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進鄉,在美濃的五天:我一天工作兩小時就賺了幾千塊,能不開心嗎?

文:謝見辰(美濃農村田野學會專案助理、野蓮漂流工作室創辦人)

野性進鄉:地方創生關係人口的一種身體實踐模式

2024年,台灣迎來極端的酷暑,而深居屏東平原內陸的美濃,高溫更是高居全台前三。

在這段期間,「野蓮漂流工作室」與「美濃農村田野學會」,延續近年的進鄉青年培力,於7月舉行「野籽:夏耘農村青年營」,帶領青年們化身為農村野孩子,將地方的農村文化、在地默會知識,透過身體的感受內化,創造出更有連結性的地方經驗。

另一方面,透過這段經歷,青年們也與美濃產生更深厚的連結,成為與地方深具情感、回憶關係人口!

但是,在酷熱的南國美濃,要怎麼玩一整天?答案就在每日準時報到的「午後雷陣雨」——午後雷雨降在山區,豐沛水源滋養森林、挹注溪流,並灌溉廣袤農田,也因此成為美濃產業生命力的源頭。

今年度的夏耘,我們決定跟隨水與風的流向,踏遍美濃的山水田園。快跟著野籽的腳步,在農村認真的玩一個夏天!

魚跡戲水:泥裡蘊藏著野性能量

野籽們來到美濃的第一站,就是進入野蓮池中抓魚!深及小腿肚的泥灘傳來大地的沁涼,雙眼觀察著魚鰭劃開水面的痕跡,在泥地與魚群賽跑的同時,算準時機角度放出網子,這才知道野蓮工人們平時的工作並不輕鬆。

為什麼野蓮池需要抓魚呢?這些魚其實是野蓮池的「工作魚」:草魚能清除水藻,烏鰡會吃掉塘中的福壽螺,鯉魚、吳郭魚則會捕食蟲及浮萍,以維持野蓮的生長環境。每當野蓮採收完畢,放乾池塘重新種植時,便要在水乾之前將魚撈到其他池中,讓這些魚繼續工作。

撈完體型較大的魚之後,池中仍有許多魚苗,隨著水位下降困在一窟一窟的窪地,隨後白鷺鷥大軍降臨,在這些水窪中逡巡,飽餐一頓。原來踩踏泥灘時所逸散著有機物混合著泥漿的氣味,乘載的是人與農作物、水族、野鳥共同協作而成的野性活力。

溪水的底下是湧泉的清涼

營隊第二天上午的炎熱的早晨,我們與嘉義大學的邱郁文老師進入黃蝶翠谷上游溯溪,了解美濃的河溪生態。

邱郁文老師說,有很長的螯、頭部後段摸起來粗粗的是「粗糙沼蝦」;觀察魚的時候,要想像魚頭在上,尾巴在下,有許多橫條紋的是「台灣石𩼧(寫為「魚賓」)」、有一條縱條紋的是「粗首馬口鱲」,腹部有腹鰭特畫成吸盤的則是「蝦虎」。

時間接近中午,溪流的地表水因為陽光照射而溫度上升,在邱老師的建議之下,野籽們戴上蛙鏡跳進溪水中觀察溪中生態。結果在眾人泅泳之下,攪起河道的底泥,反而看不清楚溪中樣貌。

雖然無法用眼睛觀察,卻也是打開其他感官的機會,仔細感受流過皮膚的水流,突然一道冷泉通過身旁,瞬間身體都清涼了下來。原來這就是老師所說的伏流湧泉,遍布於屏東平原的客家聚落,是農業命脈的泉源。

如果有人要送我一座山

「所有的水都會來自溪流、天空、砂和砂之間的縫隙。」

——節錄自吳明益〈如果有人要送我一座山〉。

當你拾起一顆溪石,你會想起什麼,又會用怎麼樣的形容詞來描述這顆石頭呢?

