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達賴送我的禮物 范琪斐

出生重男輕女的大家族,但范琪斐的人生從求學到工作一路順遂,直到三十出頭那年在感情上跌了一大跤,暴瘦、想自殺,她看心理醫生,才明白癥結不在失戀,在於害怕嫁不掉,也才驚覺身陷性別框架不自知。接著她專訪達賴喇嘛,更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低頭哭泣,視野狹隘,但只要抬起頭,世界如此大,自身問題瞬間就小了。她成為台灣最知名的駐外記者。她說,台灣如此之小,更該警覺地用力抬頭往外看,才不致與世界脫節。

清明節是范家的敏感時刻,兒時起,范琪斐的父親每年向列祖列宗下跪上香時,總無比自責。「我爸有時候還會哭,最近清明節又到了,這個話題又開始。」因為,范家只有3個女兒,沒有兒子。

我大學畢業時報禁解除,所以第一份工作就是記者。

但范琪斐描述這段家務事時別說落淚,連一絲怨嘆也沒有,總當成趣事,又說:「我媽媽從小就告訴我們,妳們絕對不輸男生。」我們與她初見面是在電視台,錄影棚裡的她說話快口條順,偶爾吃螺絲或設備出了點小問題時,只聽她流利飆出「Shit」等字眼。第二次見面在馬場,愛騎馬的她一身勁裝步入馬場,少了急躁,但霸氣依舊。

她的髮色有些花白,但五官精緻,本人比螢幕上漂亮許多。不染髮的女主持人極少,她解釋:「我是刻意保留白頭髮,我希望雖然五十多歲還是可以很美很有活力,而不是染髮讓自己看來少個十幾二十歲。五十歲有五十歲的好看,我們社會的年齡歧視太嚴重了。」

范琪斐喜歡騎馬,她說騎馬的感覺像開車兜風,但更自由自在。
范琪斐喜歡騎馬,她說騎馬的感覺像開車兜風,但更自由自在。

54歲的范琪斐曾是台灣知名度最高的駐外記者,任TVBS駐美記者十多年,去年,范琪斐與美籍丈夫Roberto Araiza雙雙退休,二人回台定居,但她閒不下來,開了新節目《范琪斐ㄉ寰宇漫遊》。3年前她就曾回台出書,都說台灣人不讀書、不看國際新聞、記者智商三十,但她的《買槍、養馬、呼大麻:范琪斐的美國時間》不到一個月就二刷,她寫對美國文化的觀察,文字生動、觀點銳利。

她這輩子沒做過別的行業,「我大學畢業時報禁解除,所以第一份工作就是記者。」那時正逢台灣天翻地覆,黨禁、戒嚴、報禁陸續解除,然後是野百合學運,「你知道那有多charming(迷人)嗎?每天出去跑新聞時你知道你在寫歷史。」幾年後她到紐約讀傳播研究所,畢業時又逢有線電視解禁,順利踏入電視台,一做至今。

從紐約、華盛頓到洛杉磯,范琪斐專訪過無數名人:影星李察吉爾、安潔莉納裘莉、達賴喇嘛、美國前副總統高爾…,而這些,又怎是當年哀嘆生不出兒子的父親能料到。

吃飯是男的大人先上桌,接下來是小孩,媽媽跟媳婦只能在廚房吃剩菜。

范琪斐祖籍新竹,范家在新竹是大家族,但范琪斐的爺爺姓甘,伯叔阿姨也姓甘,唯獨范琪斐的父親從母姓、姓范,「好讓奶奶那一支有傳人,奶奶那邊是單傳。」范琪斐曾在書中描述:「范爸可能從小就被教育,他此生最大的任務,便是將范家這支香火傳下去…我從小的記憶,便是范爸每逢祭祖,常在祖宗牌位前痛哭流涕,指著族譜說,萬一他的名字是這一支的最後一個名字,他死後無顏去見祖宗。」

母親壓力很大吧?「我媽媽壓力非常大,她又是媳婦。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鄉下吃飯是男的大人先上桌,接下來是小孩,媽媽跟媳婦只能在廚房吃剩菜。但我媽媽在她們那年代算是新女性,她在奶奶那邊應該是不得疼的。」太有主見?「太有主見,加上種族因素,我爸是客家人,我媽台灣人(閩南人),在那時也是個問題。」奶奶希望娶個客家媳婦?「當然了。我相信我媽當媳婦時是滿辛苦的。」

但說來也幸而范家沒有兒子,「所以我們家感受不到差別待遇,我有個北一女的同學家就很誇張,她家七個女兒一個兒子,有一次有人送來一箱高級蘋果,七顆,她說她們七個女生一口都沒吃到,爸媽把七顆蘋果全部給兒子吃。」

