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老給你看 龍應台

龍應台93歲的母親應美君2000年被診斷出失智症,十幾年來,無論她在香港或台北工作,每天一通電話,每隔2週到屏東潮州探望母親,毫無中斷。去年,為陪母親最後一哩路,她搬回潮州與母親同住,期間,寫了19封信給母親。

知識分子的性格使然,給母親的家書變成女性主義的宣言,是愛的主張,性的爭取。她今年65歲,說自己人生好得不得了,她說,她戰後嬰兒潮的這一代人有責任,好好的老給你看。

龍應台是當今文壇在全球華人圈有影響力的作家,近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銷售38萬冊,書市慘澹,新書《天長地久》上市1天預購1萬本,10天內再版。
龍應台是當今文壇在全球華人圈有影響力的作家,近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銷售38萬冊,書市慘澹,新書《天長地久》上市1天預購1萬本,10天內再版。

講台上的人要大家打開112頁,「這頁的標題是什麼…大聲點!我沒聽見。」台下的人齊聲朗誦標題,「你們看到什麼?是一個女孩跟狐狸對不對?我為什麼挑這張圖片…我不會跟你們講答案,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講台上的人又催促著大家翻到144頁和201頁,「這頁是什麼,宵月艦,如果不是熟知台灣史的人,可能不知道除了外省人,台灣人也逃過難的…你們可以親子共讀,在晚餐上討論,這個前因後果是什麼…」這是中學歷史課堂的上課情形?不,這是龍應台新書《天長地久》讀者見面會。

陪伴母親遷屏東 心定了

見面會是在台北中山堂舉辦,千人演講堂座無虛席,說龍應台是當代華人影響力最高的作家也不為過,《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銷售38萬本,《天長地久》預購破萬本,上市10天再版,來聽演講的從八旬老翁到高中女生,從徐旭東等政商名流到大陸交換學生。新書副標叫「給美君的信」,美君,是她的93歲的母親應美君。2000年,應美君被診斷出失智症,十幾年來,無論龍應台在香港或者台北工作,她每天1通電話,每隔2個禮拜到屏東潮州探望母親,毫無中斷。

龍應台(左)說,貓咪在哪裡,母親(右)在哪裡,哪裡就是家了。(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龍應台(左)說,貓咪在哪裡,母親(右)在哪裡,哪裡就是家了。(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回潮州時,她陪母親睡覺,放母親喜歡的周璇〈天涯歌女〉,等母親睡醒,再爬起來,做自己的事。偶爾工作至凌晨,母親醒來,會輕輕走到她身邊,一聲不響看著她說:「妳長得很像我女兒。」她說:「我是妳女兒啊。」母親說:「我就說妳是我女兒啊,但好奇怪,昨天晚上也有一個人躺在我旁邊,說是我女兒。」母親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逐漸退為影子,因為來日無多,去年10月,她搬回潮州和母親同住,陪母親最後一哩路。

讀者見面會前一天,約在龍應台文化基金會訪問。她說,人在潮州,每一天是這樣過的:哥哥的房子她住6樓,母親住5樓,每天早晨,看護把母親帶上來,空蕩蕩的房間,她陪母親散步。她讀書寫字,就讓母親坐在一旁,她累了,就依偎在母親的身邊,讀書給她聽,「到這個階段,她的眼睛看著妳,已經不知道妳是誰了。妳跟她說話,她聽不懂,但是我有一個目的,坐在她身邊,我的身體靠著她的身體,讓她感受我的重量跟溫度,讓她知道有人陪伴著。」

少女龍應台(中)與父母龍槐生(右)與應美君(左)合影,她的名字意即龍、應2人在台灣所生之女。(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少女龍應台(中)與父母龍槐生(右)與應美君(左)合影,她的名字意即龍、應2人在台灣所生之女。(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她說得溫情脈脈,我岔出心神望著牆上董陽孜的書法,筆力遒勁寫著「野火」二字。1984年,她在《中國時報》闢〈野火集〉專欄,一把火炸開了解嚴前夕,台灣封閉社會的高壓與陳悶。對千瘡百孔的環境,她痛陳是「生了梅毒的母親」,34年過去了,她感性地謳歌土地,「我發現到了屏東之後,最大的事情是心定了,因為心定了,種種生活層面都改變了。」

