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小說家這種病 駱以軍

駱以軍是台灣當代重要小說家,以《西夏旅館》獲紅樓夢文學獎,將台灣文學帶到嶄新高度。但在文學光環背後,小說家遭遇憂鬱症、專欄中斷、陰囊破洞各種困境,2017年春天還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這天,駱以軍嘻嘻哈哈,揣著胯下帶來小說新作《匡超人》,在咖啡館回顧三十餘年小說夢,並相贈創作者以火:「上天給了你奇怪的創造力,所以受到屈辱,還是窮困,都沒什麼好靠夭,你已經得到獎賞了。」看來小說家幾乎失去一切卻堅持寫作這毛病,應該是沒救了。

濃眉大眼的小說家駱以軍,難得走出永康街咖啡館,來到大樓林立的台北車站,參加本刊自製電視節目《鏡相人間》錄影。他一頭亂髮神情疲憊,走進地下室,發現攝影棚旁正好有房間,床鋪浴室書桌一應俱全,長期憂鬱失眠又暴食症纏身的他,昨晚依然沒睡好,「不好意思,我先睡一下,錄影要開始再叫我。」便在陌生的房間睡著了。

 

胯下破洞 重拾靈感

51歲的駱以軍至今出版8部長篇小說、12部文集,在2010年以長篇小說《西夏旅館》獲得華文世界最高榮譽紅樓夢文學獎。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王德威評論《西夏旅館》:「他的文字奇詭艷異,既有直面現實的尖銳白描,也有遁入超寫實的想像冒險。」當時43歲的駱以軍攀登小說巔峰,為台灣文學打開國際能見度,但沒想到,下半場才是最辛苦的。

駱以軍說,算命師替他看星盤時說:「你從小就從內部蓋了一個小世界,人家不懂你講什麼,你也不懂別人。只能說你太好運了,簡直是天生來寫小說的。」(駱以軍提供)
駱以軍說,算命師替他看星盤時說:「你從小就從內部蓋了一個小世界,人家不懂你講什麼,你也不懂別人。只能說你太好運了,簡直是天生來寫小說的。」(駱以軍提供)

「通常我寫完長篇,什麼都不想,這是運動傷害。但寫完《西夏旅館》1年、2年過去了,我還沒有想寫小說的感覺。」運動傷害的復原週期變慢,是因駱以軍在每本長篇之後,總想重建一套語言系統,但是近年轉速越來越慢,「沒想到我的雞雞破了一個洞,讓我寫成了。」年初終於推出最新小說《匡超人》。

2年前冬天,駱以軍發現自己的陰囊破了一個洞,剛開始他憂心是偷了別人太多故事嗎?還是幸運超出自己的福報和八字?或是得了睪丸癌?「跑皮膚科是不斷羞辱的過程,連護士都別過頭,醫生問我有沒有不正常的性關係?我說,我連正常的性關係都沒有。」醫院中等待叫號的不安陰鬱,被他說成荒謬喜劇。

當時駱以軍已著手寫作新小說,小說主角原是壓在五指山下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但胯下破洞後,駱以軍忽然有了明確方向,創造新角色「破雞雞超人」突圍。以《儒林外史》為本,場景搬到當代台北,那位姓匡號超人的青年,原本只追求平庸的幸福,卻一步步成了爭名逐利的惡人。

駱以軍抄寫許多經典小說,強迫自己閱讀消化,如今仍用紙筆寫作小說,再請人謄打輸入。
駱以軍抄寫許多經典小說,強迫自己閱讀消化,如今仍用紙筆寫作小說,再請人謄打輸入。

 

