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二次遷村的人 消失的紅毛港與即將消失的大林蒲
2007年,歷經長達40年的遷村過程,400年歷史的紅毛港漁村成為高雄港洲際一期貨櫃碼頭用地,遷村經費329億元,20,931位居民搬遷,是台灣史上規模最大的遷村案。
工業發展像一頭鯨魚,吞完了紅毛港,接著要吞下相鄰的大林蒲。紅毛港遷村後,大林蒲成為一座被891根工廠煙囪環繞的孤島。該地被劃為新材料循環產業園區用地,預計遷村經費589億元。
紅毛港遷村過程中,產生一則則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故事,在大林蒲人的口中不斷流傳,有的無力負擔房貸,房子遭到法拍;有的苦撐度日;有的財產損失,求訴無門。
大林蒲有19,960人居住,其中2,772人是搬遷至此的紅毛港人,他們的人生經歷一次遷村,又即將面對第二次。
「你們拍照是不是來量土地、房子,想把大林蒲人賣掉?」我們進入大林蒲,這裡的居民面臨遷村,歷經遷村意願普查、地上物查估,對拿相機的外地人有不信任感,採訪時總會問:「你們是不是政府派來的?」「不是啦,我們知道政府要你們遷,來問你們的心聲。」「無奈啦,以前跟我們徵收農地,1坪300元收去,拿去蓋工業區,給廠商賺錢,結果汙染一大堆,地方也沒發展。」賣菜的80歲阿伯說。
要前往大林蒲,必須先進入臨海工業區,農曆初四工廠已開工,路上瀰漫刺鼻臭味,沿途是灰白的鐵皮廠房。這是大林蒲人進出高雄市區的路,也曾是紅毛港人遷村離開的路。
紅毛港遷村年表
1967年 ▶ 高雄港第2港口開闢
1968年 ▶ 被劃入臨海工業區,實施禁建
1976年 ▶ 被定為第6貨櫃碼頭計畫用地(現為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第1期),再度實施禁建。
1985年 ▶ 行政院核定紅毛港遷村計畫
1996年 ▶ 遷村延宕,居民封港抗爭
2002年 ▶ 再次因遷村延宕,發生第2次封港抗爭
2005年 ▶ 立法院通過遷村計畫案預算215.8億元,開始拆遷
2007年 ▶ 紅毛港漁村完成拆除,最後耗資經費329億元
煙囪環繞 宛如孤島
2007年紅毛港完成遷村,歷時40年,是台灣史上最大規模、耗時最長的遷村案。這個曾經盛產烏魚、草蝦的400年漁村聚落,位處於高雄市小港區。1967年高雄港第2港口開闢,台電、中油、臨海工業區開始建設,紅毛港承受工業汙染,開始面對遷村處境,歷經2次禁建、2次封港抗爭,遷村計畫3次修改,最後從地圖上消失,成為洲際一期貨櫃碼頭用地。
遷村過程中,2萬多位紅毛港居民搬遷四散,一部分遷至高雄市鳳山區,另有一部分選擇搬到大林蒲(含邦坑、鳳鼻頭,共6里,簡稱為大林蒲)。根據高雄市小港區戶政事務所於2011年統計,紅毛港有2,772人搬至大林蒲。
紅毛港遷村後,相鄰的大林蒲從此成為一座被891根工廠煙囪環繞的孤島。北邊是台電燃煤火力發電廠、中油;東邊是年產9千億元的臨海工業區,裡頭是中國鋼鐵、台船、5百家工廠,以及南區垃圾焚化爐、國鉅公司的醫療廢棄物焚化爐。
西邊曾經是海,在西南風吹起時,當地居民得以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但1990年開始的南星計畫,以建築廢棄物、爐渣煤灰填海造陸,一條南星路切開了大林蒲與海的連結,原本當地的鳳林國小旁邊就是海灘,居民睡前能聽到海浪聲,30年間,一切消失了,夜裡聽見的,是工廠內機器的運轉聲,以及拖板車的聲響。
大林蒲遷村年表
1990年 ▶南星計畫區開始,以建築廢棄物、爐渣、煤灰在大林蒲外海填海造陸
1992年 ▶中油大林廠硫磺工廠氣體外洩,大林蒲居民圍廠抗爭,時任行政院長郝柏村稱居民為暴民,以鎮暴部隊鎮壓,共39位居民遭逮補起訴
