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病(下)

圖/佐波
圖/佐波

又一周過去。綁完花的傍晚,我站在家裡的埕中望著天空。赤霞映天,火紅得彷彿連太陽都要融化,想起午飯時的氣象預報,強颱即將筆直地刺穿島嶼,想起哥昨晚的訊息:「我知道你開不了口,我來。」我這周再回去,他說。

前面一隻非洲蝸牛正爬著,田裡最討厭的,會吃葉子,我一腳踩碎。牠並未立刻死去,看著碎成好幾片的蝸殼及他蠕動掙扎的身體,已經失去家的牠大概撐不過今晚,遲早會被掠食者或是隔日陽光吞噬,「阿彌陀佛。」我說,卻無法感覺任何歉意。

風颱來的前夕,下田時割到自己的手,棗紅色尼龍工作手套被血浸染成更深的色。想起好久以前,割到手的時候爸載我回家,消毒、包紮,痛,溼透的上衣充滿疲憊,那天記得我就休息沒再回到田裡。

之後一次換爸割到手,我看他走出田,以為也是跟我一樣,五分鐘後他就回來。「怎麼那麼快。」我說。他抬起手,指頭上是纏繞的電火布。「這樣不衛生。」我說。

「我要繼續割葉子,割一片都是錢。」指頭上的電火布比血還更像鮮紅。

現在的我已經知道了。我學著他纏起電火布,跟著他工作這麼多年,割到手是職業病,想更快才會割到。快,再更快,連廁所都不回家上了,蹲在葉田裡,平視著深綠的葉,解決,擦完的衛生紙丟在網室角落,反正這裡現在是我做主了,沒人可以說什麼。

風吹過黑色平織遮光網,被日頭曬出的影子搖曳,一排又一排,全部的葉終於剪了一輪。趁著颱風未到,我趕緊噴藥,殺菌的藥。我問爸,他無法講清楚,我把倉庫裡的藥罐抄了一遍,一個品項接著一個問,最後在我說「亞脫敏」時發出了啊的聲音。「2000:1嗎」我看著搜尋到的資料問。他點著頭,眼皮下垂。也許我想,他也沒遇過這麼大範圍的銹病吧,只能無力,無能為力。

「你怎麼都不接電話?」噴藥完的那天,回到家才看到哥的未接來電。

「我在噴藥。」

「那有用嗎?」

「不知道。」

「就放棄啊。」他說。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那些修剪後的葉,修剪後完全沒辦法稱為自然的葉,過大的葉面缺角,形狀怪異的洞,撕裂的痕──那些無法遮掩的,日本不要的葉子,島上的拍賣市場並沒有拒絕,即使總是在最低價附近徘徊,只要還沒殘貨,就還活著。

風颱來的周末,他回來了。

餐桌上,我剪著雞胸肉,他也剪著,給小平的。

燒著的開水滾了,發出嗚嗚的鳴聲,「啊啊啊啊啊。」小平學著鳴聲的起伏音律。

「爸,阿婷這樣照顧你也不是辦法,你看她這樣哪個男的會娶她?我已經找好安養中心,你之後去那邊,會比較好。」他開門見山,繼續補充:「那邊很好,全屏東最好的,排隊都排到明年了,我可是拜託議員幫忙才幫你排到的。」他講得慢,字字清楚。

也許是雨的氣息已越過窗,爸的手顯得溼重,舀粥的湯匙搖晃,外面的風聲急遽,雨勢加大音量漸強,爸用力將碗撥向一旁,我猜或許他也不知道,無法好好控制的身體,還有那麼大的氣力吧?碗從墊上被撥出,在餐桌邊緣飛起,失重墜落在地上匡噹潑濺開來。我衝向他,慶幸只有褲管些許沾上湯水。他一語不發看著地上。瓷碗以各種不規則的形狀散落,如被雨擊落進泥濘。

爸朝哥喊了一聲,內容含糊不清像是吼叫,瞪著他看。

我起身,蹲著撿拾大塊的碎片,掃地,畚斗裡的碎片用好幾層報紙包覆,再用吸塵器確保沒有遺漏。

「你有為我們想過嗎?」哥大吼。

「你太大聲了。」我說。

「啊啊啊啊啊。」小平學著哥的音調。

「林宥平,閉嘴!」哥說。

飯局回到了沉默,直到小平吃飽,將餐盤上剩餘的雞胸肉用手揮舞在地上,哥再度開口斥責,而爸的那碗再也沒有減少。

晚餐後,哥又穿上一身裝備去抽菸。他從後門出去,在工作用的鐵皮底下吞吐著,從玻璃窗望出,依稀可見那些白色的霧。抱著的小平也看著,他喊:「爸爸,爸爸。」我說:「爸爸在忙,你乖乖喔。」