梵谷啟發 投入寫作

駱以軍父親是大學國文老師,隨國民政府落腳新北市永和,上有一兄一姊,但駱以軍自小無心讀書寫字,國中、高中名次皆吊車尾,猛看運動勵志漫畫。直到19歲時苦蹲重考班,讀了余光中翻譯的《梵谷傳》,覺得梵谷為藝術奮不顧身的形象,像火炬燃燒一樣,他深受召喚。那年暑假駱以軍還看了張愛玲、魯迅、蕭紅等小說家的經典作品,但梵谷的形象揮之不去,當時他心想:「我不會畫畫,但我要寫小說。」20歲起,駱以軍全心投入小說,苦讀西方經典小說,連課都很少去上,從文化大學文藝創作組畢業後,26歲終於出版第一本小說《紅字團》,運用後設技巧廣受歡迎,並奪得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十大好書。

駱以軍(左)在永和出生,家有一兄(右)一姊(中),從小就是家中最調皮的孩子。(駱以軍提供)
駱以軍(左)在永和出生,家有一兄(右)一姊(中),從小就是家中最調皮的孩子。(駱以軍提供)

錄影前,我們跟他約在咖啡館訪談。駱以軍悠然點菸,火花衝到眉毛,我們以為他在咖啡館戶外習慣開大火,結果不是。他確認眉毛沒燒到,安了心,打趣說:「可能是我們創作者靈魂的火炬,讓打火機發爐了!」他的打火機壽終正寢,我們再拿一支給他,轉到最大,他興奮地搏命演出,讓攝影記者捕捉這一幕。火力全開到最後,這支也廢了。

駱以軍總是坐在戶外咖啡座寫稿,也有專屬位置。他為了抽菸,就算寒流也不進室內。
駱以軍總是坐在戶外咖啡座寫稿,也有專屬位置。他為了抽菸,就算寒流也不進室內。

駱以軍和梵谷同是牡羊座,生日只差1天,從《第三個舞者》《月球姓氏》到《遣悲懷》,30歲上下的駱以軍橫掃好書獎。小說家陳雪說:「駱以軍很早就成名了,如果有所謂的文壇末班車,我們可能在旁邊跑,只有他一人跳上去,更早看到一些我們沒看到的。雖然寫作者都很怪,但他怪在掩藏自己的光芒,好像害怕自己的強大被發現,就會被傷害或打壓。」

2004年,37歲的駱以軍開寫長篇小說《西夏旅館》,寫了6個月,忽然有一天,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他感嘆:「我記得那時候〈殺妻者〉寫到停不下來,一個晚上就寫了一萬字,文字濃度完全是不同檔次,如果沒得憂鬱症,《西夏旅館》應該是世界名著。」

 

得憂鬱症 夢遊暴食

經歷9個月治療,駱以軍把先前寫的全忘了,取而代之是旅館的篇章。駱以軍想不起來當時如何寫完小說,只說必須用醫藥處理內分泌異常,控制憂鬱症反覆發作。「生命的布局太殘酷了。也許是因為生在台灣或我的階級所限,配備好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駱以軍就讀永和國中,入學時是全校智力測驗最高的,也被排在好班,但成績始終吊車尾,讓他很自卑。(駱以軍提供)
駱以軍就讀永和國中,入學時是全校智力測驗最高的,也被排在好班,但成績始終吊車尾,讓他很自卑。(駱以軍提供)

初次發病,也許早在大學時期,他依稀記得,「以前我覺得在陽明山的冬天,自己會變得很不一樣,也沒去大學上課。讀了杜斯妥也夫斯基那些舊俄小說,覺得身體無法駕馭靈魂,就一個人搭火車,去宜蘭頭城冬天的海邊。現在回想起來,那就是憂鬱症啊。」

精神科醫師開了抗憂鬱劑立普能給他,憂鬱症控制了,副作用卻是失眠。醫生再開安眠藥史蒂諾斯,駱以軍能睡了,但換來夢遊暴食,十多年來從101公斤增重到115公斤。他吃光冰箱所有食物、孩子的早餐、旅館所有昂貴的零食和洋酒,一次,甚至在書房發現24支雪糕的包裝紙,這一切,駱以軍醒來全不記得。

