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寂寞皇后 白冰冰

沒有誰不認識白冰冰這位媽祖級藝人。女兒白曉燕的生命逝去已21年了，為了再見女兒一面，她曾經觀落陰被神棍騙錢，也嘗試做試管嬰兒，直到更年期來臨，最後一顆卵子消逝，人生的缺憾就此沒有彌補的可能。

今年4月母親過世，她說母親不愛她，自己奉養盡孝，總是把人生的功課做完了，真正地成了孤兒、寡母。

她人生中買過最貴的物品，是一億元的豪宅，然而豪宅沒有要照顧的家人了，未來的日子雖然沒牽掛，但更多的是空虛與寂寞。

綜藝節目要開錄了，年輕藝人們在攝影棚入口集合，等著拜拜。持香帶隊的當然是輩分最高的主持人白冰冰。開錄前先上香，這是長年的習慣，她先唸出自己的3個名字，依序是藝名、本名、改名：「我是白冰冰、白月娥、白雪嬅。」拜完，她高喊：「上工了，賺錢了！」左手還作了一個甘巴爹的手勢，化肅穆氣氛於無形，讓場面又熱鬧起來。

63歲了，怎麼看都是老藝人該凋零的年紀。但人生因經歷有了厚度，這5年，她以《那天媽媽來看我》拿了金鐘獎迷你劇集女主角獎；在中國出版自傳成了暢銷書；因旺旺集團董事長蔡衍明賞識她對台灣政治的見解，而邀請她在中視主持節目《冰冰show》。藝人康康（康晉榮）說：「她敬業好學，演藝發展多元化，歌唱、綜藝、演戲什麼都行，擅於把自己的缺點轉成優點。她的人脈很廣，不管是藍綠政治人物、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也認識很多大老闆。她也很願意提拔新人，我31歲剛到台北發展，就是她給了我演出的機會。」

自嘲 矮肥短一句紅

當年在《鑽石舞台》上被主持人胡瓜調侃穿得像媽祖，她一句神回應：「那你要不要鑽轎底？」葷腥不忌，讓觀眾捧腹，也不畏他人貶低，被說矮，就用大拇指比一個讚：「雖然我矮，但是蓋高尚！」她敢於自嘲，於是因飲料廣告詞「矮肥短」一炮而紅，成為台灣人的共同記憶。

不過，讓台灣人記憶更深的，卻是另一件事。

我們前往她的家中採訪，那是一間豪宅，門上掛著警察巡邏箱，抬頭左右看，高聳的圍牆上架著一圈圈尖銳的蛇籠，像是一座堅固的堡壘，阻擋著所有惡意的入侵，門開了，領我們入內的，是白冰冰的助理曉冰。

客廳寬敞挑高，金色的沙發座椅在落地窗旁閃閃爍爍，如甕大的精品瓷器陳列，幾張與馬英九、吳敦義的合照，又擺設著諸多神像，其中一尊超過2公尺高的木刻觀音，顯然價格不斐。

31歲的曉冰有侏儒症，是白冰冰的粉絲，2年前開始當助理。2人相識於1997年，那年，白冰冰的獨生女白曉燕遭綁架撕票，10歲的曉冰寫信安慰白冰冰，成了筆友，也受邀到白冰冰家中玩。曉冰說：「冰冰姊很會說好話，她看到我的時候沒有歧視，而是說『奈A架古錐』（怎麼這麼可愛）。我第一次來玩的時候，屋內很樸素。」

母逝 此生功課完結

白冰冰從樓梯走下，妝髮俱足，身穿女王圖樣衣服，領口開展如皇冠，她是這間豪宅的皇后，開場就哽咽掉淚，談母親過世，以及女兒白曉燕。「我現在全家就剩我一人，我既是孤兒又是一個寡母。」這讓我想起17歲的白曉燕遭撕票後，她開記者會時，也流著淚這麼說：「我孤兒寡母，你們不能那樣欺負我。」

她總稱自己是孤兒，原因可能是母親不愛她。她說從小母親就不喜歡她。「因為我是媽媽不要的小孩，你相不相信？我在家一直被打，打到17歲，全身都是傷痕，別的孩子她都不打，就只打我一個，你不知道原因的。」

她奉養父母終老，93歲的母親臨終時，她抱著母親，感受母親身體溫度的消去，之後，她親自為母親洗腳、穿衣，也為母親上妝，讓母親在最後一段路走得美麗。母親走前，母女可有和解？「有說冤親債主，我只覺得這輩子的功課完了。她心裡明明不喜歡我，但是重要的時候她都還是要我。」她說，母親病危時，短時間內瘦了30公斤，「從一個我覺得好可怕的巨人形象，忽然變成一個好弱小的人在那裡，那一剎那，我就自己和解了。」

她出生於基隆，父親是肥料廠工人。她排行老三，家中一共10個孩子，家裡窮，養不起孩子，父母親曾將不哭鬧的她送養，但送養後她反而成天哭鬧，養父母受不了，送她回家，再抱走2個月大的妹妹。決定不要的孩子又回來了，這或許是母親始終不愛她的原因。她小時候功課不錯，也考上了好的初中，但母親為了錢，將她考取的入學資格賣給了別人。

「媽媽其實不希望我有婚姻，以前只要有人追我，我媽媽就破壞，她覺得我是個賺錢的工具，我若結了婚就不能繼續賺錢，那也可能是因為我在日本的婚姻也不成功，媽媽就覺得男人對我是不好的。所以只要有人來追我，人家送我回來，她就瞪對方，問對方你吃什麼頭路？那也許是她保護女兒的一種方式。」

