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曇花開在暗暝時 顧德莎
顧德莎讀書時期是文藝少女,她編學校校刊,寫文章投稿報紙副刊,還出版了個人散文集。18歲畢業的隔天,她北上進入紡織廠工作,此後37年不曾提筆。2012年,癌症像是一份禮物,讓經歷工廠倒閉、婚姻破碎的顧德莎停下腳步,回顧人生。
6年間,她寫出小說《驟雨之島》,描述1980年代台灣紡織產業崩毀所帶來的命運悲歌,更在個人回憶錄《說吧。記憶》中,以溫潤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人生,用文字開出一朵永恆的曇花。
即便癌末,她仍出席自己的新書座談,接受我們的採訪。顧德莎於4月15日凌晨病逝,享壽61歲。
提起20年前親手種下的那盆曇花,61歲的顧德莎忍不住惋惜,花苞已結,盛開的夜晚也不遠了,「結果隔2天就不見了。」原來鄰居覺得好看,端走了,聽她問起也沒打算還。「人生很多東西都會失去,那時候已經對失去不是那麼憂傷了。」
顧德莎小檔案
出生:1957年5月11日生於嘉義
經歷:讀書時擔任校刊主編,曾獲《聯合報》極短篇推薦獎,之後停筆37年。2012年重新提筆,書寫生命
獲獎:新北市小說文學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散文獎、台中文學獎台語詩首獎、吳濁流小說佳作獎
作品:2016年開始,陸續出版詩集《時間密碼》、台語詩集《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回憶錄《說吧。記憶》、小說《驟雨之島》
丈夫外遇 獨自撫養子女
那一年,她住的房子是借來的,與丈夫一起經營的加工廠,遇到了紡織業轉型的黃昏,倒閉負債數百萬元。機器賣了、房子與土地也賣了,丈夫到中國當貿易商台幹,卻外遇,於是2人離婚。40歲的女人獨自撫養一對子女,青春與夢,都沒有開出漂亮的花朵。
顧德莎的曇花,像是一則1980年代台灣紡織業從興轉衰的隱喻,上游的大老闆知道資訊與政策,搶先一步躲過風雨,收割成果,至於下游的中小企業與底層勞工,則被洪水沖去,顧德莎是被捲入漩渦的人。她的小說《驟雨之島》,今年3月獲得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佳作獎,是台灣文學史上首部紡織產業題材的小說。60歲的文壇新人,一出手就是名家風範、史家胸襟,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范銘如評論:「倘若台灣小說界有頒發年度新人獎的獎項,顧德莎的《驟雨之島》絕對是入圍書單之一。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歷飽含許多戲劇性的故事與激情,但是她卻能夠以淡薄的情緒和包容的體貼娓娓道出。」
清明節隔日,我們前往顧德莎家中拜訪,今年一月,她被醫生宣告生命只剩2個月,癌細胞如蔓生的薔薇盤據在她的腹腔,吸收她的體力,讓她無法太長時間說話,聊半小時累了,就閉眼休息,蒼白的短髮,讓她睡著時像一束乾燥花。
顧德莎是嘉義人,本名顧素梅,44歲受洗信主後改名,德莎是Doska,字根來自於拉丁文,意思是榮光。改名,是因為命苦。
繼父是光 行為蘊藏關愛
稀薄的童年記憶是嘉義東門圓環的人群光景,6歲時,親生父親猝逝,當時母親已生下4個女兒,沒生男孩不被夫家接受,於是將四妹送養,帶著3姊妹改嫁外省軍人,顧德莎從此在眷村長大,成長過程中,母親以威權打罵對待,曾經把她打到眼球受傷,甚至昏迷。顧德莎在回憶錄裡說:「當年的我沒有能力去理解一個再嫁女人心中的焦慮。她擔心我們不夠乖巧,不被新父疼愛,便處處戒慎恐懼。」
母親是心中的暗影,而繼父是光。這2年因為癌末,她搬回童年時成長的眷村,接受親戚照顧,眷村已改建成大樓。午後的日光穿過9樓陽台,把櫥窗裡繼父的一套《資治通鑑》,照得微微發亮。
記憶裡繼父總是沉默,但行為有著細膩的關愛。繼父與母親生下2女1男,擔心姊妹排擠,便將妹妹命名的權力交給顧德莎,她為小她8歲的五妹取名玉珍,小10歲的六妹取名玉玲,這個家從此有了凝聚力。顧玉珍與顧玉玲是知名社運人士,顧玉玲更是著名的報導文學作家。