范琪斐(後排左二)2004年與Roberto結婚時拍的范家全家福。(范琪斐提供)
范琪斐(後排左二)2004年與Roberto結婚時拍的范家全家福。(范琪斐提供)

范琪斐的父親是法院書記官,母親也是法院職員,「所以我本來一直覺得長大後一定是當律師或法官。」北一女畢業後她也考上東吳大學法律系,雖然後來成為記者,她至今仍保有法律人的思考習慣,寫新聞時講求邏輯清楚,直到現在跟年輕同事們談議題,也要求正方、反方…多角度意見。

她有一雙記者之眼。那天騎完馬,她與丈夫至美食街用餐,她注意到一位拉麵店員工,「他說要去一下廁所,一直喊對不起、對不起,然後走出拉麵店他就拿出手機,可能需要回覆什麼,但店內不能用手機吧,結果店長馬上追出來,問他上廁所為什麼要帶手機,他只好當場把手機收起來,又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廁所也沒上就回店裡了。」

但她馬上補充:「我不會完全怪店長,可能是上面這樣要求店長。我們也只看到切面,不知道前面發生什麼,也許這員工平常就喜歡找藉口看手機,不用太快下結論。可是,年輕人就算要看手機好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們的勞動條件實在太差,連這種餘裕都沒有。我看到那一幕,心頭很難受。」

達賴喇嘛把很高深的佛學歸納成容易執行的典範,告訴你快樂的真諦。

范琪斐與先生Roberto在紐約相識,Roberto大她7歲,是醫生,二人於2004年結婚。在此之前,她曾經歷一次嚴重情傷,「現在看當然很蠢啦,但那時嚴重失眠,也沒辦法吃東西,暴瘦,後來得看心理醫生,因為有自殺傾向。」她回憶,那次之所以傷得重,除了感情長達數年之外,失戀時她恰好三十出頭,「一般女生差不多該結婚了,所以我危機感很重,很害怕。」

直到某天,心理醫生問她:「妳為什麼對單身這件事這麼恐懼?」她一愣。醫生是韓裔女性,「她說她明白亞裔女性的壓力。那次之後我才開始認真想,為什麼我一直覺得結婚是唯一的路?為什麼不能單身?」性別框架無所不在,只是她以前從未意識到。

1999年達賴喇嘛(右)訪美,范琪斐(中)說那場專訪影響她甚鉅。左為攝影記者。(范琪斐提供)
1999年達賴喇嘛(右)訪美,范琪斐(中)說那場專訪影響她甚鉅。左為攝影記者。(范琪斐提供)

讓她豁然開朗的,還有達賴喇嘛。1999年達賴喇嘛訪美,范琪斐那時仍未完全走出情傷,但為了專訪只好努力讀達賴的書,怎知讀著讀著,成了人生轉捩點。「達賴喇嘛把很高深的佛學歸納成容易執行的典範,告訴你快樂的真諦,他真的是得道高僧。」她說,那時才驚覺:「你在哭時把頭埋起來,就只能看到這裡(眼睛下面),但你抬起頭就會看得很遠,世界變大時,你的問題就變得很小。那對我的人生有莫大幫助,後來不管工作或情感上挫折,當我心情非常壞,可能掉下懸崖時,我就告訴自己現在要休息,或者不要鑽牛角尖、換個角度想,設法把自己從坑裡面挖出來。」

工作挫折是家常便飯,「最可怕一次經驗,是我訪過柯林頓時代的副總統高爾,但連很多T台同事都不知道。」那時高爾剛卸任,拍了後來拿下奧斯卡獎的環保紀錄片,「我好不容易約到專訪,花這麼大力氣,結果只播一、二次就沒再播了。反而採訪安潔莉納裘莉、李察吉爾這種,他們隨便講一些什麼,就是那天頭條,從頭run到尾。」

台灣很小,我們更要警覺,要用力往外看,才不會跟世界脫節。

去年,范琪斐與丈夫回台定居。她依舊對國際新聞充滿熱忱,在台灣開新節目,她談韓國勝利偷拍事件、談美國長春藤名校捐款換學歷的醜聞,風趣犀利。只是,收視率仍多半令人沮喪。台灣人向來對國際議題興趣缺缺,近年媒體經營困難下,更少有媒體養得起駐外記者,第一手的中文專業報導難覓,一切更加惡性循環。

