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穎X駱以軍 一個戀物一個戀故事

作家駱以軍(右)戀故事、鄭穎(左)戀古物,兩人對這樣的痴迷都覺得「何其有幸」。(范揚光攝)
作家駱以軍(右)戀故事、鄭穎(左)戀古物,兩人對這樣的痴迷都覺得「何其有幸」。(范揚光攝)

總說自己娶到仙女,也總被懷疑兩人的組合簡直是強盜土匪硬擄了某個大家閨秀,小說家駱以軍和大學同學,如今的妻子鄭穎,兩人光就外型和說起話來的嗓門、肢體動作,確實頗令人好奇兩人是如何成為彼此那「失落的一角」的?直到看到差不多時間完成的《如何抵達人心,如何為愛畫刻度》和《戀物》,才發覺兩人的激越澎湃與風和日麗由何而來,又何以都花上數十年時間,為20多歲的生命寫「情書」。

用了30年的時間「泡」在小說裡,駱以軍回憶自己在20歲出頭時第一次讀到川端康成、夏目漱石、馬奎斯……內心像是「世界被另一種次元,全部核爆、重置、拗扭成另一種物理概念」。他觀察現在的年輕創作者把寫小說的時間點想得太短,彷彿聖杯就是名聲或文學獎,然而他自己在這個年紀回憶不同小說初遇時的撼動,希望與20多歲,對小說有憧憬的年輕人促膝交心,談談讀小說以及寫小說這件事。對他而言,小說宛如朝聖之途,是「20世紀比手機更偉大的發明」。

與古文物共情

鄭穎則像是穿越時空與古代的藝術家、工匠共情,「文物是見證了各時代最璀璨的存在,看似安靜存在的物,其中有各種流轉過的情。」是工匠面對、撫摸手上的泥土,用心去感知它之後,把它形塑成心中認為最美好的樣態,「這需要工匠的心,以及所有的時間共同等待一件物品的成形。」一個人為什麼會在意物件的成色或拿在手上的觸感?她認為,「就因為當你凝望它、使用它的時候,它和你的心產生互動,你會珍惜會不忍,會小心翼翼甚至認真地去搭配它適合喝的茶或使用的場景,物與個人產生了共振。」

說到「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汝窯,她認為是極少量的夢幻逸品,以台北故宮的汝窯青瓷無紋水仙盤而言,更是美在胎骨勻婷,美在通體的天青釉色瑩潤而豐柔,美得雲淡風輕,像宋代的清雅美感穿越時光而來;再看趙孟頫的《鵲華秋色》,那是一封穿梭時空的情書,既是趙孟頫為友人周密特別畫下的濟南風景,見證兩人相知情誼,又是乾隆皇帝追念與孝賢皇后一同東巡,不由得「怦怦有觸」之卷。

從破片看家譜

駱以軍說,小說家像賣氣球的小販,每一顆氣球都是小說家把自己的生命力灌進去,才浮起一個個人臉氣球。自己年輕時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像是遇見一位「瘋子導師」,以高燒瘋狂、整個梵天都焚燒的光爆、極限之美,讓人目眩神迷。

鄭穎戀物,曾經瘋魔似地在海內外四處看陶瓷器,看窯址,「看破片也已精彩至極」。鄭穎說從破片也能看到它的家譜與身世,家中的一只兔毫茶盞,雖不是博物館裡華麗登場的黑釉茶碗,但為喫茶而興起的建窯茶盞,除了黝黑正適合觀賞白色的茶湯花泡沫,茶盞的厚度適足以保溫,口沿更有微微的「脣線」方便就口,又不會使茶湯外漏,虎口就碗單手也能妥貼稱手。「即便是不知名的工匠,都在過程中將精氣神貫注於作品。皇家極致挑剔、極致個人美學的要求,對工匠而言可能是一遍遍漫長的、極致追求完美的試鍊。」

時間成就一切

鄭穎是手做的熱愛者,從手作皮革、金工到實際去鶯歌、景德鎮,手捧著陶土感受泥與水與釉與火之間的鍛燒,那是差一分一毫都不讓的追尋。看文物,鄭穎喜歡說是「時間的場合」。感受今日在我們面前的物件,曾是如何地在工匠的手裡,在1300度的高溫下與瓷土融合。「每一個工匠都是凝神在等待時間成就它,到我們的手上也許過了1000年,我們可以『盤』,可以把摩,雖是動詞,所謂『包漿』都有著時間參與其中。」

「文物如同鏡面,凝視著它,它並不僅僅是它,它是它身世的縮影;它不只是它,它還是它的時代的反影。」鄭穎戀著古老的、跨度千年的文物之美;駱以軍則走的是另一條路,像是打開無數平行宇宙般,打開如咒印之盒的頂極小說,用被灼過的眼承接、觀看、沉思這個世界。在他眼中故事的珍貴一如被日本奉為國寶的「曜變天目茶碗」,而即便做為吞食故事的巨獸,也會慢慢因為「知道更多人間事」而宛如古董「包漿」般,慢慢褪去新仿瓷器的「火光」。

20多歲就熱切於古物而走遍世界各地撿漏,駱以軍形容鄭穎對美的渴望彷彿吞進了最純的海洛因!鄭穎繞啊繞地,最終發現最美的古物就在台灣,在台北故宮。一開始是因為帶著學生走訪,在文物面前述說故事,在憂鬱症起的那些年,她在故宮的展廳裡,隨著所凝視的瓷器、巨碑山水在面前湧現「用它們的身世與故事撫慰我,告訴我:找回安定的力量,傾聽內心的聲音」。

故事成為救贖

鄭穎說:「凝視文物,看到它的時代,找回生活的更多可能與美好的生命質地。」駱以軍則覺得自己像是滿頭白髮的鑑定老師傅,拿著破瓷標本諄諄善誘說,「那許多眼花撩亂、快速交易的,是膺品,是假貨啊!」

一位戀物,一位戀故事。駱以軍特別有感於台灣「讀的是太宰治、是川端康成,讀拉丁美洲、歐洲的小說家,覺得他們和我們很親。」但自己寫了30年、40年,發現仍是處於東亞的、破碎、無法定位的小孩,不論小說寫得好或不好,「不那麼討喜」;鄭穎的著迷遁入明、清社會生活考,小至家具的麒麟腿等細節都像是她感性世界的「通關密碼」。

乾隆帝很喜歡在心愛的文物上鈐上「宜子孫」印,鄭穎說,實則「宜子孫」並非乾隆所創,故宮所藏〈東漢宜子孫雙魚紋洗〉青銅洗內,便銘有「宜子孫」三字,適合子孫傳承有著重要的象徵意涵。 回顧一路的痴迷、追尋,駱以軍和鄭穎都以「何其有幸」作為旅程的註解。讓靜下來的,時光的故事成為救贖,因為這些文物、小說,正足以「宜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