她從不稱繼父,而是喚做:爸爸。她感受到自己被接納,是小時候一次被母親無緣無故打一頓後,悶坐在芭樂樹下,繼父叫她吃飯,她生氣頂嘴要他不要過來,繼父笑著說:「垃圾鬼。」那是母親常罵顧德莎的話,但繼父知道,這樣的罵詞,藏著一股愛。而能對父母頂嘴的小孩,也是因為放心,知道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愛她,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繼父退役後,轉當國文老師,成為顧德莎的榮耀,也是接觸文學的起點。但母親成了賭徒,打四色牌賭到深夜不回家,常常是顧德莎與大姊,穿過黑暗的路,叫媽媽回家。堅強好勝的母親,深陷在輸贏之中,最後負債累累。
一家子姊妹相聚,談的都是父親。顧玉珍:「我媽媽最受不了的就是我們姊妹碰在一起,可以一整個晚上都在聊天,聊各自的成長背景、各自的想法。」顧玉玲:「但『爸爸』是最常聊的主題。」顧玉珍:「所以我們都有戀父情結。」話匣子開了,姊妹們這邊一句、那邊一句。顧德莎:「他一個老師的身分,要去面對一個妻子這樣,他是很難堪的。賭徒真的好厲害,都很會借錢。」顧玉玲:「我媽信用好,有借有還有利息。」顧德莎:「不過這些都過去了,我爸還是看得出我媽她本質很善良純真的部分。」
18歲,顧德莎從嘉義高商畢業,隔天隨即由大姊介紹工作,北上新北三重工業區,進紡織廠工作,青春如花的年紀,她愛好文藝,曾在學校編校刊,以筆名季隱投稿聯合報副刊得到新人獎,也出版了人生第一本個人散文集,但一切都在工作之後,中斷了。
因為學的是會計,她在工廠內做產量記錄,沒有《勞基法》的年代,早上8點上班,再加班到晚上9點半是常態,第一次領薪水是2,400元,中秋節到了,工廠不打算放假,小女孩想家,她走進劉姓廠長辦公室說想請假,說著說著就哭了,過了幾天,工廠宣布中秋節休假3天。
產業黃昏 歷經生離死別
當時的她仍持續寫作投稿,但經濟困窘,成為作家是奢侈的想像,也曾經去出版社面試,收到了錄取通知,可是報到就職的那一天,她氣喘發作,「那時候害羞,也不知道可以請假再報到,南部小孩很單純,覺得自己是不守信用的人,就沒有再去。」不敢交涉,機會也就消失了。顧德莎形容那時的生活像一團亂掉的毛線,不知道最後會織成什麼樣的衣服。21歲,她與男同事逛士林夜市,男同事看一位老婦人頂著竹籃辛苦地走路,主動幫老婦人提竹籃,之後滿臉笑容的走向她,讓她感到這個男人是一個善良好人。
結了婚,生下一對子女,丈夫自己創業開了成衣加工廠,媽媽、妻子、媳婦、老闆娘,4個稱謂,也等於承擔4樣責任,會計工作她也沒停下,左手收到自己的年終獎金,右手又將這些錢發出去,成為丈夫員工的年終獎金。婆婆因糖尿病頻繁進出醫院,她標會籌醫藥費。工廠沒訂單,當時還沒有人發明無薪假,做一個老闆娘,顧情義發半薪給20多位員工。別人是錢滾錢,而顧德莎卻陷在挖東牆補西牆的窘境裡,「可能是我不夠欠咖(能幹),不是很會理財,整個調度上就非常辛苦。」
那時她會失眠,滿腦子都是工作,想證明自己,但惡劣的環境不會放過一個勤勞的人。1980年,台灣紡織業的黃昏降臨,開始不斷有大型紡織廠關廠。顧德莎也經歷一串生離死別,繼父過世了,當天她在工廠門口,聽丈夫告知消息,忍不住蹲在路邊尖叫痛哭。「現在想起來,還是好難過。」談到這邊,顧德莎流下淚水。
同年,她跟了10年的劉姓廠長也因投資錯誤,不堪地下錢莊催討債務,飲農藥自殺,曾經一年外銷營業額達2億元的紡織廠倒了,顧德莎失去工作,而與丈夫一同經營的工廠,後來也長達一年沒有訂單。兒子邱聖文說:「貨賣不出去,倉庫都是滿的,我爸爸就坐在堆滿的倉庫裡面哭,同時我大伯、外婆走了,剩我爺爺一個人。媽媽很堅強,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聽到她在房間哭。」
兼3份工 開安親班養家