名利 帶來不好的事

童年苦，美好的記憶是一位坐在三輪車上的少女。「她的樣子很漂亮，穿著黑色絲絨的旗袍，這邊（腰）繡著一條龍，這邊（大腿）又開高衩，白白的皮膚有夠水。鄰居大人就會說，那個阿琴仔，自從去台北出勤（上班的意思，台語又暗喻是酒家女），變得更漂亮了。」她心想原來當酒家女會變漂亮、能賺錢，於是學校作文寫「我的志願」時，就寫酒家女，被老師責罵後才知道那是什麼行業。

不當酒家女，但有明星夢。17歲，她從康樂隊唱起，四處參加歌唱比賽。20歲參加海選，被日本電影公司松竹映畫選中，前往日本接受培訓、出道。「去那裡要學日文、唱歌、演戲，還要學插花、穿和服。」打下她闖蕩演藝圈的基礎，彷彿是70年代的周子瑜或AKB48。聽我這麼形容，白冰冰點頭微笑，好像又年輕了幾歲。她早年在日本出道的劇照「超星的拳婦歌姬」被網友挖出來，甚至做成動態圖片，成了近年的網路搞笑元素。

她獨闖異鄉，還沒成名就愛上了經典漫畫《小拳王》《巨人之星》的漫畫編劇梶原一騎。但因為遭家暴，加上梶原一騎開始接觸黑道，儘管懷了白曉燕，她還是決定離婚，回到台灣。「他是很紅的，名跟利都有，當一個人名跟利都有的時候，那些黑道就過來了。」這段話彷彿也在說自己。彼時台灣歌廳秀場多被黑道把持，遭槍擊、恐嚇是老藝人們的共同回憶，才開始走紅的她，就曾因秀場開的酬勞請不到她，於是叫黑道當街砍了她的額頭與臀部兩刀。

為了保護自己和女兒，1990年，她買下這一生最貴的東西：一億元的豪宅。紅了，錢賺到了，演藝圈的人脈，讓她結交政商名流，但名利也引來惡人目光。她曾擁有一台勞斯萊斯，是炫富的象徵。 。曉冰說：「冰冰姐會買這台車是因為想孝順爸爸，因為小時候他們家很窮，被人家看不起，所以當她有能力買新車的時候，就希望能讓爸爸有面子。」

地獄 在豪宅抽屜裡

世間有善惡，對她來說，白曉燕是善的象徵。乖巧聰明的女兒，7歲就跟著她到老人院、街頭做公益，在母親節時送花給台北車站的外籍勞工們，她會向白曉燕解釋，這些人是放下自己的家庭，來到異鄉工作的苦勞人。「我們2個就去一人分送一朵花，可以看見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有人就直接哭了。」某次在回程的車上，她叮嚀女兒：「妳看我們多幸福，有些人就生病死了，有些人就出意外死了。」白冰冰回憶說：「我告訴她出門要小心，她還糾正我，說妳把人想得太壞了，妳不是說這世界是美好的嗎？」

在這棟豪宅庭園角落，有個她精心布置的天堂，七彩琉璃池上，是一對男孩女孩的雕像。拍照時，她坐在女孩雕像身旁，她沒說女孩是誰，只說：「本來只有女孩子，有天回家，覺得她太孤單了，所以又加了男孩子陪伴。」這間豪宅唯一不變動的，只有白曉燕的房間。「我現在還留著，白曉燕被從河中（新北市泰山區中港大排）撈上來，非常不完整，很可憐的相片，我留著，當年，還沒抓到歹徒的時候，我就拿來看一看。」她喘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們好可惡、好可惡，我一定要當個媽媽，我一定要做到媽媽該做的。我很想換掉我的記憶，但很矛盾的，我又留著她很痛苦的照片，現在談到她，我不哭了，但我不能忘記她曾經這麼可憐。」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房間抽屜裡，是這棟豪宅裡的地獄。

這21年來，她曾經為了再見白曉燕一面嘗試觀落陰，不但沒觀到，還被神棍騙了錢，又想把白曉燕生回來，做試管嬰兒。「做到更年期，做到16次，最後一顆卵子都沒有了，沒人像我這麼多次，這是金氏世界紀錄。」人生的缺憾再也無法填補，只剩下名利，以及寂寞了。

廢死 咱沒那麼偉大

訪談時她像在主持一場秀。談未成名時，勤學吃苦是小女孩語調。談正向思考、行善做公益，是慈祥奶奶語調。說演藝圈生存之道，「我現在常常跟我帶的新人說，送你3個字，在演藝圈要前途，就是『不要臉』。」用大姊頭的語調。

話題一轉，她主動談起華山分屍案，以及二審宣判的小燈泡案，並以任重道遠的嚴肅語調說：「我等於是受害家庭的指標！」她堅決反對廢除死刑，她說民眾憤怒了，死刑該執行就執行，不需猶豫。「哪怕廣大的廢死聯盟，對著我，來吧！你家沒孩子嗎？還是你的孩子沒碰到這麼痛苦的事？不要把自己的理想放在別人的血淚上面！不要每個東西都跟美國比！咱沒那麼偉大！美國有核彈有飛機有大砲，台灣有嘸？」這時的語調，像在進行一場選舉造勢。

此時，屋內突然警鈴大作，讓我們不由得緊張起來，以為有歹徒入侵，忙問怎麼了？原來她有事，警鈴聲是鬧鐘。只見她拎起小包包，像個貴婦準備去逛百貨公司那樣，消失在豪宅之中。

過了十分鐘，地下室傳來一陣麻將洗牌聲，讓這間冷清的豪宅又熱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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