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反骨模範生 侯文詠

侯文詠早期以勵志散文出名,在手術房裡他是個麻醉科醫師,回到現實,持續用清新幽默的文字替眾生止痛。長年身在白色巨塔的他,看似功成名就,其實背負龐大壓力,知名度與工作量成正比,化成了無形的牢籠,緊緊箍住他。從小到大,他當慣了模範生,遵照長輩的期許往上爬,每個第一名的背後都是身不由己。

36歲時,他下決心棄醫從文,2年後出版《白色巨塔》宣告轉型。其後,他每部小說都像在寫病歷,刨挖社會病灶,解剖人性黑暗。在看似溫和的外表下,骨子其實很叛逆,正如他的寫作風格,有黑也有白,辯證著深不可測的人性。

侯文詠小檔案

  • 出生:1962年生,嘉義人

  • 學歷:台南一中、台北醫學院(今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台灣大學臨床醫學博士

  • 經歷:曾擔任萬芳醫院、台大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中華文學獎等

  • 現職 :專職寫作

等待專訪的空檔,我跟出版社行銷閒聊侯文詠形象太正面了。對方附和:「之前數字週刊偷偷跟拍過他一陣子噢,但是他私生活實在太正常、太無聊了,只好放棄。」

很敢寫 叛逆展現在小說裡

為了宣傳新書《人浮於愛》,侯文詠一個月內辦了4場臉書直播對談,今天最末場,來賓是鄧惠文。小房間內,化妝師正忙著替2人撲粉上妝。4場下來,我發現他燙得筆挺的襯衫,要不是黑色就是白色,有2套還重覆穿過,另2套款式相近,差別只在胸前領口的底色由黑換白。

黑與白,是侯文詠的生命基調。原本身穿白袍的他,36歲那年,毅然辭去麻醉科主治醫師職位,專心寫小說,其後每回在鏡頭前曝光,他幾乎傾向穿(深)黑色系。如果說白色給人安全感,黑色則像是要把安全感放回自己身上。

侯文詠擔任麻醉科醫師時期。直到36歲那年,他毅然脫下白袍,專心寫作。(侯文詠提供)
侯文詠擔任麻醉科醫師時期。直到36歲那年,他毅然脫下白袍,專心寫作。(侯文詠提供)

黑與白,也是侯文詠的創作特色。90年代他以勵志散文崛起,每本平均銷量20萬本,《大醫院小醫師》《白色巨塔》《危險心靈》爭相改編成影視,說他是台灣最早IP(智慧財產)也未嘗不可。在當今華文純文學平均一刷2000本賣不完的慘澹市道下,《親愛的老婆》賣40萬本,版稅逾千萬元,聽起來像個神話。38歲時,他一改明亮的「白文詠」風格,轉型嚴肅的「黑文詠」,推出長篇小說《白色巨塔》,揭露醫界陋習及鬥爭。接下來每隔幾年,他寫小說都像在寫病歷,鑿開社會的病灶,解剖人性黑暗面。

鄧惠文說:「侯文詠看似溫和,骨子裡卻很叛逆,他很敢寫,《人浮於愛》有一個黑暗的角色是和病人上床、背離醫德的精神科醫師,他也是醫師,卻刻意忽略醫療倫理,調皮地躲在作品後面窺探讀者反應。我之前在研究所修過他的課,有一週書單要大家讀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同一時期,我桌上也擺著他的暢銷書《親愛的老婆》,很有趣。」渡邊淳一在日本被稱為「情色作家」,擅長描寫不倫戀,他甚至在媒體高調呼籲「婚外情可促進日本經濟發展」。

侯文詠(左)敢於求新求變,除了積極在臉書跟讀者互動,更主動舉辦臉書直播對談,這一場的來賓是鄧惠文(右)醫師。
侯文詠(左)敢於求新求變,除了積極在臉書跟讀者互動,更主動舉辦臉書直播對談,這一場的來賓是鄧惠文(右)醫師。

侯文詠自然不可能鼓吹不倫戀,他的情色臆想,只存在課堂與小說世界裡,他說:「那堂課叫醫學與人文,讀渡邊淳一是因為日本小說常領先台灣去思索社會議題,有助我們探討性與權力的關係。醫學上的性或生殖本來是自然的,卻被道德約束,所以要拆解它。」

《人浮於愛》呢?美其名曰愛情小說,讀之毛骨悚然,主題圍繞著金錢與情慾,書裡有為了買名牌包不惜賣淫的飯局妹、被包養的大學生,也有為錢殺夫的情婦。侯文詠說:「道德尺度會隨時代改變,以前男生看A片要偷偷看小電影,現在不一樣,中學生隨便上網就能看到飽,用傳統觀念思考,書中人物大有問題,可是放在當代社會呢?」

