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 羊/包作軍

包作軍

在我當廚師的酒店運來一車羊,就停在大門口。這家酒店最拿手的一道菜是手抓羊肉,南來北往的人都來吃,每天都要宰殺幾只羊。

我停住腳步,身體緊貼著酒店大門站著,看那些擠擠挨挨的羊。車上,有一只羊也在伸長脖頸看我,那是一只青羊,跟別的羊不太一樣(懷疑是一只岩羊),那只羊像極了以前我家的那只醜羊,身體壯碩,只是目光顯得虛弱無助。我孩提時所走的路,都是醜羊帶我走的,我不可能忘記它。

經理走過來看見我說:“呔,看什麼呢?”

我低著聲音:“沒,沒看什麼……”

“快去上班!”

“好的,就,就去……”

我的腳似乎陷進泥裏,依然看著那只像極了我家醜羊的羊,那只羊也心有不甘地昂起頭顱,沒有絲毫回避。我們就這樣彼此對視著,目光逐漸清澈,眼神憂鬱深邃,仿佛無邊的沉默,又像是一次都不肯結束的攀談。

我屬羊,我的名字叫醜醜。

在我大約十一二歲的時候,家裏有過一只青羊,跟酒店門口我看到過的那只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有人說,酒店門口車上看到的那只羊是我小時候的那只羊轉世的,我會毫不遲疑地點頭認可。

在我的記憶裏,那只青羊剛生下來時,就試圖掙扎著站起來,那時它的四條腿還軟弱得像麵條一樣。小青羊勉勉強強地站立起來,還沒站穩,四條腿就開始打戰,顯得弱不禁風。小青羊倒在地上,沒顧得上喘一口氣就又掙扎起來,再一次重重地跌倒。我爹很心疼小青羊,蹲下身子不住地用手輕撫小青羊油光黑亮的脊背,按著小青羊,不讓它再折磨自己。但小青羊絲毫不領我爹的情,再一次抖抖身子,拼命地往起站。氣得我爹一邊拍巴掌一邊罵:“這該死的倔羊!”

我爹對我說:“醜醜,你給羊羔子起個名字吧。”

我看它濕漉漉,臭乎乎的,就說:“多醜啊,叫醜羊吧!”

村裏的娃娃聽說我家的母羊跟賀蘭山裏的公岩羊生了一只醜陋的怪胎,都跑過來看熱鬧。

四五個孩子,跟在我的後面,一面說著村裏的大人關於醜羊的議論,一面討好著我。

一個說:“你家的羊真的能下羊羔羔?是不是岩羊羔羔?”

我說:“屁話,羊當然能下羊羔羔了。至於是不是岩羊羔羔,就不知道了。”

另一個說:“我爸爸說,岩羊很厲害的,能在懸崖陡壁上奔跑。”

還有一個說:“你家的羊羔羔,跟我家的不太一樣。”

我問他:“不一樣?怎麼不一樣?”

那個娃娃張了張嘴,卻說不出醜羊跟別的羊羔羔究竟哪里不一樣。

醜羊很快能自己站立起來了,不久就能跟著母羊一起去黃河邊吃草。醜羊總是喜歡在風裏跑,跑得比風還要快。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這醜羊長大了也十八變。醜羊的身子骨,在風裏雨裏像發酵的面一樣瘋長,很快,醜羊長成一頭強壯而又威武的大羊。

我爹總喜歡叼著煙捲欣賞醜羊:“看,羊大就是美!”

