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明天再死也無所謂 錦鯉女王鍾瑩瑩
錦鯉壽命只比人短一些,好好養可高壽70,還耐高溫又耐寒,從4度到30度都能活得閃閃發亮。
這似乎也像鍾瑩瑩的人生映照,她是富家千金,但23歲時家中破產,她接手父親的錦鯉養殖場,黑道頻討債,絕望下她擬妥完美自殺計畫。夥伴告訴她,反正要去死了,先把想做的事做好,明天再死也無所謂。她想想也對,就做了一天,不夠,再一天……,就這樣成了「錦鯉女王」。
決定自殺前,鍾瑩瑩把自殺計畫告訴朋友,朋友淡定地說,那看看能不能先把什麼事情做好,反正要去死,明天再死也無所謂。
我覺得世界太骯髒齷齪黑暗了,然後欠的錢一輩子也不可能還完。
所以,「死掉之前,我就把我想做的事做好,如果死掉之前要回憶20秒,我想有精彩的、很讚的回憶。然後我發現事情做不完,那就延後一天再死,第二天又做不完……」最後20秒你想回憶什麼?「有些事情我本來做不到的,後來做到了。」
那是2008年,鍾瑩瑩31歲,「那天我半夜二點多忙完到家,三點洗完澡,一想到明天又是一個沒希望的日子,大爆發。」
她原本是嬌嬌女,23歲那年家裡一夕破產,26歲她接下雲林老家的錦鯉養殖場時,什麼也不會,家裡負債高達2億元,「每天醒來就是抓魚、撈魚、餵魚、賣魚,可是我抓魚不夠快,泡水泡到蕁麻疹,還一直掉頭髮,魚場連半夜二點都有人來討債,我連帶魚去國外辦展,魚都全部被毒死……我覺得世界太骯髒齷齪黑暗了,然後欠的錢一輩子也不可能還完。」她一口氣說得霹哩啪啦。
今年40歲的鍾瑩瑩說話快而流暢,人們稱她錦鯉女王,她養的錦鯉多次在各國參展中獲獎。她的口才亦絕佳,3年前在TED的演講《三分之一的人生》瀏覽次多達80多萬。
同樣一個音階可以練一百次,每個小細節都希望是最好、最好、最好、最好。
她每天僅睡4、5個小時,剛見面就俐落道:「你們先勘景,看決定在哪裡採訪再告訴我。」便走回辦公室忙,一秒不浪費。這裡是雲林崙背,鍾家幾個魚池的錦鯉加起來約莫30萬尾,這些魚池的歷史恰是台灣畜牧養殖業的發展跡證,大魚池早年養過吳郭魚,小魚池則是舊日二大排豬舍改造。
鍾家曾是當地望族,鍾瑩瑩的父親接手阿公的家業,養豬、養吳郭魚,「小時候我們家是三層樓洋房,每一層房間都有彩色電視機及黑膠唱片機,我奶奶每天插花、跳日本舞,阿公會帶奶奶出國玩。」她笑稱阿公是「疼妻狂魔」,別人家阿嬤騎腳踏車去田裡拔草,她家阿嬤騎歐兜麥去村子買花,「阿嬤每天水噹噹,阿公還會騎野狼125載阿嬤在村子呼嘯而過,讓大家看阮某多水,我載伊去七逃。我阿嬤喜歡種花,阿公就蒐集各種花給她種。」鍾瑩瑩自小學畫,說話也如同寫生,話語裡滿是飽滿的影像。
家裡三個孩子她排行老二,琴棋書畫都學過:鋼琴、古箏、阿拉伯舞、素描、書法、畫畫。高中畢業後,她去北京念美術學校,「菁英好多,最後我決定學漆藝,生漆取出來要提煉,再加礦物質的色彩去磨,好的漆藝作品需要半年甚至一年。嘿嘿,沒人比我有耐心,我小時候貼蛋殼圖可以晚上不睡覺,把蛋殼每一塊大小弄得一樣,學鋼琴,同樣一個音階可以練100次,每個小細節都希望是最好、最好、最好、最好。」說了四次「最好」。她笑稱自己有強迫症。
但才大二,經營魚池的父親轉投資房地產失利,雲端上的日子瞬間如墜機一般,「爸爸破產,我輟學回台灣,來家裡要債的很多,亮刀亮槍砸玻璃打人。」她投宿同學家,四處謀職,「可是我只會古箏、書法、阿拉伯舞、畫畫,沒有一樣能謀生,我應徵任何工作,老闆都覺得我是體驗人生。」
她終於應徵上補習班助理,「希望待遇我寫11,000元,我只想活下去,能租個5,000元小套房,每個月有6,000元伙食費,不需要朋友每天借我一百元。發薪水時老闆給我18,000元,我哭出來,老闆說有最低薪資限制。」
3年後,她還是辭職,硬著頭皮回老家接下魚池。三層樓洋房被查封,母親晚上在魚場鋪紙板睡覺,「白天我們就去附近摘野菜煮來吃,偶爾才放冬粉。」
反正我有的是大把時間,自殺之前,看有沒有可能把事情做好,就試試看。
但慢慢她也發現,錦鯉在台灣價格低廉,「可是當我到歐洲,哎呀,在我們家是畜牲,去歐洲是活體藝術品。」她想把魚運到歐洲,但談何容易,折騰到歐洲,錦鯉都死了大半。
還有一次,鍾瑩瑩終於成功把魚運到歐洲,但講好的接駁卡車沒來,一輛車子好心說要幫忙載,結果整車名貴錦鯉再也沒回來,她絕望到坐在旅館地板上痛哭。她決心尋死,想了完美計畫,但認為有必要告知工作夥伴,「例如其實明年的英國參展可以不用準備了。」連尋死都充滿責任感。