愛講道理扛責任 求完美

我形容她的改變是魯迅變成沈從文,變得從容了,「那是對於我的書的接觸不是很深的人,會有一種錯誤的印象。我比魯迅溫潤一點,也不大有個人的抨擊,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我不會反對你這樣的說法。」她淡然地說沈從文的從容是天生的氣度,但她的從容,來自擔任台北文化局局長、台灣文化部部長,二度進出官場所致,「以前沒有進去(官場),只看到結果和表面,進去再出來,會知道這個人犯的錯,有多少是他個人的能力不夠、用力不足,但也有一定比例,是大結構不會讓他做的,你知道這一層之後,再寫當然會不一樣…」

2012年5月20日,文建會升格為文化部,龍應台為台灣首任文化部長,2年後因要多陪伴母親辭去官職。(中央社)
2012年5月20日,文建會升格為文化部,龍應台為台灣首任文化部長,2年後因要多陪伴母親辭去官職。(中央社)

作家龍老師寫信給胡錦濤〈請用文明說服我〉批評中共政權;文化部龍部長備詢,說「太陽花學運的行動力她打100分,但學生的思想非常薄弱」,楊照評論:「馬英九第二任總統的政治環境日趨險惡,龍應台期待的說服效果沒有產生,反而倒過來因文化部長的角色,而明顯損傷了她過去長期建立起的意見領袖地位,尤其是經過了太陽花運動,一度龍應台成了新學運世代年輕人的眼中釘。」余光中、李敖…一個個作家因為意識形態改弦易轍,而喪失了光環,新書寫母親的失智,問她某種程度上,這個世代的文化是否也失智了?她說:「這是訪問的一部分嗎?要不要關掉錄音筆,當作私下閒聊?」

爭議的問題她終究是避開了,面對政治的爭吵,她寧可談生命的自覺。媒體茶敘、讀者見面會、專訪…她始終把責任掛在嘴巴上,她說責任有2種,狹義的責任是,台灣是好不容易打造出來的開放社會,它飽受挑戰,要崩壞很快,要維護這一個境界,每個公民都有責任。但是她新書寫得並非3年官場現形記,而是《天長地久》,作家對美的追求和實踐,那是更廣義的責任。

廣義的和狹義的責任,她都要往身上扛,創作的路上,她是那個背著沙包跑五百障礙的人。她感性講理,理性抒情,把兒女情長拉拔到國家興亡的規格,說是給母親的家書,卻被她寫成20世紀的女人傳記,「這是女性意識很強烈的一本書,它上承《美麗的權利》,講女人愛的權力、性的主張,和身體的權力。」她舉了書中一個私奔的公主做例子,見我沒有反應,盯著我的眼睛說:「你沒把書看完吧。」隨即呵呵笑了起來,笑得我心裡發寒。她太像是中學升學班的國文老師,檢查錯字,時時提醒你得慎思明辨。因她提及社會欠缺生命教育,我問她瓊瑤、平鑫濤安樂死的家事,「你得問得更準確一點,是問我對這件事的看法,還是贊不贊成安樂死,或者我自己會不會安樂死?」

龍應台在新書媒體茶敘說,讀者要去思考誰是人生最重要的人,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決定了優先順序,就會知道人生該怎麼走,該怎麼做了。
龍應台在新書媒體茶敘說,讀者要去思考誰是人生最重要的人,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決定了優先順序,就會知道人生該怎麼走,該怎麼做了。

她思慮周全,但又不諱言自己欠缺生活一切所需的常識。她活到三十幾歲,才知道嗑瓜子要從尖的一頭咬。有一年她探望某長輩,長輩為前列腺肥大所苦,看起來累,當日她與友人相聚,友人問她何以疲累,她不加思索地說:「我前列腺肥大吧!」友人尷尬地對她說:「應台,女人沒有前列腺。」

女朋友林青霞曾經送她一條褲子,那種褲腳有棉繩收束的褲子。有一天,林青霞與她見面,發現她一隻褲管的帶子不見了,另一隻還綁著。隔天見面,她還穿那條褲子,還是一有一無。林青霞忍不住了:「妳知不知道,一條褲腿的帶子不見了?」她說:「是嗎?沒有了嗎?」她曾對林青霞說:「青霞,妳教我化妝,我教妳思考。」人生進入暮年,問她可有任何一個時刻,覺得思考會比化妝更無能為力嗎?她幽幽地說:「你是說我老得不夠優雅嘛。」

