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在偉大的航道上跌倒 徐超斌
今年5月,徐超斌在臉書發文,說自己於去年11月確診罹癌,現已完成治療。他說,醫生也會生病,當學弟請他回去看切片報告時,他也有被宣判命運的感覺。
他39歲中風,造成左半身癱瘓,2次身體的病痛都無法打退他為偏鄉醫療貢獻的決心。他7歲就經歷了二妹因延誤就醫而斷送性命的悲劇,深感偏鄉醫療的匱乏必須解決,學醫、返鄉,10年前又開啟南迴醫院籌設計畫,被形容為「走在偉大的航道上」。
但在這畢生致力的航道上,他卻因性格裡的耿直莽撞,走兩步退一步,偶爾還會狠摔一跤。罹癌也沒哭的他跟我說:「南迴醫院建成那天,我可能會哭吧。」
父親節前一天,在台東醫院擔任急診科主治醫師的徐超斌回到達仁鄉土坂部落,於祖靈屋前接受採訪。祖靈屋由徐超斌老家隔壁的頭目管理,小屋如電話亭,十分窄仄又極為悶熱,但氣氛肅穆莊重,入內自然不敢說話。我備好被提醒要帶的米酒奉上,報告:「我是外來的客人,要來採訪部落的孩子徐超斌,打擾了。」結束後我走出,身心彷彿經過清洗。
徐超斌小檔案
1967年:出生於台東縣達仁鄉
1994年:台北醫學院(現台北醫學大學)畢業
2000年:升任台南奇美醫院急診醫學部主治醫師
2002年:擔任台東縣達仁鄉衛生所醫師兼主任
2006年:在大武急救站因過勞而腦中風,導致左半身癱瘓
2010年:創立社團法人台東縣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
2019年:醫療財團法人南迴基金會立案,擔任第一屆董事兼任執行長,同年底確診罹癌
我對著黑夜發誓,將來一定要當醫生,不希望有人在就醫途中再枉死了…
但就在這樣特別的儀式後,徐超斌講的故事卻毫不新鮮。他把自己的職涯啟蒙當課文一樣朗讀,總是這樣的開頭:7歲那年,二妹因延誤就醫而過世,「一天晚上我對著黑夜發誓,將來一定要當醫生。我不希望有人在就醫途中再枉死了…」
同樣的字句,演講說,出書寫,故事隨著他一同老去。他太有名了,35歲時,因公費生須下鄉服務,離開奇美,也放棄西部醫院的邀約,選擇回故鄉服務,巡迴醫療一週的里程可繞台灣一圈,最後積勞中風。被稱為「超人醫生」、LINE上的名字直接取為「Superman」的人,從此連走路都一拐一拐。
一切都是為了南迴醫院。去年3月,南迴基金會成立,董事會成員有會計師、律師、前主播,連樂團五月天的石頭也名列其中,各種專業組成了超人團隊,結果精神領袖徐超斌在去年11月確診罹患鼻咽癌。這次,他選擇神隱,請假3個月積極求診,因化療瘦了10公斤,元氣大傷。採訪前他帶我們到南迴醫院預定地察看,太陽一曬,整個人萎靡了,腳還絆到枯枝,往我身上倒下。回到土坂部落,又在吊橋邊絆到不知哪來的鐵片差點跌倒,儘管身旁都有人撐著,還是非常狼狽。
徐超斌倒沒生氣,只是不免沮喪。身旁隨行的南迴基金會公關主任南美瑜則不斷提醒「可以了吧?」「可以讓醫師休息一下嗎?」
真的太累了。從早上9點起,我們連趕了1個日照中心、3個文健站(原住民族部落文化健康站)去探望當地老人。那是我們初見面,一下車他就說襯衫最下方鈕釦掉了,眾人遂急忙找起針線,而他拋下問題後就自顧自去找熟人聊天。見醫師抵達,一名老人隨即拿出台東基督教醫院的藥袋請他檢查。沒有掛號,沒有護理師,徐超斌拉把椅子和鄉親對坐,就問起診來。
因為太懂這些人,他直接隔空抓病灶,問:「還喝酒嗎?」「酒錢哪來的?」老人笑了,含糊一陣,我只聽見每月酒錢7千元。徐超斌巡迴般四處聊過幾句,便把大家集合起來,對著一眾長者說:「各位小朋友大家好!」然後開始做心理衛教,結束前從口袋掏出紅包,說:「剛在路上撿到錢,給大家父親節加菜。2,000塊,只能花1,500買酒喔。」
考上交大,沒有人理,大家都想,畢業之後是不是要當交通警察?
