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光亮/兩木金

兩木金

前不久,我回老家看望母親。母親告訴我,堂嫂桂花改嫁他鄉。母親歎息道:“你光亮哥不爭氣,喝了十年酒,到了把家喝敗了,把自己的命喝沒了,可惜了你堂嫂那麼好的媳婦,愣是沒守住。”對於這個消息,我絲毫不感到意外,光亮哥畢竟已經去世三年多了。

光亮哥是我大伯父唯一的兒子,嗜酒如命,最終死在了酒上。

那一年,光亮哥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就回家務農了,但他不甘心一輩子當農民,種莊稼全無心思,幹活不肯出力氣,整日惹得大伯心生煩悶,愁得眉頭總是擰成個大疙瘩,就沒見有舒展的時候。

一日,大伯來到我家裏,和父親商量著光亮哥的出路。父親是村裏的支書,見識廣、主意多。

“要不,讓光亮去村小學當代課教師吧。這倒是輕鬆。”父親沉思道。

“工資待遇咋樣?”伯父問道。

“民辦教師沒有編制,工資待遇比較低,現在每月也就是四五十塊錢。”

“那太低了,維持生活都困難。”大伯父的眉頭皺得能掛個鈴鐺。

父親一臉為難地說:“光亮剛從學校回來,幹莊稼活兒不是個材料,一沒力氣,二沒那心勁兒。你不要看這當民辦教師,雖說工資低點兒,但畢竟是個文明職業,說起來也好聽,娃以後也容易找媳婦。這幾年咱村裏的高中畢業生一大堆,多少人都眼紅著想當代課老師呢。”

聽父親這麼一說,大伯父不住地點著頭。

就這樣,光亮哥當了一年多農民後,脫下了油膩膩、髒乎乎的農民標誌服,換上了四個兜的中山裝,前胸口袋裏插了一支新鋼筆,成為我們村小學的代課教師。

那一年,光亮哥十九歲。

我們村小學共有不到三百名學生,九個教師中,有四個是代課教師。

光亮哥生得濃眉大眼,自從當了教師後,就很注重個人形象,每週末都要去縣城浴池洗個澡,頭髮總是梳得像牛舔一樣光溜順滑,蒼蠅落上都會打滑摔跤,平日裏穿的衣服總是乾淨平展,褲縫也是直棱見線的,很有幹部的派頭。

光亮哥當農民,不是個好材料,但是他當教師,卻是個人才。他擔任一到三年級的語文代課教師,承擔著比在編教師更多的教學任務,但與在編教師待遇差距大,收入還不到他們的三分之一。儘管這樣,光亮哥教書始終認真負責,對學生態度和藹,深得學生喜愛。為了豐富自己的知識,光亮哥在教書之餘,積極參加各種培訓班和進修班,不斷提高自己的專業知識。

光亮哥常說:“勤能補拙。咱既然幹了這個事,就要對得起父老鄉親,不能誤人子弟,咱給人家娃一滴水,咱首先得有一桶水才行。”

在他二十五歲那年,光亮哥成家了。堂嫂桂花是河南農村人,她的叔叔是我們村附近工廠的工人。我一個本家叔叔是他的同事,後來就給介紹了這門親事。桂花嫂是人尖子,長得很漂亮,沒啥文化,就想找個有文化的對象,和光亮哥見面後,一眼就看上了這個儀錶堂堂、斯斯文文的小學教師。倆人很快就結婚了。婚後,大伯就讓光亮哥小倆口分家另過。

桂花嫂很能幹,不但人長得好看,而且心靈手巧,會織布紡線,做得一手好針線,擀的麵條兒又薄又筋道,幹起農活兒來,也捨得出力氣,把家裏家外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見人不笑不說話,和妯娌間關係融洽,對公公婆婆謙遜孝順。村裏人都誇光亮哥家祖上積德,有福氣娶來了這麼好的媳婦。光亮哥心裏很美,在工作上更用心思了。

後來,桂花嫂生了一雙兒女。按理說,這樣的日子本應該過得有滋有味。但是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光亮哥的煩心事也越來越多了。

雖然說光亮哥是教學骨幹,但始終沒有機會轉為公辦教師。多年來,他無法評職稱、沒有正式教師的身份,也沒有醫療保障,更重要的是,工資增長如同蝸牛爬行一般緩慢。他工作十多年了,工資還不過兩三百元。這麼低的工資,實在是很難維持基本的生活。四口之家的日子自然過得緊緊巴巴,有今沒明的。現在國家政策好了,允許農民進城打工。村裏那些與他同齡的人出門去建築隊打工,沒幾年都蓋了新房。光亮哥家裏還是當初結婚分家時的破舊廈子房,從未翻修。雖說桂花嫂子為人賢慧,從未在光亮哥跟前嘮叨過苦日子的艱難,但光亮哥常為一雙兒女吃穿不如人感到心裏難受。

為了供養兒女們上學,勤勞善良的桂花嫂子在家裏辦起了養雞場,養了百十只雞,整日整夜地精心伺候著這些能給家裏帶來經濟回報的“祖宗”。養雞可真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兒。剛出殼的小雞買回家,怕被凍死,就得養在火炕上。桂花嫂每天要燒幾次火炕保持恒溫,一天天地又是喂飼料喂水,又是清理雞糞,還要隔三岔五地給雞舍消毒,唯恐雞群生病。要想提高雞雛成活率,就得每週打一次疫苗,連續注射十多次疫苗。桂花嫂每次都要把這百十只雞一只只地捉住打針,真是累得要死。好不容易把雞養大,等到能下蛋賣錢了,又擔心飼料漲價,雞蛋沒人要。自打養雞開始,桂花嫂就有操不完的心。一旦遇到雞瘟暴發,整個雞場就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這一年投入的錢和心血就都打了水漂。