第三天的午後時分,自然引導員陳宜煊帶領野籽們待在同一條河段,不同於先前戲水的嬉鬧吵雜,閉上眼睛,專注在當下的身體、溪流、風。

溪谷的風景不只存在於視覺,亦在吹拂過肌膚的風,耳邊閃爍著清脆流水,腳踩著玲瓏卵石。

透過宜煊的引導,野籽們透過心靈,開啟與身體、五感的連結,與水底溪畔身處在同一個當下。在當代的生活環境,即使從小生長在農村的孩子,也幾乎不曾將自己全然放入自然的撫觸中。在這個過程,有一些種子在學員們的心中悄悄發芽……。

坐在溪石上的靜謐,看似單純卻是難得的身心經驗。

入夜後的美濃漸漸涼爽宜人,副熱帶高壓籠罩的這天沒有午後雷陣雨,獵人林國福帶領大家踏著清爽的腳步緩緩上山。或許是少了雨水滋潤,動物們起初還很害羞,直到夜深了才魚貫現蹤。

山溝對岸的山羌、樹梢凝視著眾人的飛鼠,以及樹叢中蟄伏的白鼻心,要足夠的靜謐、專注在當下的人,才有機會注意到牠們的稍縱即逝。

獵人並非生態學出身,不會滔滔不絕地講述整座山的生態學理,反而看著白鼻心說:「你看,這就是我們說的果子貍,貍貓換太子就是指牠!」說完便笑著又瀟灑前行。

看似害羞不會多說的獵人,在暗夜行山的實踐過程中,流露著生命、文化與自然的互動關係,蘊藏著一整座山的生態知識,就待有心的野籽們慢慢發掘。

野性:內化而生的農村性格

山、水、泥土間的野性塑造出瀰濃大地,農民也因此煉成與野性共存的性格。農民蕭成龍是美濃小果番茄品質競賽得主,除了冬季種植橙蜜香、玉女番茄之外,也種了幾甲地的友善芭蕉。

香蕉是美濃常見的主力作物,野生的芭蕉則少見許多。成龍大哥與眾不同地選擇種植芭蕉,就是因為芭蕉有著野性的特質。野放的管理模式,花很少的時間就可以友善耕作大片的芭蕉園,他說:「我一天工作兩小時就賺了幾千塊,能不開心嗎?」

因為番茄園單位面積收入高,成龍大哥選擇用小面積的慣行農法栽培番茄,創造穩定的收入,隨之能照顧大面積的友善芭蕉園,這也是農村環境永續的一種操作策略。

去年颱風讓芭蕉園整片全倒,前陣子大雷雨也倒了好幾株,成龍大哥說:「這種時候就想著,我可以少做一些工作,不用爬上爬下照顧那些芭蕉!」應對農村在極端氣候下的野性因素,保持開朗樂觀的心情不只是農民個人的性格,而是長久與土地相處所發展出來的生存策略。

新一代地方知識體系的復返——回到古早農村的「野性」進路

過往,「野」除了間接指涉非主流價值,還有不受拘束、自然生長這樣的意涵,與自然、大地有密切不可分割的關係。「自然」與「人為」的看似對立的概念裡,「野性」賦予人們直接跨越這條鴻溝的能力,並且在當中孕育著大量未知的可能性。

野蓮漂流工作室自成立以來,以「野」作為團隊核心理念。「野性」的概念,其實就取逕於野蓮的產業發展歷程。野蓮原先是美濃當地人在農閒之餘採集的野菜,但在台灣加入WTO,菸葉受到重創之下,農民將野蓮定植,成為美濃產業的一根支柱。

在所謂「野性的實踐」裡,我們回顧過往農閒生活的樣態,與環境進行互動,如同循著祖先長輩們潛入水中,重新建立起我們對土地、萬物的認識。

過去的經濟模式中,農閒的採集游獵與玩樂,往往屬於非正規的經濟而不被重視,但野性價值就在於翻轉地方上對於採集、野菜、閒置空間的邊陲、非主流認知,正視原先被認為充滿「野」性而不起眼的事物,這是就是「野性的認識論」。

透過這樣的認識論重新認識地方、與地方建立起緊密關係,如同我們重回長輩們認識野蓮、採集野蓮的路徑,重新踏入山林、潛入河圳,從野性的活動裡發覺無限的生機與可能性。

我們也希望這套認識論,在未來能夠被野籽們帶到全台各地,也許能為各地帶來更寬闊的視野,找到不易被資本襲奪的地方紋理。

在農村走跳五天,玩樂間亦是一種學習。腳踏著黃泥,爬上山嶺、潛身入水,或淋著午後雷雨,都是我們切實存在於此的證明。也因為這些親身經驗,而能理解農村的生活風格,在充滿溫度的記憶裡面,地方連結不會輕易抹去,正是我們帶領青年進鄉的野性方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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