下游的中小企業倒了一片,然而上游的大老闆們沒有損傷。顧德莎說:「很多人是國家的貿易團代表之一,很清楚變動,美國縮減訂單,所以他們很早就跑到國外去。」妹妹顧玉玲說:「二手機器就賣給不知道訊息的加工廠,他們很高興買到二手便宜機器,以為有訂單,後來發現是一灘死水。」工人失業領不到退休金,老闆卻因工廠的地價上漲,賣地再賺一筆。顧德莎:「這些老闆認為,是我的土地賺錢,又不是你們勞工幫我賺錢,所以不願分出來,其實他們應該想,這些員工幫你守了土地。」10年前,顧德莎與一位老闆喝茶,聽老闆說幸好當時跑得快,讓顧德莎心裡很糾結,因為她是那種沒辦法跑的人。
離婚後,她在鶯歌借朋友的房子開安親班,談起這段經歷,她總歉疚地說:「照顧到別人的孩子,卻沒照顧到自己的孩子。」彼時兒子13歲、女兒10歲,該是陪伴他們成長的時光,但是一個離婚又負債的單親媽媽,只能讓自己成為工作狂,一天接3份工作。她做直銷、保險、生物科技業務,當過計程車無線電廣播小姐,也曾到中國當台幹2年。
人生可有最不需要為錢煩惱的時候?「現在吧。」她笑了一下,「還有很多救濟金。」2008年,她罹患子宮頸癌一期,開刀後,癌細胞轉移至卵巢、大腸,經過18次化療仍無法遏止,生命從此有了時間限制。
餘潤暮年 癌症瓦解倔強
妹妹顧玉珍在病中帶書給她看,一起學油畫。那一刻,顧德莎重新提筆寫作。顧玉珍說:「剛開始她的畫很暗淡,但這2年有非常強的生命力,姊姊的人生就像油畫一樣層層疊疊,如果沒有人生波折,就沒有溫潤跟強大的力量,如姊姊在《說吧。記憶》所寫,青春有淚,暮年方得餘潤。」對顧玉玲來說,顧德莎是倔強逞強、自尊心高的人,「這些武裝都在遇到癌症的時候不得不瓦解,讓她重新長成大家都覺得優雅、溫柔,那是她18歲的樣子。」
顧德莎學台語、寫台語詩,是為了母親。6歲前的身世,需要與母親對談。「我如果問到比較過去的事情,她臉色頂多艱苦一下,就忍一下,說嘸歡喜的代誌,麥擱共啊,我媽是個向前看的人。」對談的過程中,母女間可有和解?「她不會知道我跟她和解,是我慢慢想辦法跟她和解,因為從小的那個陰影非常大,不管是她打我們罵我們,包括她賭博,對我的人生影響是很大的。」高職時期會想寫作,來自於一顆擔憂家庭破碎的心。
她知道母親是愛她的,「每一個母親,都會對身體或經濟弱的孩子特別煩惱,我就是經濟跟身體都不及格的。」治療癌症時,她與母親同住,怨與恨是衣服上的靜電,一起睡覺時,「她的手一碰到我,就會觸電,不太能跟她很親近,也是慢慢從我妹妹她們身上去學習,因為我們同樣在這個家庭裡面,她們早就都已經釋懷了,那我為何還不能釋懷?」
文字化成 短暫永恆曇花
今年4月,她的人生回憶錄《說吧。記憶》和台語詩集《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快速出版。3月30日的台中文學館座談中,她簡短致詞時落下了眼淚,「這2本書是我的一對雙胞胎,有人喜歡它們,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講,我覺得是最大的安慰,謝謝你們來,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4月13日下午2點半,她坐著輪椅從安寧病房出發,前往嘉義文創園區的勇氣書房參加自己的創作發表會。入電梯前,護理師為她注射嗎啡,帶著氧氣筒隨行。我忍不住問她,即將從寂靜的安寧病房前往喧鬧的活動會場,可會緊張?她優雅微笑,一雙眼睛帶著光說:「都面對死亡了,還有什麼好緊張的呢?」這天有人送花、有人送畫,合照時顧德莎始終笑著,有親戚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躲在會場外的窗下,偷偷的哭,不敢讓顧德莎看見。
顧德莎最後與眾人朗讀她的台語詩《好日子》:「我很好,免掛意/每工攏是好日子/看雲/聽雨/等暗暝。」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顧德莎,4月15日,顧德莎於凌晨離世。人生的最後6年間,她以文字開出一朵短暫卻永恆的,屬於自己的曇花。
更多鏡週刊報導
【永恆的曇花1】罹癌變18歲文藝少女 顧德莎把人生寫成小說
【永恆的曇花2】繼父讓她為妹妹取名 從此是緊密的一家人
【永恆的曇花3】苦熬18次化療癌仍轉移 生命倒數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