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思念像是一道橋 李雅容

李雅容與丈夫經營的語文中心如同畫廊,為保存父親的遺物,特別設了一間小展覽館,她說家族中自己的臉最像父親,寫作嚴謹的個性也像父親。
李雅容與丈夫經營的語文中心如同畫廊,為保存父親的遺物,特別設了一間小展覽館,她說家族中自己的臉最像父親,寫作嚴謹的個性也像父親。

李雅容出生於228事件發生的1947年,那一年父親李應鏜做為台灣仕紳菁英,槍口下與國黨政府周旋保人,擔任鎮長又推動西螺大橋續建,在當時屬世界第2大橋,連接濁水溪阻隔的南北交通。

大橋與父親設計的洋樓,是李雅容最美的童年回憶。然而父親肺疾過世,留下要後代遠離台灣的遺言,於是整個家族搬遷,後來更離開台灣,地方歷史從此缺落。

7年前,李雅容承接二姊的囑託,從父親的遺物與舊照開始找資料,以優雅嚴謹的態度,寫下父親的事跡與家族史,讓自己的思念像一道橋,串接了台灣歷史,以及人的命運。

李雅容小檔案

  • 1947年 出生於雲林縣西螺鎮

  • 1953年 西螺大橋落成通車

  • 1959年 父親李應鏜過世

  • 1961年 家族搬離西螺

  • 1970年 台灣大學法律學系法學組畢業

  • 2020年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出版

寫信爭取美援 續建大橋推手

看到父親的字跡,李雅容很激動,雙眼紅了,喃喃說了4、5遍:「我寫的沒有錯、我寫的沒有錯…。」7年前,她開始寫父親的傳記《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從父親出生的1909年到1959年過世的時光,人事時地物皆變化,建立年表、整理文史資料、紀錄訪談耗費心力,而許多舊照片難以判斷時間,只能交叉比對,這一刻她更確定自己的嚴謹有了回報。

  1. 上百張家族舊照不易確定年代,李雅容依口述歷史與穿著比對,判斷是父母婚後前往日本讀大學,現在看見照片背後的時間,讓她更確定自己所寫無誤。
    上百張家族舊照不易確定年代,李雅容依口述歷史與穿著比對,判斷是父母婚後前往日本讀大學,現在看見照片背後的時間,讓她更確定自己所寫無誤。
  2. 上百張家族舊照不易確定年代,李雅容依口述歷史與穿著比對,判斷是父母婚後前往日本讀大學,現在看見照片背後的時間,讓她更確定自己所寫無誤。
    上百張家族舊照不易確定年代,李雅容依口述歷史與穿著比對,判斷是父母婚後前往日本讀大學,現在看見照片背後的時間,讓她更確定自己所寫無誤。

1953年西螺大橋通車,連結了濁水溪阻絕的南北交通,在當時是台灣最長的大橋,更是僅次於美國舊金山金門大橋的世界第2大橋。父親李應鏜是西螺大橋續建的推手,日治時代建好橋墩後,太平洋戰爭爆發,錢與物料拿去打仗,工程停擺,直到國民黨政府來台,李應鏜是第3任西螺鎮長,親自寫英文陳情信給美國國務院爭取美援,西螺大橋得以續建。

同為雲林女兒的作家季季,認為這本書充滿親情的回憶與史料,樹立庶民書寫與家族回顧的典範,「她文字素樸,書寫細膩,像堅韌的絲線,涵蓋政黨與仕紳,寫出西螺大橋完成的前後起伏,填補了台灣地方史。」螺陽文教基金會董事長何美慧說:「自1998年西螺大橋保存運動開始,我們尋覓地方文化資料,對於大橋為何能建造完成有疑惑,李應鏜的資料更是缺乏,直到他的後代回到西螺舉辦父母的百年冥誕追思會,見到李家後人,才得以知道這段歷史。」

李雅容小時候常跟家人到濁水溪搭竹伐遊玩,西螺大橋建造完成時是綠色,後來整修才漆成現在我們熟知的紅色。
李雅容小時候常跟家人到濁水溪搭竹伐遊玩,西螺大橋建造完成時是綠色,後來整修才漆成現在我們熟知的紅色。

借錢還醫藥費 賣掉祖輩基業

11歲時,49歲的父親過世了。李雅容說,長大後她才知道父親留下3句遺言,第1句是不要與人合夥做生意,第2句是不要參與政治,第3句是:「離開台灣,越遠越好。」遺言像是一道橋,讓李雅容的家族走向他方。