付出腰椎肩背的健康,還得了憂鬱症,落進一般人想像的小說家職業病。拖著各種好不了、暫時死不了的病,2017年3月,駱以軍遇上生死關頭。

那天下午,他在大安森林公園昏倒,但沒人搭理。駱以軍自嘲:「可能我長得太像壞人,怕我勒索醫藥費吧。」他習慣自嘲,除了因國高中都考最後一名,或許因為他好不容易搭上文壇末班車,車上全是他的老師和前輩,他必須裝小裝弱裝可愛,才不會讓光芒刺傷別人。

駱以軍來到平常散步的大安森林公園,說前方人行道就是他2017年歷經生死關頭,心肌損傷昏倒的地方。
駱以軍來到平常散步的大安森林公園,說前方人行道就是他2017年歷經生死關頭,心肌損傷昏倒的地方。

 

為友叫屈 情義相挺

說到那場生死劫,駱以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道自己路倒多久,直到醒來以後,一個人搭計程車去醫院,才知道是心肌損傷。倒下那一刻,心中掛念什麼?駱以軍說,除了放不下家人,「我欠自己一本非常好的長篇小說。」怕心臟病再發作,他出門隨身帶著藥。但今天,說著說著,駱以軍本要從口袋拿藥給我們看,卻發現自己忘了帶,讓人捏一把冷汗。

劫後餘生的駱以軍,病後一度瘦到93公斤,夢遊暴食的副作用仍沒放過他,如今又回到104公斤。他還有力氣說笑話,「如果我真的走了,《匡超人》就是我的遺作,出版社就賺翻了。」小說家用作品預支自己的壽命,彷彿在不朽的作品面前,連死神都要向他低頭。

駱以軍走到住家附近巷弄,說前方某個旅館,也是他寫作閉關的地方,有時遇到熟人,只好忍住不叫、裝作互不相識。
駱以軍走到住家附近巷弄,說前方某個旅館,也是他寫作閉關的地方,有時遇到熟人,只好忍住不叫、裝作互不相識。

死亡對他這一代的寫作者並不陌生,前有邱妙津、黃國峻、袁哲生,都是自殺。「那時候,我們都說下一個就是他了。」小說家陳雪說駱以軍愛才,2人認識二十多年來,不曾見他為自己的事動怒,多是為別人抱不平。甚至在她大病時,許諾折壽10年。好友炮輝也說,朋友去愛爾蘭參加文學營經費不足,駱以軍也沒錢,硬是想辦法匯了2萬元過去。近年出版景氣越來越差,作家蔡俊傑說,駱以軍把他的書當自己的書似的,絞盡腦汁思考宣傳手法、跑獨立書店,也承接年輕創作者會有的徬徨,「就像軍隊要撤退了,他擋在那個關鍵路口說,你們快走,往更好的地方去,不要後輩經歷重複的痛苦。」

「我36、7歲時,哲生過世了,國峻也走了,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不知道是否這個緣故,駱以軍總鼓勵年輕寫作者要有耐心,不要急。書店常見駱以軍為年輕作家掛名撰序推薦。「一序之恩,一讚評之恩,一出書之恩,一發表之恩,每個環節都是你能不能出人頭地的恩人。」駱以軍過往像梵谷一樣以燃燒回報文學,但他不只是梵谷,還得擔下梵谷弟弟西奧的責任,扮演從不間斷地資助創作者的後援軍角色。

 

廢材老爸 掛網看劇

2011年接觸網路,駱以軍說:「一部小說投資幾年,大概有幾千個人看,可是寫臉書,一個晚上就有幾千人看。」他長期用筆寫稿,不熟打字,只好用一根手指打字,在臉書上自娛娛人,寫童言童語的小兒子、週遭發生的倒楣事,臉書有10萬人追蹤,微博超過70萬名粉絲。

駱以軍和妻子鄭穎(右2)生了2個兒子,當時住在深坑,幫孩子穿紅衣紅帽,準備去拜年。(駱以軍提供)
駱以軍和妻子鄭穎(右2)生了2個兒子,當時住在深坑,幫孩子穿紅衣紅帽,準備去拜年。(駱以軍提供)

