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身為小說家,我是台灣製造 李永平專訪之三

他說從小跟父母感情疏離,兄弟姊妹之間亦然。「童年,怎麼說呢?就是很孤單、很寂寞,自己看書,在外頭遊蕩。我喜歡遊蕩,有時候遊蕩到叢林1、2天沒回家,父母也不曉得。」父親後來辭去教職,忙於經營胡椒園、肥皂廠等生意,母親成天病懨懨,管不住小孩在外頭鬼混。

父親儘管忙碌,對他的文學啟蒙可不小。「小學時,父親常用客家話朗讀唐詩、宋詞給我聽,音韻特別好聽。我在英國殖民地長大,生活環境全是英文,所以對方塊字的意境和美感很迷戀。」高中畢業後,他決定出國留學,「老師、同學們後來進了叢林打游擊,變成沙勞越共產黨,我不想打游擊,也不想當共產黨,就跑來台灣。馬來西亞剛成立時,一些有思想問題的華裔人士,莫名其妙被抓走,消失了,如果我留下來,肯定被幹掉!」

書桌牆面掛了許多便條,李永平不准人拍,我瞥見其中一張寫著 「人生不外乎一個緣字」。他跟台灣這塊土地的人事,結了44年的緣分。
書桌牆面掛了許多便條,李永平不准人拍,我瞥見其中一張寫著 「人生不外乎一個緣字」。他跟台灣這塊土地的人事,結了44年的緣分。

20歲,他留學台大外文系,在台灣一待就是44年,中間僅回家5次,每次飛回去,還得刻意避飛馬來半島航線,改從亞庇轉機。潛意識的身分認同跟現實發生齟齬,他有次受訪自剖:「念高中時,我莫名其妙從大英帝國的子民,變成馬來西亞的公民,心裡很不好受,很多怨憤。」

來到台灣,身分認同又多出選項。原本他是僑生,32歲娶了台灣老婆,幾年後入了台灣籍,身分如何歸屬?有學者把他歸類在「馬華作家」範疇,他不情願被貼標籤,表明更傾向被詮釋成「出身馬來西亞的華語作家」。他說自己那一輩的作家,歷經移民和殖民,作品經常流露出離散與漂泊的狀態,相形之下,新一代的作家根本不存在認同矛盾。

母親有三個

「我一生有3個母親,一個是生母婆羅洲,一個是嫡母,也就是我父親的祖籍廣東,另一個養母是台灣。我20歲來台灣,除了去美國6年,一直沒離開過。我40歲入台灣籍,前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站在台上說,養母在我走投無路時,讓我安身立命,還培養我成為小說家,所以作為小說家,李永平是台灣製造的。」《文訊》雜誌社社長封德屏說:「領獎時他激動流下淚來,這對20歲就從馬來西亞到台灣的他,很不容易,多年來的認同矛盾,終於在當下獲得了平撫與安慰。」

雙親舊照。父母辭世時,李永平沒能趕回去見最後一面,是他一生最大遺憾。(李永平提供)
雙親舊照。父母辭世時,李永平沒能趕回去見最後一面,是他一生最大遺憾。(李永平提供)

2015年8月,寫完「月河三部曲」,總算對母土有交代,李永平鼓起勇氣重返闊別30年的古晉,祭拜父母。「飛機經過婆羅洲上空,照理說有一整片我朝思慕想的翠綠叢林,結果看到被挖成一塊塊、像瘡疤的紅色坑洞,我就哭了。政客和商人砍伐叢林又放火燒山,燒過的土很肥沃,可以種油棕櫚,換成cash(現金)!我書中描寫的景象,是60年代的婆羅洲,如今煙消雲散,幸好用文字保留下來,那是我對生母最大的貢獻。」他激動得眼眶含淚。

漂泊數十載,最大的遺憾是父母相繼在1989年間辭世,沒能趕回家見最後一面。問起緣由,他說政治太敏感,不願多談,言談間流露著懊悔:「如果對母土真有感情,無論冒任何生命危險也該回去看看才對,何況有些事只是心底恐懼,讓我不想回去,實際上未必回去就會怎樣。」又說:「現實中不敢回去,可是透過『月河三部曲』我早已經在精神上回家無數次了。」

死了留台灣

2015年「國家文藝獎」揭曉,隔年3月李永平(左2)跟其他幾位得主,共同接受總統馬英九(右3)頒獎。(中央社)
2015年「國家文藝獎」揭曉,隔年3月李永平(左2)跟其他幾位得主,共同接受總統馬英九(右3)頒獎。(中央社)

等傷口癒合,就要開始化療,李永平手上顫抖的筆,正努力跟癌細胞賽跑,他卻冷不防說道:「我這一輩子呢,已經做好死在台灣的準備,我死了要留在台灣,隨便找地方把我埋了,土葬不環保就燒成灰,在台東或花蓮撒一撒,台北、台中、高雄也撒一撒。」他開始口齒不清,有點心急,似乎非要把台灣每個地名唸過才肯放心。

離婚30多年來,沒有子嗣的他,始終獨來獨往,流連島嶼東西南北,台北12個行政區都住遍了,直到2007年,終於在淡水買房定居。此心安處是吾鄉,口口聲聲的浪子,其實早就已經回家了,因為台灣就是他的家,隨時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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