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病(中)

圖/佐波
圖/佐波

周五是爸一個月一次的回診,回來的哥帶著小平。

坐在哥轎車的副駕駛座,車內與我想的不同,老菸槍的他車內竟一點味道也沒有,車子正行駛在高屏大橋上,後座的小平正玩著兔子布偶,甩動,飛出,他想用手去撿,但布偶掉在另一側的爸腳上,小平開始哇的哭了起來,被安全帶綁著的爸,試圖伸出手,卻也勾不到,直到到達醫院,哭聲蓋著車內的一切。

「你帶他下去,我去附近的停車場。」醫院的停車場早就客滿,哥說。

推著輪椅在診間門口,哥的訊息傳來:「小孩子就不進去醫院了,你好再叫我。」

我們的號碼是20,數字跳成18時,爸指著褲子。他要尿尿。我拿出乾著的尿壺,他臉色大變,我說:「快輪到我們了,這樣比較快。」我將尿壺拿進,他揮舞的手打在我的手肘,那麼輕的力道卻強烈。

推著他從廁所出來,果然已經過號。

「幹也太久了。」看完診拿藥,傳訊息給哥,他回。人多,我嘆了口氣回。

下午,綁著早上採收的葉子,哥出來,看我拿著剪刀,問:「你在幹嘛?」

「密技。」我將手上的剪刀晃動,嘿的一笑。

那些有斑點的葉,我用剪刀修,依著葉的形狀,切邊,挖孔,讓它們看起來自然,完好的葉量不夠,修好就偷渡過去,偷渡過去,一切都還很好。想出這個技巧的人真聰明,我想。

「可是你剪完看起來很醜啊,我才不想要買這種葉子。」他說。我沉默。

「剛哄他睡著,我也要去睡了,累死。」走之前他說,上次講的那個,晚上,得做決定了。我仍剪著葉子,努力一點,再努力修得好看一點。

晚餐過後,政論節目仍在播放,不同的是多了嬉戲聲。哥買了一個黏在牆壁上的籃球架,小平拿著塑膠的紅色小籃球,靠近,灌籃。哥撿起給他,小平嘻哈的笑出聲來,重複再重複。

我記得這顆小籃球,那是小平抓周第一個抓的東西。曾是校隊的哥卻沒有笑,不停地用手指撥弄著手中的玩具聽診器,終於,小平注意到,咿呀的爬向哥的方向,抓起哥的笑容。

然而那並沒有持續太久,小平馬上轉換方向,第三樣,他抓起了一只玩具鍋鏟。

「早知道就不要放了。」哥發出嘖的聲響,都是看那女人每天做菜害的。

「怎麼沒有放個小鋤頭?」我說。

「我才不要放。」哥回。

不就只是玩具嗎?我想。我想起在相簿上看到的泛黃照片,小時候我也沒抓鋤頭呀。

投籃很快就不再吸引小平,他開始走動,抓桌上的玻璃杯,哥大喊:「林宥平!」將他抱起,孩子大喊:「媽媽,媽媽。」閉嘴,哥說。那語氣像是爸。

小平被哥抓起,丟在我身上,他往上爬,身體靠著我,一隻手摸在我的胸部上。

「你這樣是性騷擾。」我說。

「林宥平,你要也是挑年輕好看一點的。」

「你不要亂教。」他的輕佻笑聲充滿客廳。

政論節目繼續吵鬧著,直到我扶著爸回房間後,哥指了指小平。

「你幫我顧他一下。」他說。

他轉身回房,幾分鐘過後,他穿著風衣外套、鴨舌帽以及手上戴好了PVC手套出現。

「你幹嘛?」

「抽菸。」他說完便走到外面,不一會,他敲了敲紗窗,比了手勢叫我關上。

今天有病是不是?我想。上次回來明明在客廳配著威士忌抽,菸灰缸是我清的,如同以前清著爸的。

小平再次玩起球,只是他不再投籃,而開始跟我玩起丟球的遊戲,丟出,走,撿起,再丟出。直到他累到走幾步就倒,沒辦法好好走路,最後趴在地上。

「我身上還有沒有味道?」哥進門,脫下外套帽子手套,馬上衝去浴室,刷牙後他問。

「有。」我說。那我洗個澡好了,他說,菸味對孩子不好。

「你兒子要睡了。」我說。不只是對孩子不好吧。我沒說,想像著那些吸過的菸味在肺葉變成了斑。

「尿布在床上,你幫他換,哄他睡。」他說。

「我沒換過尿布,也沒哄睡過。」我說。

「很簡單啦,跟顧爸差不多。先學嘛,反正妳以後也要會。」我在心裡說了聲幹。

「妳有沒有交男朋友啊?」

「沒有,要洗澡快去。」我說。

爸中風前,安排過幾次相親,農會的、衛生局的、鄉公所的,我想也許,是我妝化得差了些,也許是我只有高職畢業,也許是我的工作像個爸的長工,我不知道,爸中風後,更不想知道了。誰要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孝女?