有次,臉友請他幫忙,鼓勵因為骨癌要截肢的朋友,祝病友生日快樂。駱以軍看了那人的臉書,發現他是很堅強的人,也是很好的老師。「我的小說不知道能否給人這樣的能量?我的臉書卻可以。這讓我很疑惑。」寫小說做不到的,臉書竟然有效,那小說還有存在的必要嗎?2012年《壹週刊》專欄遭停,駱以軍的經濟雪上加霜,便濫接演講邀稿,台灣文學創作者的普遍困境欺身而來,他推敲:「我可能是這樣奔波勞累,才會接連大病。」

「感覺自己活在不配那個年輕時的自己該延展的人生。」這是《匡超人》反覆出現的命題,因此我們問駱以軍,年輕的自己若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怎麼想?他慘然大笑:「應該是看不起!」駱以軍像是想鑽進地底,愧對當年純粹的文學青年。

我們趕緊把他從地洞挖出來,說他臉書貼出與兒子搞笑互動,至少算是個好爸爸,不料他說:「我在家中也很沒地位,只是撿狗大便機器人,2個兒子在房間,我在書房,就像室友一樣。他們可能覺得我這室友是拖垮經濟的人,會把媽媽薪水偷拿去買石頭,晚上還掛網看劇,小兒子經過我房門,聽到我在笑,大概覺得我是廢物,瞧不起我吧。」

駱以軍帶來兒子小時候玩的布偶,感謝兒子療癒夫妻2人,「幼稚園的時候,小兒子要穿鐵鞋矯正,我說他是小斑馬,他就快樂地穿去學校,真的很強。」
駱以軍帶來兒子小時候玩的布偶,感謝兒子療癒夫妻2人,「幼稚園的時候,小兒子要穿鐵鞋矯正,我說他是小斑馬,他就快樂地穿去學校,真的很強。」

「過去我會跟神明許願,下一本要寫出曠世巨作,但現在我只求讓我活下來。」在命運面前,駱以軍終究認輸了,變成灰撲撲的廢材老爸,只求撐到二個兒子都獨立。駱以軍說,前輩作家楊澤傳授他如何養生,勸他別喝咖啡改喝茶,暫時把小說放旁邊。但受訪時,駱以軍全程抽菸,一根接一根,問他不考慮養生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照樣酗菸、酗咖啡,小說也沒停。看來他就算嘴上認輸,也打定主意,要做支徹頭徹尾的火炬了。

 

萬人難得 小說之神

駱以軍說起某天,他在捷運上看到一個很美的女孩,她知道全車廂的人都在偷瞄她。「我多想跟她說,妳知道神有多愛妳嗎?妳是一千輛才會出現一個的美女。但她不知道,她對面的這個阿伯,是十萬輛沒有一個的小說家。」只有在小說之神面前,他不用低頭、不用裝弱,可以驕傲地用他豪麗富奢的小說,與偉大作家比肩而行。

對社會而言,看似廢物的小說家,有何價值?駱以軍這些年來努力說服自己,也是給後繼創作者的話,「上天已經給了你奇怪的創造力,所以受到屈辱還是窮困都沒什麼好靠夭,你已經得到獎賞了。」身患小說家這種病,駱以軍應該是沒有救了。

最後,我們離開咖啡館,要去街上拍照,燒完的2支打火機靜靜地躺在桌上。臨走之前,駱以軍不忘幹走隔壁桌上嶄新的打火機,再點了一支菸。

 

駱以軍小檔案

  • 1967 生於新北市永和區

  • 1992 文化大學文藝創作組畢業

  • 1995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學研究所畢業

  • 2000 獲台北文學獎

  • 2001 父親過世,小兒子誕生,出版《遣悲懷》

  • 2007 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

  • 2009 獲台灣文學獎

  • 2010 獲第三屆紅樓夢獎

  • 主要著作:《第3個舞者》《月球姓氏》《遣悲懷》《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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