鈕釦的問題始終未解,他用右手努力想把襯衫塞進西裝褲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不正經地說:「可能是勃起,太大了,所以把釦子撐飛了。」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整個早上,我們就在他不只一次的黃色笑話中奔波。站與站之間,我搭他車,司機在山路急駛,車速完全反映了徐超斌的急性子,以及他們對這些小路有多熟悉。我和他確認後天到台東醫院二訪的行程,說醫院公關很妙,引述《航海王》的名台詞,超譯院長的允許說:「航向偉大的航道吧!」
而所謂的偉大航道,是早上行程拖到下午,才在南迴公路上隨意找間海產店午餐。徐超斌點的菜,一道道端上來,他卻很少動筷,連白飯也沒拿,只是一逕往裝滿冰塊的杯裡倒啤酒。問他怎麼吃這麼少?他睜大眼說:「哪有?我吃很多了。」像孩子一樣。
53歲的他,確實仍有種孩子氣性格,喜歡把事情講得很戲劇化,譬如「我早產時,人家還開玩笑說我的肚皮是透明的,看得到內臟。」「在我們那個年代,男生考上軍校,女孩子考上護校,全村放鞭炮擺桌請客。我考上交大,沒有人理,回家跟我媽說肚子餓,她也不煮飯給我吃。大家都想,還天才兒童咧,也不過考上交通大學,畢業後是不是要當交通警察?」
但他確實算天才兒童。父親是老師,外婆是巫醫,他也算名門出身,只是母親多病,沒有健保的年代,「我們窮困的狀況跟一般農民是一樣的。」部落裡讀書風氣不盛,父親就送他到台東市念書,國二又轉到高雄。放棄交大,大學重考,他如願考上公費台北醫學院,畢業後到奇美受訓,3年升主治醫師,「應該是空前絕後的紀錄。」他說。
徐超斌的大學學姐、現任南迴基金會董事長李靜蘭說:「大學時他常跟我說:『學姐,我總有一天要回故鄉,為鄉民服務。』我那時沒當一回事,只覺得很好啊。可是身為台北人的我,從沒想過那會是一個抉擇。你在台北有很多機會和資源,成就自己的醫療成果。可是回偏鄉就是單打獨鬥,校長兼撞鐘。」
你要光環,統統給你,我都無所謂,結果被解讀成我在指責他們搶我光環。
35歲那年,徐超斌真的回台東,在達仁鄉衛生所當到主任,10年後卻遭降職。他解讀原因,可能是光芒太耀眼,外務又過多,假日都用來四處演講。是重大打擊吧?他說:「就一通電話,打電話給我說:『怕你太累,就先解除主任職務…』其實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沒差,因為重點不是我這個人,重點是南迴的需求。」
南迴醫院的夢,他從2010年就成立協會開始做,2012年積極籌設,以為3年能蓋成,結果2014年初才申請到勸募字號,之前募得的八百多萬元捐款全數「吐回」,因為「衛福部說我違法勸募。」重新開始,他預計花3年募足成立基金會需要的3,800萬元,「結果第1年就四千多萬進來。」之後花2,000萬元買下預定地。
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多少個3年過去了,地還是地,大大的鐵架原本撐著一張帆布標示著用途,但某日破了一個洞,就被拆掉了,這塊地於是看起來和任何一塊荒廢的田沒有兩樣,還長滿雜草,樹枝遍地,絆倒了他。根本是他人生的象徵,無論39歲中風,52歲罹癌,他熱血照樣沸騰,幹話也照講不誤,而因心直口快造成和公部門溝通不順,也沒有改變。
我請他舉例說明,他說:「有一年,中央終於從《花東發展條例》裡多撥出一點多億元的經費。其實一開始(應該)是針對我的南迴醫院,可是這錢一定是撥到縣政府那邊去嘛,那縣政府偏偏去推一個緊急醫療中心…」原先是想說明誤解,但他忍不住愈說愈多,「我還沒有呼籲的時候,沒人想到這邊。這東西為什麼不做,簡單說就是會虧損。好不容易有一個傻瓜願意做,你應該幫忙我才對啊,怎麼會處處跟我不一樣咧?」
說起自己人生挫折像朗讀比賽的人,說到南迴醫院受阻就情緒激動。他繼續說:「我那時就講:『我要的不是光環,我只要這邊的人能夠獲得妥善的照顧。我說你要光環,統統給你,我都無所謂。』結果被解讀成我在指責他們搶我光環。」
他一邊說,我一邊望向在一旁陪著受訪的南美瑜,兩人相視苦笑。採訪過程,她數度在徐醫師失控放炮時,趕忙滅火。大武衛生所暨緊急醫療中心於今年啟用後,某程度滿足了徐超斌看見的偏鄉醫療需求。針對此事,他又發表了一番見解,聽起來再度像指責政府積極阻撓南迴醫院的計畫,就像李靜蘭說的,「他急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溝通,所以找我當董事長時,我很快答應。我說,我來當你的嘴巴。」
徐超斌不會在意別人給他的分數,他不是聖人,也不是該被放在放大鏡下檢視的人。
到底為何總因心急而誤事?根據衛福部去年的統計,台東是全台最缺乏醫療資源的縣市,縣內醫療比例亦嚴重失衡,全縣7間醫院有5間集中在台東市,1,500餘張病床,有1,300張在台東市,而達仁鄉和延平鄉甚至連一張可供住院的病床都沒有。採訪時我以最極端的葉克膜為例發問,徐超斌說:「別說葉克膜了,我們連洗腎,都要到台東市去。」
南美瑜則點出偏鄉真正無解的困境,說:「一個會裝葉克膜的醫生,在都市一年也許能救一百個人,在這裡一年只能救一個人,請他來台東,會不會也是一種醫療資源的浪費?」人命,終究無法完全等值嗎?
