的一位，無論是不同場合的雨水對應最後的放晴，榴槤的香氣觸發找不到出口的情慾，還是公公每天看的電視上播映著的華語武俠老片彷彿暗喻著新加坡對於中文甚至中華文化傳統的虛應了事，打磨三年的劇本，精心設計的諸多實體與精神性的元素，一件又一件堆疊著阿玲的困境，於是這個概括了全球前中年期女性普世焦慮的角色，她的渴望與她的恐懼，她的失落與她的獲得，便以某種巧妙的方式，成為似離非離的星馬歷史文化關係最精彩的隱喻。

如果說《爸媽不在家》透過一名外籍移工和雇主小孩的情誼，嘗試去為上個世紀末新加坡如何找尋自己的位置下了註腳，那麼《熱帶雨》便像是再往外跳開一層，打破我們對於階級和血緣的僵固印象，進一步去辯證家庭如何組成？並探問家庭的定義究竟是什麼？阿玲、阿玲的公公和偉倫所組成的「假性家庭」，他們三人所共同經歷的美好時光，無疑針對這個提問，做出了最好的回答。而阿玲最終的選擇——放棄她在新加坡的一切，然後成為一個母親，她和肚子裡的孩子便是家庭，終於放晴的天空，則是陳哲藝對於這個宛若寓言的結局，最溫暖的祝福。

【Yahoo專欄作者鄭秉泓】

高雄人，資深電影評論者。著有《台灣電影愛與死》、《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她殺了時代：重訪日本電影新浪潮》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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