她向夥伴哭訴,夥伴冷靜告訴她,遇到事情可以生氣可以怪別人,但無助解決問題,歸根究柢是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不足,但可以學。「好,反正我有的是大把時間,自殺之前,看有沒有可能把事情做好,就試試看。反正都要死了,明天再死也無所謂。」
名貴錦鯉講究身形、花紋、光澤,鍾瑩瑩學配種,繁殖出的錦鯉在日本、中國、歐洲被以數百萬元標下。她自小口才好,對錦鯉的描述生動:「錦鯉重血統,種魚男生女生要分開養,像男女分校,誰跟誰可以生小孩,血統要純正,例如他們家族都從小就是美女,爸爸媽媽直到十幾歲還是沒有小腹也不會駝背,就是名家血統。」
我們不求大,5、6個人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就夠了,欲望是無止境的。
花紋更是關鍵,鍾瑩瑩的美術背景派上用場,「一般業者只懂養魚,不懂審美。」她對時尚很敏銳,例如某年去荷蘭參展,「我先繁殖出橘色、二邊有黑線的魚,代表荷蘭皇家足球隊,那年剛好世足賽,一下就賣光。」她連看《鋼鐵人》都靈機一動,繁殖出鐵灰搭配橘金色的金屬感花紋錦鯉,媽媽說這黑也不夠黑、紅也不紅,誰會買?結果又是熱賣。
這些年,外界看她反敗為勝,她說,其實債務還有7,000多萬元。沒想過擴大經營魚場嗎?她笑了,大概是笑我以資本市場開設工廠的思維看待農漁業。農漁民向來謙卑敬天,自有道理,水土有靈:「雲林為什麼這塊地種蒜頭、對面改種花生?魚池也是,這口井跟隔壁那口井是不一樣的,水質不同,我媽媽就說她在這裡可以把魚養得很好,可是她去屏東不會養。養殖業、農業不比工廠可以隨便copy、放大。我們不求大,5、6個人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就夠了,欲望是無止境的。」
她沒再往下說,直到談及2年前在屏東開設顧問公司,教人錦鯉鑑賞、養殖、魚池規劃等等,雲林的魚場交回給父母打理,債務也是。「每個人有自己人生該承擔的東西。」話語裡猶有微怨。父親當年投資房地產,恰好是炒作高峰嗎?「對啊,他是最後一個。人如果要自食惡果,貪念跟驕傲是主因。我看著我爸爸怎麼失敗,就不要重蹈覆轍。」她說,跑到屏東,也是為了減少衝突。
她曾笑稱自己脾氣不好是源自鍾家血統,看來父女都倔。但聊起阿公她轉而滿是笑容,「小時候爸爸媽媽很忙,奶奶要待在家當貴婦人,所以是阿公帶我們,他教我們修水電、拉電線、搬磚塊、拌水泥……,我們想買東西時,例如同學的彈弓好厲害,阿公就教我們做彈弓,帶我們去砍竹子,他認為可以自己做就不用買。」
她至今未婚,她說,當年接下家業後沒日沒夜工作,最後決定與男友分手,「真的沒時間,當家人跟愛人只能選一個,我選家人。」她與弟弟的小孩感情極好,她說,也把阿公那一套用來教侄子:「他一歲剛學走路,愛學我們倒茶,家長一定很怕小孩燙傷對不對,有一次我就趁茶壺還是燙的,但不至於燙傷,叫他把手直接貼上茶壺。後來他只要看到東西有冒煙,一定繞道,哈哈。」
阿公陪我下池塘撈魚抓魚,他說,只要家人能在一起,再辛苦都沒關係。
她說,當年家變時姊姊在醫院工作,阿公阿嬤去醫院看病有折扣,弟弟則準備結婚,想一想只有自己接手。
2年前,姊姊辭職來幫她,「人家問她傻了嗎?辭掉一個月十幾萬元的工作,她說,與其幫王永慶賺錢,不如幫我妹妹減輕她的辛苦。我們家的價值觀是家人最重要,我姊是你給她十幾萬元她可以過得很爽,你給她幾萬元她一樣可以過得很爽。」
她說,自己的價值觀也曾走樣,儘管從小阿公的教導是腳踏實地簡單生活,「可是上學以後,朋友都告訴你什麼才是幸福的人生,就是比別人有錢,比別人漂亮。」她說,因此從前的規劃就是找個富二代嫁了,過著快樂的生活。
直到26歲她回到魚池,一無所有。「阿公70幾歲了,但他陪我下池塘撈魚抓魚,他說,只要家人能在一起,再辛苦都沒關係,他能做的每一天他都會做,做到不能做為止。」
3年前阿公過世,「他人生走到末端交棒給我,只說我們養的魚好像蠻漂亮,就走了。他在這塊土地養雞鴨鵝養豬養大頭鰱吳郭魚…,最後發現養這個(錦鯉)不錯,好,換妳了。」她微笑著說,等自己80歲快不行時,「我也會跟弟弟的小孩講,ㄟ,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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