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之旅》影像溝通體系及故事重量(上):直視遺忘的角落,療癒共同的創傷

文:麥敬暉(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較多寫散文或評論。 曾獲青年文學評論獎,但仍在努力完善論述及內涵。近年較多研究日本文學、文化及其後現代社會生態。)

新海誠,無疑是後宮崎駿時代裏最受關注的動畫監督。精緻細膩的作畫、善用對比的構圖表現、明豔卻不失和諧的配色等等,早已是他的代名詞,觀眾的期待也已不涸於止,但容我在此再次讚嘆,因為能夠看見對細節表現如此執著的創作者,並不是理所當然。而且,這個男人仍在進步。作畫方面,《鈴芽之旅》比前作採取更多3D技術,如人物步行、椅子疾走及門扉等等,看起上來不但流暢,而且不與背景違和。

配樂方面,更是達至爐火純青的境界。相信不少人都有被關上第一道門那場戲所震懾,從「蚯蚓」[1]現身開始,具規律的地震警報搭配傳統和式歌樂,一路疊加壓迫感與神秘感,直至主角關上大門的瞬間,一下子切換至字卡和主題曲,一錘定音,堪稱完美。今時今日的新海誠,不僅能駕馭畫面,更懂得如何用聲樂扣撥心弦,製造衝擊。

當然,既然你以現役動畫大師、「當代宮崎駿」等稱號加冕他時,就不能以一般準則來評價他。從過往作品不難看出,新海誠是個極具自我意識的創作者。在《天氣之子》的小說後記裏,他便曾說過:「我要用和教科書、政治家、評論家不同的語言述說故事。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就算之後被人批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2]他是個相當有自覺的創作者,在技術層面亦然,他很清楚各種故事表現的手法,相對的也很清楚為達成某種故事效果,需要付出甚麼代價。歸根究底,《鈴芽之旅》是一部怎樣的電影?以故事剖析學來說,它作出了怎樣的取捨和交換?值得還是不值得?最終《鈴芽之旅》又呈現甚麼隱喻和信息?該如何評價它?容我娓娓道來。

故事的缺陷與犧牲——《鈴芽之旅》的旅途結構

大多數否定《鈴芽之旅》的人認為其故事邏輯薄弱、劇情結構鬆散及角色刻劃不足。我大致能理解角色刻畫不足這一點,但談到《鈴芽之旅》的結構及故事邏輯,恕我不能認同。

所有故事都是蝴蝶效應,有因才有果,角色有動機才會有行動,有了行動才會觸發後續事件,這就是故事邏輯。《鈴芽之旅》裏最受質疑的是主角鈴芽放棄上學尋找草太的動機,因為這也是觸發旅途的主要原因。

這是一個少女對花美男一見鍾情,不惜棄學求愛的故事嗎?難道這是製作《秒速五厘米》、《言葉之庭》的新海誠筆下的戀愛動機嗎?其實不然,在故事起初鈴芽也自嘲:「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面。/這是在搭訕嗎?」其實她真的不是在搭訕,故事到結尾才揭曉,原來鈴芽從小就在「常世」裏見過草太,加上當天早上她就在「常世」的夢境中醒來,她是在強烈既視感引導下才找草太,這角色動機至少比少女發花痴更具說服力吧。這也是倒敍結構的硬傷,一些被刻意隱瞞的角色動機,不像故事迷團般具回朔的爆發力,答案只會在後期隱隱現形,通常要複次觀看才會發現。在我看來,《鈴芽之旅》的故事邏輯並無大礙。

關於節奏,早在《你的名字》開始,新海誠就很喜歡在大格局的故事下繪畫日常,讓角色用餐、聊天,短暫抽離故事主線,搭配美侖美奐的作畫,感覺就像和觀眾來一段影像散步。這種特色並不會構成弱點,許多出色的末日電影也願意繪畫日常,拉近我們與角色的距離,讓我們感受角色的個性和生活風格,繼而與角色產生連結,甚或感情投射。

這也是新海誠常用的立體化角色手法,只是這種手法很講求節奏掌控,尤其是公路電影,一但顧此失彼,會連帶影響故事結構,讓故事顯得零碎、枝節滿滿。其實《鈴芽之旅》在這點做得不俗,旅途的每個地點和人物戲份都分佈得均衡,篇幅也是隨著劇情重要程度疊加。故事裏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多餘的,即便是前半旅途鈴芽所遇到的兩位女性角色,看似對主線劇情沒有多少影響,但其實都為鈴芽帶來一些女性角度的側寫。

無可否認,《鈴芽之旅》裏除了鈴芽以外的角色是較弱的。公路電影就是透過旅途深入探索角色的內心。沒錯,普遍感到可惜的兩個要角——草太和環也分別只參與旅途的前半和後半段,其角色發展也較為沉寂。環的方面還好,新海誠有意在畫面細節搭救,例如環不停轟炸的信息、在與鈴芽通話時環也在看著鈴芽的成長照片,加上後半旅途也有為鈴芽和環二人之間加入衝突,多少為環勾勒角色曲線。至於草太,就連背景資訊也少得可憐,前半旅途多作設定解釋工具,與鈴芽的互動也未至於有曖昧的情素,雖然新海誠在後半旅途加入芹澤(草太友人)作側寫,但仍不足以支撐男主角應有的角色深度。