滑著手機,感覺到小平的臉湊了過來,「啊啊啊。」他邊說邊抓我的頭髮,像要拔起來般的痛,「啊啊啊!林宥平不可以!」我推開他,他往後,後腦著地,好險是在床墊上。我拿手機螢幕照,他似乎有點嚇到,眼神像無辜的貓,然後揉起眼睛,很睏了吧。我摸摸他的頭,說好啦姑姑不滑手機,陪你睡覺。暗暝裡視線開始模糊,我不知道是誰先睡著。直到哥叫醒了我。

走到客廳,睏意很重,哥說:「下個月送爸去安養中心吧。」

他的話比鬧鐘還有效。

「你這樣顧也不是辦法。」他說,你下田多久要回來一次?上次我有聽到你的鬧鐘。

「兩個小時。」扶他去廁所,走動,避免褥瘡。

「還有要回診復健看中醫對吧?」他說。我沒有說話。

「也不能請看護吧?」

「嗯。」以前請來的那些看護,爸積極的不配合,打破打翻,最後打在他們身上,那力道微不足道,但當那些看護回去,問爸今天有沒有習慣一點時,他落下的兩行眼淚,最後我也只能跟他們說不好意思。最後是哥撂下狠話:「換阿婷照顧你,如果你還繼續亂,我會送你去安養院。」

「妳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

隔天綁葉子時,他走到我旁邊,說剛哄小平睡著。他跟我要了修葉子用的剪刀。

「你知道怎麼剪嗎?」我問。

「把這些醜醜的剪掉啊,這些斑這麼明顯。」

過一會,他拿葉子給我。不只銹病的斑被剪掉,他還在葉子上剪了一個太陽的形狀。

「厲害吧?我手真巧。」

「哥你不要亂好不好?這怎麼賣錢?」

他拿起我修過的葉甩動說:「像妳那樣只把斑修掉,葉緣少了一塊,兩邊很不對稱,啊這邊還多剪一個洞,這樣葉子看起來超不自然,妳是要賣給鬼喔?」

「就有人買啊,我還外銷到日本耶!你剪一個太陽才沒人要。」我拿起他剪的葉,瞪著他。

「拍賣市場妳有賣最高價嗎?」

「沒有。是最低價又怎樣?」

「妳一箱葉子被市場跟農會抽多少,7?」

「市場5%農會1%。」

「還要運費,妳這樣是能賺多少?」他繼續說:「你也知道,小平就剩我一個人顧,我總不能一直養你們。」爸病倒後,他每個月會匯錢給我。

「你得養活自己。」他嘆了口氣。

「爸呢?」我說。

「我會出。就算有病,我也沒有要丟掉他啊。」他笑了一下,起身,修葉子的剪刀已放在地上好久沒動。

「轟!」雷陣雨這時落下,急促又劇烈的聲響敲打上方的鐵皮。

「這樣田裡明天不會乾吧?靠天吃飯,阿婷妳這樣太辛苦了。把爸送走,妳存點錢,以後跟著我投資。」他站在屋簷旁,在斜落的雨刺進來的邊緣,能感受雨意卻不淋溼的邊緣,邊走邊說:「最近房地產很好,我打算再買一間……」雨的聲音太大,已聽不清楚後面的那些。

閉上眼,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是哥剛入職不久,他打給爸,說他要買房。

爸說:「他叫我幫他出頭期款,說什麼現在的人買不起房,都是我們這輩人的責任,都是我們把房價炒得太高,幹,到底干我屁事。」爸繼續說哥才剛工作,無妻無子,買個屁房。

但他還是出了,包含哥後來為了裝潢追加的。

那年夏天,爸種的夜來香在強颱下,全部泡湯。他申請了農會天災農損的低利貸款,那些,與爸的部分存款,一起成為了哥房子的磚瓦。入厝那天,爸沒有去,載我到高鐵站搭車時,他開口:「跟你哥講,我與他兩不相欠,我們父子到此為止,不用再回來。」

「爸說你有空記得回來。」我跟哥說。

睡前,想著他的臉,想著他國中就去臺北唸書,一路都是第一志願,你懂什麼?我想。翻來覆去,直到想起了小平晚上睡在懷裡的臉,安詳而靜謐,不懂得一切的臉,我才終於入睡。

隔天一早,爸大在褲子上時,接到產銷班班長阿利的電話。

「阿婷,妳那個上一批出日本的……」一開口,我就知道了。

幾年前,產銷班與日本的經銷商簽訂合約,以一片5塊的價格外銷,那是阿利班長努力多年的成果,雖然國內行情好的時候,是可以高過這價格的,但崩盤的時候,這價格卻是穩定的力量。日本人相當龜毛,在簽訂前多次來園裡看葉子,確認是否達到標準。

葉面寬35到40公分寬,那是他們要的葉子。現在的我,哪裡有這麼多葉子?我把修剪少一點,還算好看的,也一起出貨了。

「為了大家好,妳不要再出了。」這是多年好不容易建立的信用,阿利班長說。

腦中浮現幾年前,原本一箱花的手續費,農會要抽2%,是阿利班長不停地抗議,農會才妥協降到1%。我知道,他人很好。

「好。」我說。

哥問怎麼了,我講完他說:「就跟你說那個葉子很醜啊。」好想叫他閉嘴,真的好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