我側訪了6年前接任徐超斌主任職的巴德雄醫師,他先說徐超斌偉大,「思考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想要給民眾公平醫療的方式是回鄉工作,但他想的是蓋醫院。」關於徐超斌被撤職的事,他則說:「徐超斌重視醫療,但衛生所要做的是衛教。他當主任後,我們的評比排名一直掉,他是這樣才被降職的。」轉告李靜蘭,她也加入救火行列,說:「這就是徐超斌啊。他不會在意別人給他的分數,但我常跟他說,我們不能說別人是錯的。他絕對不是聖人,也不是該被放在放大鏡下檢視的人。」
但終究被檢視著。他自己都說:「可能我風頭太健吧,其實我不想當英雄。」前年衛福部政次薛瑞元曾邀請台東縣衛生局和徐超斌開會,盤整資源,「不要各做各的,雙方能合作是最好。現場沒有火氣,我也沒覺得徐超斌看起來想當英雄。」南美瑜則說:「計畫仍要和對方繼續討論,看他們缺什麼,我們就來做。其實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
罹癌選擇隱瞞,是怕原本支持的人想到徐超斌快掛了,會想還要支持嗎?
目標一致,但事終究未成,他就罹癌了。為何選擇隱瞞?他說:「其實我很害怕,因為徐超斌跟南迴醫院牽連太深了。我怕很多原本在支持的人,想到徐超斌快掛了,會想『那我還要支持嗎?』」真的擔心會掛掉嗎?他說雖沒寫遺書,但確實想好了如果財產變遺產,該如何分配,但細節請我省略。「其實我知道鼻咽癌是所有癌症裡治癒率最高的,但化療過程還是很痛苦,包括你會喪失味覺,吃鹹的也不鹹,吃冰淇淋、吃西瓜不甜,真的很難咀嚼耶。」他終於承認午餐其實吃很少。
但會否因此更懂得病家心情?他說:「是啊。我中風就懂得中風的人的感受,得癌症就知道得癌症的痛苦。很多人得了癌症會想為什麼是我,我只想還好是我,如果今天是部落的一個人,那個開銷很大…」而講出這段話的人,幾分鐘前才說:「我一邊化療,一邊塗保養的藥膏,因為會色素沉著嘛,我比較擔心這個。可以活多久我不擔心,比較擔心損壞我的帥臉。」
還是很帥啦,我後來安慰他。雖然白髮有點多,說話也有點不清楚,且化療的位置不宜日曬,在南迴公路上來回拍照時,我得一路為他撐傘遮陽。但還是很帥,而且面無表情時非常嚴肅,「我好幾次以為你累到生氣了。」他不知是否沒聽到,未回答我。
想過自殺,但沒有真的執行,醫療可以改變了,我自我了斷,對他們來說情何以堪。
採訪隔日,他以有私人行程拒絕跟訪,沿著偉大的航道一路向北,開56公里,回到台東市的住家。
7年前,負責管理祖靈屋的陳頭目的女兒,在南迴公路上車禍,就是沿著這條路送到台東市,到院前已不治。陳頭目眼眶一紅,說:「我現在都不敢去那間醫院了,會想到那時候…」徐超斌說:「相同的悲劇一直在發生…」但其實可以不用發生。李靜蘭和我們分享一個故事,曾有罹癌的伯伯捐來100萬元,說:「這100萬拿來治療我也不會好,我想要捐給你們,去救那些還有機會的人。」
再隔日,我們到醫院拍他工作,斷斷續續,配合著他的工作節奏。他一拐一拐地帶病人去快篩,單手在鍵盤上打字。會被病人看輕嗎?「從來沒有耶。」單手能開刀?「這可以練習。」怎麼剪指甲?「請護理師幫忙。」我問半身癱瘓最大的打擊是什麼?他竟回說:「沒辦法雙手襲胸。」說完又哈哈大笑。徐超斌在協會多年的夥伴、也是同鄉後輩的張小雲說:「那時大家都很怕他不再回來了。男人總是有自尊心嘛。但他還是回來了。」不像我們是部落的客人,徐超斌一直一直,不斷回去。
想起初訪時,徐超斌甚至說當時想過自殺,但沒真的執行。絕望時,就想一下家鄉,「想我好不容易回來,點亮一點微光了,醫療可以改變了…那我自我了斷,對他們來說情何以堪。」話題如何轉,總回到南迴醫院,我問他,幻想過南迴醫院落成那日嗎?連上次哭是何時都忘了的他說:「可能會哭。」想一下,又改口:「也可能一如往常,很平靜地看著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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