自律嚴 現實中像杯溫開水

寫小說需要原型人物,都去哪蒐集素材?「大家覺得我好像乖乖待在家,其實我的朋友三教九流,在各種聚會,有飯局妹作陪,也有人被包養,我都趁機跟她們多聊,但我是討厭麻煩的人,也不想輕易放掉現在的位置,所以我會保持一個距離,當然有時候不小心會太靠近,但我盡量。」不怕祕密寫出來得罪人?「我很多故事都從朋友那邊聽來啊,但對我來講,朋友比賣小說更重要,我寫小說一定會寫到讓人沒辦法對號入座,連聯想都不可以!」

侯文詠(中)年輕時期,和老婆張雅麗(右)留影,懷抱中是大兒子,如今已經大學畢業了。(侯文詠提供)
侯文詠(中)年輕時期,和老婆張雅麗(右)留影,懷抱中是大兒子,如今已經大學畢業了。(侯文詠提供)

暢銷三十多年的天王,在小說裡很敢寫,現實中卻像一杯溫開水。側訪他幾個朋友,不約而同說他脾氣好,又開朗。或許是醫學院分秒必爭的習染,讓他自律甚嚴,撇開正常作息或社交,剩下時間都坐在電腦前寫作,最高紀錄一天寫十幾小時。「海明威不斷灌酒那種對我行不通,就神經醫學來看,一定會depression(憂鬱)然後自殺,因為寫作是什麼邏輯?每天在面對挫折,不可能一路順嘛。」

面對挫折,有沒有紓壓怪癖?他搖搖頭。他不抽菸,不酗酒和咖啡,怕吵,不聽音樂。平日跟村上春樹一樣熱衷跑馬拉松,還有三鐵,就算烈日當空也照常練習。他還每週參加佛學讀書會,人生之積極之正向,一副就是站在升旗台上等著被校長摸頭、頒發榮譽獎狀的模範生。而全世界模範生都有一堵牆,牆上永遠貼滿了捨不得丟的獎狀。

2010年,侯文詠舉辦散文集《不乖》座談會,現場人潮爆棚,足見其暢銷天王地位無可動搖。(侯文詠提供)
2010年,侯文詠舉辦散文集《不乖》座談會,現場人潮爆棚,足見其暢銷天王地位無可動搖。(侯文詠提供)

侯文詠是嘉義人,下面有一個弟弟和妹妹,父親是台南新營糖廠工程師,母親是小學老師。小學階段,他不只一次被大人誇獎腦袋靈光,卻不務正業,四處投稿徵文比賽,辦文學刊物,期許將來當作家,父母和師長強烈反對,逼迫他做點更有用的事。「爸爸從小告訴我們『用咬的也要咬贏』才能回家,只要考試考第一名、拿獎狀,他最開心。」

第一名服膺主流價值,考上台北醫學院醫學系,卻怏怏不樂:「爸爸很高興,在家門口掛起一串鞭炮。儘管我再三違拗,他還是執意把鞭炮點燃。那是我最多愁善感的年代。在煙霧瀰漫中,我有點感傷,覺得很不划算。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時候,我想起我失去的青春年少再也回不來了。」

童年侯文詠(中)的全家福。媽媽(後排左)、爸爸(後排右)、弟弟(前排左)、妹妹(前排右)。(侯文詠提供)
童年侯文詠(中)的全家福。媽媽(後排左)、爸爸(後排右)、弟弟(前排左)、妹妹(前排右)。(侯文詠提供)

日日忙 生死邊界挫折迷惘

讀醫學院時,他著迷電影,差點休學跑去美國讀書。畢了業,從實習醫師往上爬,以驚人速度,32歲升上麻醉科主治醫師,留任醫學系當講師,很快的,4年後取得台大醫學博士。他頻繁出入兒童心臟病房,也負責癌末安寧的治療,5年內,親手送走5百多位病人。最忙碌的階段,他沒有放棄寫作,幾本盤據暢銷榜、「快樂得有點近乎瘋狂的作品」,全蘊育在這片生死無常的土壤。

他日日忙到半夜2、3點,挫折地想,人活著要幹嘛?實在欠缺一個支點撐下去。直到某夜,看了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男主角遇見一群猶太人像豬一樣被關進火車,心裡痛苦萬分,就拿起水龍頭朝他們噴水,儘管過幾天他們就要被載去燒死了,他仍然想付出一些清涼。「看到這一幕,我崩潰痛哭,回到家還在哭,我忽然有點理解自己在做什麼,哪怕病人快死掉,最起碼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還能付出一些清涼。」說著說著,淡定的目光飄了霧,語調變柔緩,彷彿穿起當年的白袍,墜入往事的漩渦。