2007年 ▶紅毛港完成遷村,大林蒲發展停滯
2014年 ▶高雄氣爆。同年,高雄市環保局公布臨海工業區居民健康風險評估報告,空氣汙染有122種,含1級致癌物苯、甲醛、氯乙烯。當地居民自做健康檢查,血液中重金屬砷濃度超過正常值
2016年 ▶時任行政院長林全率高雄市長陳菊、中油董事長、中鋼董事長、台電董事長、台灣港務公司總經理,向大林蒲、鳳鼻頭民眾鞠躬道歉
2017年 ▶遷村意願普查,贊成率89%,居民傾向1坪換1坪的土地方案,並希望遷村不造成負債與額外負擔
2019年 ▶行政院核定「新材料循環產業園區計畫」,將大林蒲列為園區用地
抗議汙染 遭警鎮壓
紅毛港遷村後,大林蒲更加蕭條,工業發展未能與地方共存共榮。1992年,大林蒲人因中油汙染,圍廠抗議,遭到警察鎮壓,逮捕起訴39人,恐懼中陷入沉默,成了不被關注的地帶,近十年才陸續組織公民團體,屢次北上抗爭、下跪陳情,反映環境汙染問題。
2011年「高雄港洲際二期貨櫃中心」開發案,從紅毛港遷村後的洲際一期貨櫃中心繼續向外海填海造陸,設置石化原料儲運中心,要將「亞洲新灣區」區內199座前鎮儲油槽遷移至此。繁榮的、好看的留給市中心,而嫌惡的、難看的通通放在更南邊的大林蒲與林園區。高雄氣爆後,石化管線不進入市區,大林蒲又成了工業地圖上,石化管線通往工業區的路徑。
面對故鄉即將消失,帶來的是強烈的剝奪感。
34歲的大林蒲人張文如高中讀雄女,又到台北讀師大歷史系,從北到南的返鄉路,是繁華變衰頹的風景。「10年前的我,心中有很強的憤怒。」她曾為了到新加坡工作進行健檢,肺部X光片發現結節(白點),驚動家族,20多位不抽菸的親戚因此也做健檢,僅2人肺部無異常。聊到此,她忍不住掉眼淚:「我阿姨甚至擔心沒辦法活著看我結婚,先去買了金鍊子送我當嫁妝。」
離開故鄉 彷彿割肉
2016年,時任行政院長林全、高雄市長陳菊帶領國營企業主管,向大林蒲居民鞠躬道歉。2019年,行政院核定「新材料循環產業園區計畫」,總經費新台幣1054億元,其中589億元用於大林蒲遷村。鳳興里長洪富賢說,大林蒲許多居民一輩子沒離開過大林蒲,「離開像是割肉。」他希望政府能規劃一塊土地造鎮,並強調遷村計畫書要納入當地居民與公民團體的意見。「先有一份遷村計畫書草案出來,讓居民了解,裡頭的條件若居民無法接受,提出修改意見、達成協議,再編出真正的計畫書出來。」
畢竟過去紅毛港遷村過程中,許多經濟弱勢居民無力搬遷,最後遭斷水斷電、強制拆除。而遷村後,有的人面臨親友四散,失去情感可寄託的故鄉,無法適應新的居住環境;有的工作型態改變,無力負擔房貸,房子遭到法拍,之後流離失所;有的苦撐房貸,憂慮度日;有的財產損失,求訴無門。
紅毛港遷村的悲慘境遇,在大林蒲人口中變成一則又一則家破人亡的故事。人生已然經歷一次遷村,因地緣關係,把大林蒲當成第二個故鄉搬遷至此的紅毛港人,又即將面對第二次。
遷村後,他們過得好嗎?我們深入當地,紀錄他們的故事與心聲。
故鄉僅存於網路上
楊光達 小檔案
50歲
紅毛港人
遷村前1年,楊光達的父親自殺了。
在進入紅毛港文化園區前,楊光達看著遠處的台電火力發電廠的紅白煙囪,說祖厝就在那根煙囪下,小時候睡覺,會聽見煙囪轟隆隆的聲音。「以前家裡窮,當初十大建設挖很多工業廢土來填海,裡頭有很多金屬,鐵啦、銅啦。」他會跟著母親楊張秀枝去南星計畫區挖廢鐵,回收能賺2百多元。他講童年回憶,突然眉頭深鎖,帶點怒氣地說:「我有一個親戚在撿那些銅鐵的時候,被活埋。」
祖厝被拆 心靈受創
父親自殺那時,母親正為祖厝賠償參加抗爭而勞累,因此受不了打擊住院;那一年楊光達35歲,在台中工作,已是3個孩子的爸,回故鄉處理後事。父親出殯那一天,是他的農曆生日。
談遷村帶來的傷痛,他試著讓自己微笑,來化解那份憂鬱,並拿出一張土地買賣證明,祖厝83坪的土地是祖父輩經過買賣取得,卻被政府認為占有國有地,沒有得到賠償。「紅毛港有很多老人,因為賠厝不賠土地,他們在過世之前,很不甘願。」