我也很喜歡醜羊,它還對我識字有啟發呢,譬如說羊大為美,魚羊為鮮。因為醜羊,我對識字變得興趣盎然,語文成績在班裏是最好的。

我家總共有十二只羊,為首的白頭年事已高,在它看來醜羊是不錯的繼承者,所以它偶爾會讓醜羊作為領頭羊帶領羊群。醜羊體格健壯,識得回家的路。

白頭無論體格、行動能力都不如醜羊了,還曾有一次差點將羊群領錯路,害得整個羊群在暴風雨中走了很遠才找到回圈的路。好在白頭的經驗豐富,且勇於承擔責任,在領路過程中注重整個羊群的整體性,極力避免任何一只羊脫離群體。白頭性情也溫順,幾個小嘎子拉扯它彎彎的羊角,還有的用彈弓和土坷垃瞄準白頭、呲牙咧嘴、怒目相向,甚至吐口水。幾個女娃娃一邊看一邊做著各種誇張的表情,樂得哈哈大笑。那天早晨,我的情緒還沉浸在頭天晚上看的電影《雞毛信》裏,撿了一根樹杈,叉開雙腿對白頭做了一個日本鬼子劈刺刀的動作,同時喊了一聲“八格亞魯”。白頭發了一下怔,不知它頭天晚上是不是也趴在羊圈牆頭跟我一起看了那場電影,它覺得我這個動作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把頭一低,義無反顧地沖了過來。一下把我頂翻在地,幾個小嘎子見它來勢兇猛嚇得轉身就跑,它在後面奮力直追;幾個女娃娃則被白頭非同尋常的舉動嚇得哇哇大哭。

正在這時,醜羊從斜刺裏沖出來,跟白頭纏鬥在一起。兩只羊打起架來,就像兩只不相識的公雞放在一起必然要打架一樣。不過它們的相鬥比公雞的相鬥其聲勢要大得多,要轟轟烈烈得多。先是雙方各退後約有三四丈遠的距離,然後跑在一起,羊角啪地一聲,震得賀蘭山都發出迴響。之後,再退開,又拼命地往一起跑……

小嘎子、女娃娃都和我一樣躲在一邊,成了看客,圍了一個圈。打鬥約十餘回合,兩只羊的頭上都打出血來,雖然還不分勝敗,但醜羊漸漸佔據上風。當我們看得興致勃勃時,我爹心疼他的羊,就進場強行把醜羊拉走。他怕把他的羊打壞了,我卻覺得非常掃興,就像是看電影看到緊張關頭突然停電一樣。

對於我爸拉偏架的行為,醜羊躺在圈裏反芻的時候都還依然記得,不時地眊我爸一眼,眼神有些不懷好意。兩天後,醜羊終於尋了一個機會,把我爹一頭頂進羊圈旁的一個臭水坑裏。

上學之餘,我的任務是放羊。

天放亮的時候,我趕著一群羊,慢慢地往黃河邊走。行走在朝霞絢爛、涼風習習的原野上,遠方的景物盡收眼底。天空輕盈、寥廓、深邃。朝陽從一旁照來,被大車輾得瓷實的道路好似澆了一層油,亮晶晶的,就像是火車鋼軌一樣。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大片的玉米田,枝葉茁壯、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兒飛來一只老鷹,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盤旋,隨後又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只是輕輕地拍著尖尖的雙翼。一根根輪廓分明的電線杆朝陽光燦爛的遠方奔去,而橫在電線杆之間的電話線,則像是銀光閃閃的琴弦,正在沿著晴朗的、傾斜的天空滑動,電話線上停著好些燕子,就像是音樂老師樂譜上黑色的音符。

我把羊趕到一處河坡上,羊群悠悠地散開,安靜地吃起草來。那個年齡的我瞌睡多,就找到一片乾淨的草地,躺在這天然的綠毛毯上睡覺。我做了一個夢,我帶著醜羊和別的羊們走出沙棗林。我們浩浩蕩蕩地越過田野和河流,抵達繁華的都市,肆無忌憚地向著嘈雜的街道走去。馬路上汽車在賓士,路人步履匆匆,始終沒人在意我們。我們爬到街邊牆壁上,化身成壁畫,栩栩如生,此時路人才注意到我們,都大聲驚歎起來。

我被驚醒後才發現,醜羊和它帶領的那些羊都不見了。下午的河灘,就像一只空空的籮筐,除了風和蝴蝶,沒有任何來客。我去找羊,越找越遠,小夥伴們也不見了,熟悉的沙棗林不見了。在陌生的芨芨草中,我找不到羊,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恐懼攫住了我,我跑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到我家的羊。