在許多好朋友眼中,侯文詠不只是聰明又樂觀,EQ還很高,總是能給予旁人豐沛的正能量。
在許多好朋友眼中,侯文詠不只是聰明又樂觀,EQ還很高,總是能給予旁人豐沛的正能量。

升職快 異己打壓避諱不說

在死神面前束手無策,出了手術房,又不得不向人事折腰。取得博士學位時,他打算升等副教授,沒想到教育部修訂《大學法》,在講師與副教授之間多了一層助理教授關卡,「實行細則還沒公布,各校審核標準不一,但台大校務會議決定從助理教授開始升等,而且溯及既往,所以那一年我沒有在台大提升等。」

又說:「我在醫院爬得很快,碰到異己打壓和誅殺,這在學術圈是常態,倒沒有鼻青臉腫。我那時做疼痛控制,是一個新領域,爭取資源很不容易啊。人是有缺陷的動物,本能是不爽就會生氣,但有時我會想,不是外在環境決定一個人好不好,而是你心境如何看待,因為誰也傳不了誰的教啊。」

《白色巨塔》於一九九九年出版,因為揭露了醫界黑幕,成功引爆話題,熱銷迄今突破三十五萬本。(翻攝自網路)
《白色巨塔》於一九九九年出版,因為揭露了醫界黑幕,成功引爆話題,熱銷迄今突破三十五萬本。(翻攝自網路)

他答得避諱。我只好回頭去《白色巨塔》找線索。書中寫及醫學院體系封閉,充斥官僚霸權和潛規則,升等多半不問實力,而是人脈與倫理,最常見的是前輩倚老賣老,掌握後輩生殺大權,有些對話簡直令人瞠目:「年輕人升等那麼快,一下子就升到副教授了,以後我還叫得動誰做事?」「如果是第一次申請就通過,未免太順利了吧?」事過已境遷,話說太多不如不說,這大概是模範生年過半百的處世哲學吧。

人在高塔猶如走鋼索,心中的幻滅竟像吹泡泡有增無減,他形容當年的自己吃飯沒有滋味,活著也沒太多心情。對照《人浮於愛》裡描寫的顧醫師,樣貌帥氣且事業有成,卻徬徨不已:「回頭想想,學測分數、現實世界的競爭、父親的期待、功成名就的社會壓力,對於當時的我或許就是個監獄吧。」

掀開模範生的外衣,侯文詠不是沒有困惑,好友蔡康永說:「我覺得支撐他往下走的,絕不是答案,而是問題,他心底有許多好奇與疑惑,很少人看見他這部分,讀者可能認定他是有答案、有智慧的人,但只有我們才知道,彼此心裡都充滿了困惑,靠著困惑,成為活下去、渴望知道更多的動力。」

當自己 棄醫寫作沒有後悔

前半生他順從長輩踏入醫學界,爾後迷失在名利高塔,好不容易撐到36歲生日這天,他下決心辭職找回自己,「我在學術圈太想往上爬,太想早一點當教授,可是走下去又怎麼樣?一個很大的comparison(對照)是馬奎斯,他寫《百年孤寂》才38歲,我雖然書很賣,但差太遠了,如果我這時不辭就永遠辭不掉了。」

侯文詠過去很排斥「暢銷作家」的頭銜,如今已能坦然接受,並企圖透過文字,引導讀者思考更多社會議題。
侯文詠過去很排斥「暢銷作家」的頭銜,如今已能坦然接受,並企圖透過文字,引導讀者思考更多社會議題。

麻醉科醫師的職責,是要讓病人感受不到疼痛,早期的「白文詠」風格,儼然一劑清涼。脫下白袍後,他直面痛苦,讓「黑文詠」浮上檯面,而那心魔不僅僅回叩著自身,也企圖警醒眾生。「我放棄醫學去寫作,是因為我說服自己去追尋更高的目標,20年來我沒有後悔,你看我寫作頻率就知道,我當真把它當作一件重要的事在做。」

重要的事,比如社會影響力,只有暢銷作家辦得到。過去,侯文詠極度不喜歡「暢銷」頭銜,近年才慢慢釋懷:「貼在身上的標籤,到最後都不完全真實。前陣子,史蒂芬‧金(Stephen King)跟一票得普立茲文學獎的朋友抱怨他沒得到應有的文學尊重,我心想:你幹嘛那麼想不開?到現在大家可以name(說出)幾個普立茲作者?不管得不得獎,你就是獨一無二的史蒂芬‧金啊。」這些話, 依稀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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