光亮哥的一雙兒女日漸長大,家裏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可就是沒有來錢的門道。眼見著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光亮哥愁得簡直要發瘋。有人勸他乾脆辭職算了,出門去打工,幹啥都比當代課教師掙錢多。但光亮哥說他的生命就在學校,他捨不得離開講臺,捨不得丟下自己心愛的學生。

俗話說,繩子總是從最細處斷。真是這樣,你越怕啥,它就越是來啥。窮人家最怕生病,病卻不請自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後來,光亮哥右眼患上了白內障。他捨不得借錢治療,導致病情日益嚴重,右眼幾近失明。由於家中缺少勞動力,加之負擔不起讀書費用,因此,光亮哥的一雙兒女在分別考上中專和高中後,就相繼輟學了,後來均外出打工。每當提及此事,光亮哥和桂花嫂子總忍不住掉眼淚。光亮哥痛苦地說:“我倒是羞了先人了,自己是個教師,竟然讓兩個娃都失了學。”

後來,光亮哥通過努力,取得了大專文憑,也取得了教師資格證。他一直盼望著能夠轉正,工資待遇能高一點,也好補貼家用。然而又發生了一件徹底改變光亮哥命運的事情。那年八月,光亮哥未能通過縣裏組織的統一招考考試,不但沒有轉正,反而被辭退了。他又一次成為農民。那一年,他四十五歲。光亮哥當了二十六年的代課教師,工資從五十多元漲到了三百多元。離開學校回到家那天,他哭著對桂花嫂子說:“我當了半輩子教師,窮了半輩子,把人也熬老了,到頭來,除了落下一身病,啥都沒落下,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啥。”

這件事對光亮哥打擊很大。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無法從失落悲痛中解脫出來。為了生活,他先後到咸陽、西安打工,扛過麻袋、幹過房屋裝修、在建築工地吃過苦,最終因為身體吃不消回了家。逆境不總是催人奮進的,有時候也會讓人頹廢。光亮哥年輕的時候,煙酒不沾,但他在那段情緒最低落的日子裏,學會了抽煙喝酒。他煙癮倒不大,就是酒喝得厲害,酒量卻特別差,一喝就醉,酒醒後繼續喝。

早些年,因為養雞成本高,雞也不好養,時常生病,加上禽流感疫情的影響,養雞總是賠錢,所以桂花嫂子早已經不再養雞,便安心種地了。出門在外打工,光亮哥身體差,吃不了苦;在家裏幫桂花嫂種莊稼吧,光亮哥耐不住性子。考慮到光亮哥會理髮,當教師時經常給學生免費理髮,手藝還不錯,桂花嫂子就建議光亮哥遊村串鄉,給人理髮,好歹能賺個零花錢。

就這樣,光亮哥幹起了上門給人理髮這個營生。雖說這營生掙不了啥大錢,但多少總能補貼一點家用,替桂花嫂子分擔一點生活壓力。

這樣的日子,平靜地度過了一段時間。光亮哥又懷念起了當教師的光榮歲月,不免悲從心生,嗜酒的毛病又犯了。光亮哥理髮本來就掙錢不多,都被他用來喝酒了,儘管喝的都是些便宜的白酒。俗話說:“酒乃糧食精,越喝越年輕。”酒本無罪,好與壞全在於喝酒的人如何把控它。淺酌怡情健體,酗酒傷身誤事。喝醉酒的光亮哥再也無法顧及個人形象了。鎮子街道邊、商店門口,甚至是村頭巷尾,都是他醉酒後的容身之處。光亮哥隨地醉臥,讓人很難把他醉酒後的狼狽樣子和昔日那個風度翩翩的教師形象聯繫在一起。

桂花嫂子勸他也不聽,總是答應不再喝酒,可是一見酒就忍不住要喝,喝醉後依然是狼狽不堪。桂花嫂子因此哭過一回又一回。兒女們也因為光亮哥喝酒沒少和他吵鬧。但光亮哥如同老油條一般,你們勸歸勸,依舊是我行我素。“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老婆孩子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喝酒不醉不盡興。

終於有一次,光亮哥喝得太多了,醉倒在鎮上街道的水溝旁,他這次沒有像以前一樣幸運地醒來。等被人發現時,他早已身體發硬了。

安葬光亮哥那天,我在外地出差,未能參加他的葬禮。聽母親說,光亮哥死得太突然,來不及做棺材,就臨時買了一口便宜的棺材。入土那天,除了桂花嫂子和兒女們哭得死去活來之外,親戚們很少有過分傷心的,都說一個酒鬼死了,不值得傷心。前半生光明磊落的光亮哥晚節不保,走下講臺後嗜酒如命,實在是讓親朋好友都蒙羞了。

如今不到五十歲的桂花嫂改嫁為他人婦,這也可以理解。每每想起光亮哥,我就不禁有一股濃濃的悲哀湧上心頭。光亮哥做了大半輩子人民教師,也算是桃李滿天下,誰承想,到老來卻落得醉酒而亡的悲慘結局。這的確是令人傷感。在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後,桂花嫂子和兩個侄兒侄女以後該如何面對自己的生活,世人又怎樣評說光亮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