台南市大樓裡,我們走入李雅容經營的語文中心,她一身素雅,頸間一串溫潤的珍珠項鍊,帶我們穿過掛著一幅幅農田風景畫的走廊,推開門出現一間小展覽館。她一一介紹,那邊櫃子有父親與蔣緯國所通書信,這邊櫃子是父親讀的書籍,桌上有父親的公事包,牆上是西螺大橋的施工紀錄照,以及一幅幅不同年紀的父親照片。

14歲時舉家搬到了台中,李雅容說那時仍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只知道爸爸死了,卡沒錢,不知道辛苦,我媽媽跟人借錢又貸款,還父親生病積欠的龐大醫藥費。她賣掉西螺的房子其實承受很大的壓力,因為是祖輩基業,但也因為這樣,我們子女才能讀書。」而那年因到台中讀書住校想家,搬家雖然失落,但也高興能跟家人一起住,直到年歲增長,才感受到哀傷。

李家是富戶地主,父親留學日本京都同志社大學,學經濟與法律,懂英、德、日文,做為知識菁英,出門必定穿上3件式西裝。「他穿衣服穿很久,我媽媽穿好,幫我們這些孩子也穿好,我爸爸都還沒好。他的西裝一定有袋巾,配領帶、袖釦,花樣都很漂亮。」順著李雅容的話語,我們也就看見一位手持懷錶、手杖,家住巴洛克式洋房的台灣仕紳。

李雅容的父親李應鏜。(李雅容提供)
李雅容的父親李應鏜。(李雅容提供)

清鄉保住菁英 遭誣陷搞台獨

李雅容是排行第7的么女,富家千金的生活有傭人打理,上學前用日語向父親問安,回家後與父親聊學校事。我們跟著李雅容走過西螺的延平老街,她說大橋通車那天,整條街熱鬧到全都是人,街上有父親當鎮長栽植的楊柳樹,入夜後一戶戶洋樓懸著各種樣式的燈,「美得好像一場夢境。」晚上在街上回望自己的家,窗框含意是幸福與榮光,屋上2盞燈,粉紫色,像夜裡盛開的花。「我每次回來西螺,都去看那2盞燈,後來(燈泡)掉了2個,3年前西螺鎮公所整修,(燈泡換掉)沒得看了。」她語氣遺憾。

雖然童年住的洋樓已不屬於家族,但李雅容帶著父母年輕時的照片在樓前合影時,顯得開心,像個小女孩。
雖然童年住的洋樓已不屬於家族,但李雅容帶著父母年輕時的照片在樓前合影時,顯得開心,像個小女孩。
父親李應鏜親手設計的洋樓,中央上方是母校日本同志社大學校徽,菱形處的燈具曾經是粉紫色,陽臺是李家經營龍泉商行的拼音。
父親李應鏜親手設計的洋樓,中央上方是母校日本同志社大學校徽,菱形處的燈具曾經是粉紫色,陽臺是李家經營龍泉商行的拼音。

父親在日治時期就敢批判政府,有一次在台北公會堂(今中山堂)演講,日本警察在旁監視,父親言論越界被要求停止,卻仍繼續講,被警察強拉下台逮捕,此後遭點油(註記)。日本戰敗後,父親為續建西螺大橋,一度加入國民黨,228事件時,台灣人組織民兵攻下虎尾機場,之後國民黨清鄉、戶口清查,槍決不少台灣知識菁英,要求西螺交出攻陷機場的名單,但第一批自首者皆被槍決,她的父親與國民黨軍隊隊長有交情,槍口下出面協調,保了33人。

228事件後,父親對國民黨失望,國民黨辦理黨員回歸登記,父親不願回歸,後遭誣陷通謀台獨首腦廖文毅,遭逮捕,幸好當時的雲林縣長具保。之後父親知道該案有許多人無辜遭逮捕,因為留學背景與蔣緯國交好,透過關係幫助許多人獲釋。

談父親的生平,也就談了台灣人的歷史。父親經歷國民黨的土地改革,祖輩留下的田產被政府剝奪,沒能守住,私下常叨念國民黨是「土匪仔政府」,為顧地方不得不與國民黨周旋,內心衝突就化為在世時向母親、兄姊們交代的遺言。

畢業放棄從政 城府開語文班

李雅容資質聰明,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的班長,初中聯考是女狀元,高中是樂隊隊長,很出風頭。「我都是台中女中的代表,那時很多救國團活動,我當主席、主持人,對從政有興趣。」哥哥知道父親遺言,但不干涉,建議想從政就去讀法律,她高中以第一名畢業保送台大法律系。

讀台灣大學法律系時期的李雅容。(李雅容提供)
讀台灣大學法律系時期的李雅容。(李雅容提供)