進門時他的毛帽與風衣都溼了,強颱的風雨斜地刺進鐵皮內。洗澡,他說。

他出來時小平正準備打開電視下方的櫃子,裡頭,是成疊的相本。他將那些全部拿了出來, 粗魯地翻著,他看著上頭的照片,又開始喊著:「爸爸,爸爸。」

那是父親抱著年幼的哥的照片。

「這是阿公啦。」我說。照片上是比哥年長一點的爸,泛黃的照片,卻有著相似的輪廓。

哥走過來,也跟著小平翻著,他翻的是最上頭,最新的那本。

小平滿月,小平收涎,小平抓周。「後面那些是你放的嗎?」他問。爸在小平三個月時中風。

「嗯。」我說,我覺得爸會想放。

他繼續翻著,直到去哄小平睡覺,那幾本相本仍放在桌上。

走出房間,他仍繼續翻著,將眼中的畫面帶往了更久遠的時光──在龍眼樹下的照片,爸將如小平的哥舉高、國中畢業時哥捧著縣長獎的照片,爸難得露齒地笑了、幾年前父親節時,在家裡的合照……「爸這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個家。」他說。「嗯。」我說。其實我也是。

颱風過後的隔天,我們一起巡視了家裡一圈,二十年的網室禁不起強風,斜傾,幾乎要倒了。

「這沒辦法了。」我說。我看著裡頭也跟著東倒西歪的葉子,只能重來了,我想,也許是天意吧,只有破壞,才是銹病唯一的處方箋。

「重搭網室不便宜吧?」

「我會跟農會申請天災農損的貸款。」

「嗯。」過了很久,他回。

再巡視一圈,一切都在預期的糟,也沒有更糟了,直到走到家前,才發現龍眼樹主幹已被吹斷。它仍靠著家,沒有掉下,不仔細看,仍與平時無異。但那斷裂的切口,幾乎只剩下微乎其微的皮還連著,已宣告著它最終的命運。

曾經擁抱這個家,給予那片綠蔭,讓我與哥泡茶的大樹,如今正殘喘地靠著家,施肥、澆水或一切的祈求都沒有見效,哥回桃園,一周後再回來時,它的葉已經枯萎到沒辦法不注意到。

「這怎麼辦?」哥說,指著龍眼樹的斷枝。

「燒掉吧,火葬。」我說。架上梯,我上,哥扶著,從支幹開始,一段段慢慢鋸下,細小的灰白木屑不斷從上方掉落至他的頭,從開始不停地撥,到最後已經無感,鋸完看著他整頭白讓我想笑,摸著胸口,幾乎連裡面的內衣都已溼透,狼狽,我們都是。

鋸下來的龍眼樹,我們將它們拖到原本的葉田中央,電信蘭葉園的網室已經請人拆了,裡頭那些褐色斑點的葉子,全部重新翻土,覆蓋,埋下,那些破損的,缺角的,病著的已經看不見了,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我們將樹幹堆疊,塞一些報紙跟火種,淋上汽油,上火。

橘紅色的火光就這樣燃燒了幾個小時,我們坐在旁邊,隨著哥的菸味陪它最後一程。傍晚,火勢逐漸轉小,剩下一些餘焰時,爆炸般的傾盆大雨降落。不知道雨落了多久,我們坐在土上,褲上沾染泥巴,全身已經完完全全溼透。

夕陽終於從雲層中再度探頭,哥指著的方向,因為大雨沖刷,方才燃燒的龍眼樹灰燼,被雨沖散擴散開來,水慢慢被土壤吸收,灰燼附著,像真的與這塊土地結合。彩雲滿布天際,落日的光輝渲染,散發著柔美的夕色。

是該回去做飯的時間了。

「對了,我有收到。」我說。幾日前,刷著農會的簿子,多了一筆哥的款項,上頭的金額,與爸當初匯給他的一毛不差。利息呢?我笑著問。

「門都沒有。」他也笑了。哥依舊是哥。

那天晚上爸的手舉不起來,哥不說話地、慢慢地餵著他吃了整碗的粥,吃完,爸又吃了一碗再一碗,比他平時的食量超出太多。

哥回去了。我看著存簿裡的數字,細數著重搭網室、幼苗以及,等待的時間。

站在空無一物的田中央,我想像著,埋下新的種子,一年後從母葉上分芽而出,新的,已經是沒有銹病的電信蘭葉。抬頭看著準備進入夏天的日頭,感覺前額微微發汗,低首撥掉,我看著自己張開的手,握緊,再張開,上次劃破的傷口已經癒合,連傷到哪裡我都不記得,即使它確實在那。

鬧鐘又響了,走回家,經過龍眼樹,僅存的枝幹已經擋不住陽光,直射到原本綠蔭底下的家,直射到我,我感覺全身都在脹熱,皮膚在發疼,那些地方好像長出了一塊一塊的斑,像那些葉子一樣,這場銹病,原來還沒有結束,「那是沒救的啊。」爸曾經的話,在我腦中再次浮現上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