天色暗了下來,村莊開始變得模糊,遠處的賀蘭山消失了,接著是樹林邊的古渠,河灘空曠得令人憂傷,村莊像被啃完的骨頭,只剩下淺淺的輪廓,既熟悉又陌生。眼看著村莊像被一輛馬車緩緩地載走了,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絕望了,一屁股坐在河邊的沙灘上大哭起來。就在這時,奇跡般地,醜羊來到我的身邊,還帶著別的羊。我細數,十二只,一個都不少。失魂落魄的我忘記了回家的路,醜羊帶著我,還有其他羊在日落之前,回到炊煙嫋嫋的村莊。

回到家,爸爸摸著我的腦袋說,多大點事,有啥好哭的。

多年之後,我再一次來到那片長滿芨芨草的河灘,既不茂密,更說不上險峻,離家也不是很遠,只隔著一處沙棗林的距離。我也不明白,當年有什麼好哭的?

我上初中的時候,爸媽不再讓我放羊了。他們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村裏第一個中專生。那個年月,能考上中專學校就意味著有了一個鐵飯碗。

初二時,我受電影《少林寺》影響,總想著舞刀弄棒,成績一落千丈。中考預選時,我落選了。預選是縣裏的土政策,為了保證升學率好看,應屆考生只有預選考入前若干名的才有機會參加中考,剩下的人只能獲得一張畢業證。

週末回到家,我把結果告訴父母。我說得雲淡風輕,但對爸媽來說簡直天塌地陷。我爹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說“羊角插在柵欄裏,伸頭容易縮頭難”,就再也不吭聲了。

一個下午,我媽跟在學校當代課老師的大姨來到學校。我媽問我:“去求求班主任?”

我說:“不行,不行,你去找他,只會讓我丟臉。”

我媽帶著我最喜歡的鹵煮羊蹄,我伸手去拿,卻被她一巴掌打掉。

我媽沒理我,讓大姨帶著她,去找班主任的宿舍。

我心裏惴惴不安,就悄悄地跟在她們身後。

班主任不在宿舍,我媽就跟大姨在門口一直等著。

我媽倚在門框上,用手扶著額頭,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樣子。

大姨說:“你知道嗎?明兒縣劇團的角兒海霞來鎮上演出。”

我媽不吱聲。

大姨知道我媽愛看海霞的戲,又說:“公益演出,不花錢的!”

我媽依舊沉默著。大姨只得探頭問:“你去看嗎?”

我媽回了句:“不去,不去,我只在乎我家醜醜能不能考中專。”

就是這句粗魯的話,石頭一樣擊中我的心房。

天擦黑的時候,班主任才回來。我媽帶著九個鹵好的羊蹄,這是她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輕輕叩響班主任的宿舍門。

“誰啊?”

“我是醜醜的媽。”

“你回去吧,考中專的事沒得商量。”

“麻煩老師開開門。”

班主任沒開門,我媽叩門聲音越來越大,她本來站著,後來跪著,我本想責怪媽媽,但看見跪著的媽媽,不由得心酸起來。

我走過去吼道:“媽,不求他!”

門開了,班主任黑著臉走出來,拿過裝鹵煮羊蹄的塑膠袋扔下樓,扔出一條拋物線。

直到現在,我都不吃羊蹄。我感覺自己長大了。

沒能考取中專學校,爸媽讓我去上自費烹飪職業技校。學費貴得有些離譜,那年的羊價卻特別便宜,十二只羊才能換來我的學費。沒辦法,家裏只能把包括醜羊在內的羊全部賣掉。

我執拗地說:“我不想上學。”

爸爸看著掛在牆上死蛇一樣的羊鞭說:“可是,羊都賣完了。”

羊沒了,我失去了留在老家的理由。

我進城當廚師已經五年了,依然不像個城裏人。此刻,我身體緊貼著酒店大門,我一邊看羊,一邊看經理是不是在看我。我看那只青羊的目光已經柔軟如水,隨著陽光在潺潺流動。我希望它在車上看著我,不會下來;或者它是一只岩羊,被放歸賀蘭山。

我感到時間靜止,快要將萬物遺忘。一聲喇叭像石子擊穿靜止的水面,那輛貨車開走了。停車的地方,只剩下一縷掛在樹枝上的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