有心從政的學霸少女,1970年自台大法律系畢業,同屆同學有謝長廷夫婦,學弟妹是陳水扁、馬英九以及蔡英文,左右台灣政壇20年。在當年,「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是一股風潮,她這般成績亮眼的人即便沒出國,也該是進司法或法律界。然而人生履歷轉了彎,畢業後跟同學結婚,丈夫是台南人,夫妻倆回台南當老師,經營語文中心。

放棄從政,是認為台灣政治太過動盪。想過當法官,但政治情勢難以獨立審判,當年司法、法律界多賄賂,風氣極差,她說自己遺傳了家族個性,「是非分明,嫉惡如仇。」自認必招牢獄之禍,所以放棄,本來規劃出國留學當學者,但終究沒出國。

家族中除了她與大姊,全都依父親遺言移民國外,母親也要她將3個女兒送出國,當年沒有適合的英語師資,她自己教女兒英語,因此開了語文中心。那妳怎麼沒移民?她臉露複雜神情,「因為我不能出國。」

她成為家族中少數留在台灣的人,因此保存了父親的遺物。二姊李麗容希望子孫能知家族歷史,她擅寫文章及故人略歷,便囑託她寫父親的一生。故人略歷講究用思念與妥貼字句,來帶出一個人一生的特殊之處。

所以聊到過世的母親:「逆來順受,溫柔豁達,很少講悲傷的事情。她常說:『遇到就是要面對。』有一次我打破碗,我媽媽說站著別動,已經損失了,若是又踩到,腳受傷,等於損失2次,所以我們從小被訓練,遇到事情就是要處理,面對現實。」

所以聊到二姊臨終前,她去見最後一面,在彌留的二姊耳旁,說父親的生平寫好了,二姊無法言語,用流淚的方式告訴她知道了,她情緒平穩,但滿懷情感:「二姊像媽媽,又像老師。她高中畢業時爸爸開始生病,她不上大學,做裁縫幫忙家裡,數學老師說她是數學奇才,特地來家裡勸爸爸讓她考大學。爸爸過世後,她擔起家裡經濟。我們每一個人對二姊都非常敬愛。」

李雅容(左)與丈夫胡明和在童年故居門口合照。
李雅容(左)與丈夫胡明和在童年故居門口合照。

為何不能出國呢?台南人熱情好客,雖不願透露,但知道我們困惑,仍給了解答。「她不能出國,是因為跟我結婚。」李雅容的丈夫胡明和說。胡明和是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家族中有3人被認定是政治思想犯,遭槍決,此後家族被警總註記、長期監控。那是尚未解嚴的時代,李雅容與他結婚也遭註記而無法出國。李雅容說:「其實我先生成長過程經歷許多傷痛,我很希望他也能寫一本書。」

思念是一道橋,通往親情的記憶。李雅容喜歡騎腳踏車,小時候家裡買了一輛新的,二姊認為會下雨,腳踏車會生鏽要她別騎。「但我還是騎去上學,果然回來下雨,我叫傭人阿嬌擦車,二姊生氣:『叫伊別騎還要騎,讓伊自己擦。』她大聲一點罵我,爸爸聽到,晚上跟姊姊說:『妹妹年紀小妳12歲,毋免大聲,我還在妳就這麼凶,我若去了(過世)要安怎?』我二姊後來說,爸爸在託孤,爸爸很溫柔,這是他說過語氣最重的話了。」

李雅容的二姊李麗容。(李雅容提供)
李雅容的二姊李麗容。(李雅容提供)

歷經動盪分離 偶有落寞之感

父親經歷土地改革,在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下被徵收土地,政府以土地債券、股票補償,債券後來不值錢,父親過世後,二姊為還債決定出售股票,發現10元的面值跌至2塊5,更後來變成廢紙。聊到這邊,李雅容紅著眼眶,說女兒要她受訪時別哭,但她忍不住:「我想到那是父親的悲哀,也是所有台灣仕紳的悲哀,想到我二姊與媽媽都在面對這些事情,從不告訴我們,讓我們這些孩子無憂無慮長大。」

年幼喪父、家族搬遷、家境變化,之後發展受限,又與3個女兒分隔二地,說起來自身的命運也不由己,該有許多寂寞、辛苦的時候吧?她說母親教她豁達,雖不能常見孩子,但養成了每天通電話的習慣。她笑著說:「孫子們讀不懂中文,接下來要試著翻譯成英文給他們看。」

採訪結束後,她寫電子郵件給我,對年少的自己:「我想當時的我沒有自己說的那麼豁達,難免有落寞之感。」並附上鄭板橋的詩,她常以此自我勉勵:「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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