當然,正如片名《鈴芽之旅》(《すずめの戸締り》)所示,這是鈴芽深掘內心的旅途,鈴芽的角色發展才是最重要。坦白而言,鈴芽的角色曲線發展是較為遲緩。在《創造角色曲線》一書裏便指出,角色曲線產生變化的關鍵在於角色相信的價值被衝擊或動搖。[3]在故事開始是,無論角色呈現一個怎樣的形象,開朗還是陰沉,高傲還是自卑,其內心都默默堅信某種理念,以維持其內心平衡。[4]直至危機威脅角色面對,甚或作出抉擇,其角色曲線才會因應衝擊而朝正向或反向成長。

而《鈴芽之旅》裏首個真正顛覆主角內心平衝無疑是於草太與百萬人生命間作抉擇的東京地震門事件。換言之,在此之前鈴芽的角色刻劃也僅流於表層的形象或個性,裏層如價值觀、人生陰影則未曾顯露。當然,東京地震門後的劇力就不同層次了,鈴芽的角色理念和對白也獲得昇華,隨著創傷的續漸顯露,其角色行動便顯得格外份量。故此,以東京地震門作為分割點,《鈴芽之旅》的前半和後半的故事沉浸感是有分野的,觀眾前半所沉浸的是充滿迷團、無方向的旅行,而後半則是具清晰目的(拯救草太)的旅行。也許因此,有人會認為《鈴芽之旅》的劇情鬆散,其實那只是結構編排下的誤解。

故事意念影像化——《鈴芽之旅》的「影像溝通體系」

那麼,為什麼是倒敍式公路電影結構?將兩小時的故事都押在鈴芽的角色發展上又對了嗎?

新海誠一直會為作品注入自我意識,接觸不同議題並給予自己的答案。他亦重視呈現(Showing)多於說明(Telling),堅持以隱喻傳遞信念。因此,他創造了《鈴芽之旅》專屬的「影像溝通體系」。《故事的解剖》中提到,所謂「影像溝通體系」是運用母題的策略,是嵌入片中的某種意象,它可以是畫面或聲音,不斷以各種形式出現在故事,可以是極多變化,也可以是不著痕跡。[5]

同時,「影像溝通體系」也是由多種意象所組成,包括外在和內在意象。外在意象是使用現實裏本來就具象徵意義的事物,而嵌入片中後意義不變;內在意象則是現實世界未必具象徵意義,但嵌入片中後便被賦予了全新意義。[6]以本片為例,片中畫面曾出現的彼岸花就是外在意象,椅子就是內在意象。通過搭建「影像溝通體系」,《鈴芽之旅》其實想傳達兩重意念,其一為「場所的哀悼」,其二為後災難的自我療癒。

先談談為什麼是公路電影結構。新海誠曾在訪談中透露,想透過《鈴芽之旅》完成「場所的哀悼(場所を悼む)」,為已消逝的地方鎮魂、道謝並告別。[7]故此,《鈴芽之旅》採取公路電影結構,透過電影中旅途所達的每個現實也曾發生災禍的地方,以虛呼應實下,完成該處場應有的哀悼。

關於哀悼,電影巧妙地設定門鎖必須接觸當地曾發生過的記憶才能顯現,讓觀眾與角色一同感受當地曾擁有的過去,再讓角色唸上悼詞,為該處完成一次完整的哀悼。當然,關門時嵌入的和式歌樂也是意象滲透的一部分,由神秘、危機感渡至安寧、祥和,具有鎮魂與慰靈之感。其中最深刻莫過於關上311地震大門的哀悼儀式,在角色們感受當地回憶時,竟是最日常不過卻具豐富含意的吉利語:「我出發了(いってきます)」和「路上小心(いってらっしゃい)」,搭配草太對神明的告白與祈願,使整段悼詞顯得更真摯和動人。這重意象無疑是成功的,它之所以動人,在於它能引領觀眾面對現實所承受的共同創傷,虛實結合,繼而產生共鳴共感,成就一場集體的哀悼。

隨著草太對神明的祈願,「場所的哀悼」被「無常」概念所圓滿。[8]《鈴芽之旅》其實是一部「震災文學」作品[9],所謂「無常」是日本傳統的處世哲學,也是「震災文學」的主體理念。因為生命本質是無常且有限,即使有神明在上也不一定能得到眷顧或憐憫。人生在世,我們無法預計災厄何時到來、以怎樣的形式到來,我們所能及的只有珍惜當下並心存感激,多活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是僥倖。廢墟是人類存活的證明,也是人類過去的倒影。正因為哀悼過去,才令當下具有價值,「場所的哀悼」就正正在詮釋這種處世哲學。此外,「常世」在日本神話裏意味著永恆不變、不老不死的理想鄉,這在意象上其實對應著「無常」,人們只有經歷完「無常」、有限的現世,才可渡至永恆不變的「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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