白髮皺紋變老醜 無所謂

「你要釐清你要問什麼,你問變老,我不怕。老是什麼?老是變醜,滿臉都是皺紋,那我不怕,那不在我的心智裡,我無所謂的。華人社會女性都會染髮,事實上,我想停止染髮,準備一頭白髮見人。男性一頭銀髮,大家說好有氣質,但女性一頭白髮,就是老女人,老女人這個詞是罵人,其實這就代表了很多歧視。」

她今年65歲了,說現在的人生好得不得了,「做少女時讀瓊瑤《幾度夕陽紅》,寫二代糾葛,小說裡頭的媽媽幾歲你知道嗎?38歲吶。」她輕聲驚呼:「但現在的80歲等於以前的60歲,我65歲,等於以前的45歲,我們比以前多了20年的黃金時光,我們嬰兒潮這一代人有一個責任,就是我活給你看。」

「我年輕時一不小心嫁給一個德國男生,但比較成熟就離開他了。」對她而言,媽媽在哪裡,貓在哪裡,哪裡就是家。日後母親不在了,可會在屏東安寨紮營?「不知道,不知道啊。」兒子希望她交男朋友,但是她需要的空間太大,太難了。她在台北的家本來在陽明山,視野好得不得了,但因為沒電梯,後來還是搬到忠孝東路城中心來,離醫院很近的地方,方便朋友2、3天來確認她是否死在家裡。

龍應台(左)的兒子菲力普(右)住維也納,母子聚少離多,平日只能藉由電腦通訊軟體互動。(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龍應台(左)的兒子菲力普(右)住維也納,母子聚少離多,平日只能藉由電腦通訊軟體互動。(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她一個人在台灣,2個兒子安德烈和菲力普,1個在英國,1個在維也納。她自豪把2個兒子調教成女性主義者,但那也意味失去一個母親可以任性的特權。她管兒子的女友叫做「小三」,開玩笑說要毒死兒子的女友,但菲力普說她這個玩笑一開開了五年。

她去歐洲出差,請菲力普到她的城市與她會合,兒子想帶女朋友同行,她委屈地說她只有2天時間,就想跟兒子單獨相處不可以嗎?兒子說:「妳得要做個選擇,要不我要帶女朋友來,要不然我就不來。」「因為我得要對我的信仰誠實,我決定尊重他的決定。」情緒沒有得到抒發,不會太辛苦嗎?她嘟囔著:「當然會很辛苦啊,我跟他講完,眼淚滴在手機上啊。」

無法好好說再見 最艱難

理性告訴她,要對自己生養的放手,也要對那個生養自己的好好說再見,陪伴失智的母親生活,是一個漫長的告別,「我覺得比死亡還要困難的,是不告而別。飛機失事,你如果能在海上找到受難者的遺體,可以把他隆重地放進土裡,你可以有儀式,跟他告別。只要能夠做告別這件事情,你就可以心安。但現在事實是你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你不能在她有知覺的時候,好好說再見。這對我而言,是最艱難的事。」

移居潮州,龍應台平日以機車代步,四處趴趴走,悠然自得。(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移居潮州,龍應台平日以機車代步,四處趴趴走,悠然自得。(翻攝自龍應台臉書)

這樣聰明的一個人,可畏懼著失智會遺傳嗎? 「龍應台如果失智了,不會知道龍應台失智了,所以這件事情如果要發生在我身上,我是完全無能為力,因此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現在把能做的事做了,能夠寫書的,就去寫書,能夠愛的,就去愛,能夠清理身外之物,就去清理,不要累積。最好衣服全部都清掉了,衣櫃最後就剩下20件衣服,永遠只穿這20件,書就都給掉,最好是當你走了之後,後事全都處理好了,別人都沒事,全都沒事。」

她過度地想著衰老和死亡的事,遺產該怎麼分配,骨灰要撒在哪裡,她說,下週去英國,已經把兒子出生的金鎖片包好,準備送給兒子了。

龍應台小檔案

  • 1952年:出生高雄

  • 1970年:成大外文系畢業

  • 1975年:赴美國堪薩斯大學留學,獲博士學位

  • 1983年:返台任教

  • 1984年:發表〈野火集〉專欄

  • 1986年:隨家人旅居瑞士蘇黎世,2年後,遷至德國法蘭克福

  • 1999年:在馬英九邀請下,出任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

  • 2012年:任中華民國文化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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