范琪斐很焦慮,不只因為收視率:「如果你是美國人、中國人,這世界80%的新聞都跟你有關,你看國內新聞就看得到國際新聞了。可是台灣不是,台灣很小,我們更要警覺,要用力往外看,才不會跟世界脫節。」她說,這半年一直嘗試,希望找到最好的方式與觀眾溝通,「總要試嘛!如果我不做那誰去做呢?如果我真的很相信這件事(國際視野),就想辦法做到最好。」

2017年范琪斐採訪法國總統大選,最後法國人選出史上最年輕總統,當時馬克宏僅39歲。(范琪斐提供)
2017年范琪斐採訪法國總統大選,最後法國人選出史上最年輕總統,當時馬克宏僅39歲。(范琪斐提供)

怎會想回台灣定居?「很多人問,我常開玩笑說因為川普選上了,但這不完全是玩笑。」原來,她的丈夫Roberto是墨西哥裔的美國人。我們採訪這天,Roberto也來了,他在幾桌之外默默喝著咖啡。

「你們應該看得出他不是白人,在美國這叫少數族裔。」范琪斐說,Roberto來自貧窮的墨西哥裔家庭,努力讀書拿到兩所長春藤名校學位,才得翻身。「他說他小時候去買東西,店員一定跟著他,怕他偷東西。這是很大的傷害,這陰影一直跟著他。」

范琪斐親身感受到的震撼,是某次她與Roberto逛街,Roberto在更衣間試穿褲子,太大,范琪斐問店員是否有小一號尺寸,白人店員撂下「沒有」就走。「我就自己去找,結果發現小尺寸有一大疊。我才忽然意識過來,大聲說叫你們店長出來!」

傳說中的種族歧視,在Roberto身上是赤裸裸的真實。川普當選後問題加劇,尤其針對墨西哥裔,一天到晚喊著蓋「美墨長城」,甚至說墨西哥移民是「強暴犯」。「我老公說他在美國真的住不下去,很痛苦。」

與丈夫回台定居後范琪斐(右)沒閒著,她主持電視節目,探討值得關注的國際議題。左為節目共同主持人「動眼神經」何姍蓉。
與丈夫回台定居後范琪斐(右)沒閒著,她主持電視節目,探討值得關注的國際議題。左為節目共同主持人「動眼神經」何姍蓉。

歧視無所不在,從性別到族群。但父親能接受你老公是美國人嗎?范琪斐笑說,父親自從生兒子的希望破滅後,把期待放在三個女兒身上,「從小我爸就說妳們一定要嫁客家人,後來看我沒什麼進展,就說只要台灣人就好,後來連這一點都不堅持了,男的就好。」

現在沒有人生得出來了,確定不會有下一代,我爸的希望徹底滅絕。

她結婚時39歲,與老公都不打算生小孩。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二個妹妹一個仍單身、一個已婚但也沒小孩,「現在沒有人生得出來了,確定不會有下一代,我爸的希望徹底滅絕。」

她說,父親其實是個溫柔的男人,只是內向、話極少,「家裡只有他一個男人,我們幾個女生又都很恰。當年我去念法律系,很大因素是我覺得這樣才有辦法跟我爸爸有話講。」但直到如今,她會約母親喝咖啡,「可是我就不會約我爸,我在美國太久,現在都不知道話要怎麼講。我做得不夠。」

范琪斐(左)與Roberto(右)在紐約相識,當時Roberto是哥倫比亞大學附設醫院小兒急診科主任,現在2人定居台北。
范琪斐(左)與Roberto(右)在紐約相識,當時Roberto是哥倫比亞大學附設醫院小兒急診科主任,現在2人定居台北。

幸而近來劇情忽然逆轉:「我老公的居留證要有中文姓名,他就選了姓范。你知道這對我爸是多麼重要的事嗎?『我終於有個兒子』的感覺。」

於是今年清明,父親早早跟他們夫妻說好要祭祖,這可是Roberto姓范之後第一個清明節呢!「我跟你講一個很變態的事。」原來,新竹的范家祠堂向來只有男性能入葬,范琪斐是女性,自是無法葬入祠堂。「但是,自從我老公姓范,現在突然有可能我也可以葬在裡面了,因為我是他的老婆!」范琪斐大笑起來,自己都覺得像在講什麼荒野奇談。這齣超現實戲碼,聽來是族譜終於可望傳到Roberto范,父親不是最後一人,總算不致「無顏見列祖列宗」。

范琪斐小檔案

  • 出生:1965年

  • 現職:寰宇電視台《范琪斐ㄉ寰宇漫遊》節目主持人

  • 學歷:東吳大學法律系、美國紐約大學傳播研究所碩士

  • 經歷:民眾日報記者、傳訊中天、TVBS、三立新聞台駐美特派記者

  • 著作:《買槍、養馬、呼大麻:范琪斐的美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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