祖厝被拆的那一天,他沒回鄉,是母親流淚看祖厝被拆。遷村後,母親住不慣台中,惦念親戚,因此住在大林蒲。每一次大林蒲開遷村座談會,楊光達都特地南下參加,他在這裡讀國中,許多親戚、同學仍住在這。「這是我的故鄉,大林蒲人其實對遷村不了解,太善良,善良到有一點可悲。」
他說政府處理紅毛港遷村的手段粗糙,最後強制拆遷,更不管人民心靈受創。老年人遷村後對環境不適應,也沒給予心理輔導。「要他們離開住了6、70年的所在,可想過他們會驚恐?這一塊都沒參考,結果我爸爸就這樣死了,這能找誰討?這變成我人生中的一個記憶,所以我對政府不爽。」這天他第一次進入紅毛港文化園區,對他來說,這裡是:「滅村紀念園區。」
父親國小畢業後開始討海,曾經因楊光達的一位堂哥討海賺3百萬元,也鼓勵他討海,但母親認為沒前途又危險,討海人在海上喪命的故事太多了,連游泳都不讓楊光達學。小時候快樂的回憶,是和堂哥、鄰居、同學2、30人一起在海灘上組隊打棒球、排球。同輩之間,楊光達較聰明會讀書,但是家裡沒錢,高中畢業後一度做電機工,後來考上東海大學社會學系。
他喜歡馬克思的衝突論,「這個人比較有社會正義,人民不能太縱容資本主義與政府。錢是最低的道德,是百姓最少的補償,你連錢也不甘願給,傷害了紅毛港人,未來也有可能傷害大林蒲人。」楊光達說。
母親的遠見,讓他走上跟堂哥們不一樣的路。大學時,堂哥們因無法討海,轉行當包商的工人,見面時總露出因生活困頓而憂愁的表情。「他們很煩惱自己的未來,很不安定,心情總是很差,有一個堂哥就接觸毒品,讓我覺得他的人生又更慘。」後來,一個堂哥自殺,另一個堂哥喝酒喝到過世,而吸毒的堂哥頻繁進出監獄,最後失去聯絡。
10年黑暗 強撐度日
楊光達說,遷村後,許多紅毛港人沒因此過得好。「有的厝蓋一蓋,跟銀行貸款,他們以前都討海的,沒海可討,打零工,收入不穩定,發現自己1個月賺3萬元,貸款要還2萬到3萬元,後面軋不過去,就法拍或賤價賣掉。」而他自己,雖然努力工作成為年薪2百萬元的藥廠業務,但也經歷了10年的黑暗期。「祖先牌位要遷,我被迫在台中買一間透天厝,貸款5百多萬元,加上3個孩子的開銷,我每個月都是月光族,還要跟媽媽借錢。」
楊光達說:「紅毛港遷過去的土地,最後不是紅毛港人在住,是有錢的財團,知道運用投資,把紅毛港人的土地買掉,政府可有擬定政策,保護紅毛港人?這一點很重要,未來大林蒲人也會遇到,需要有一個政策出來,不是賠一賠而已。」
3個孩子長大了,他會對孩子們說起紅毛港,但故鄉景色不再,能看的只是網路搜尋的照片了。他回憶,一次次的夜晚,他跟堂哥們會到最遠最長的防波堤末端,那時滿天星星,而釣起的白帶魚在拉出水面的時刻,就像一道銀河發著光亮。
不願放棄的守護者
洪芳騏 小檔案
55歲
紅毛港人
洪芳騏的手,曾經在小時候釣過小丑魚。父親討海,有1百多坪祖先傳下的養殖地,任洪芳騏種番薯與番茄,偶爾她會幫父親牽罟、撈魚苗。漁村的童年是快樂的,然而紅毛港在高雄港第二港口開拓後,逐漸走向沒落,拆船廠的油汙、台電火力發電廠造成汙染,近海變得捕不到魚,父親必須到更遠的基隆、南方澳捕魚。父親的無奈與辛苦,代表著所有紅毛港人的心酸。
賠償安置 難符資格
漁村沒落,當地人也不容易有好的發展。國小畢業後,洪芳騏先去旗津的紙盒工廠,又轉往高雄加工區當成衣女工,做了8年,遇到紡織產業外移中國,她被裁員,一度去基隆工廠上班。30歲結婚,她回到紅毛港租屋居住,丈夫是大林蒲人,為了生活與養育子女,加上丈夫愛釣魚,她向父親借錢,租地蓋了釣具店。
做工的手,成了做生意的手。開釣具店是個好選擇,只要有空閒,她都陪著老邁無法討海的父親,一同推四輪車去堤岸賣釣客飲料與食物,她個性強悍,擅於應對粗魯的釣客與討海人,也清楚他們的需求。
釣具店開了6年,她離婚,這間店成了唯一的依靠。然而紅毛港遷村開始了,她因為結婚戶口曾經遷出,離婚後再遷入,不在補償基準日內,沒有安置資格,而釣具店也因為禁建,不符賠償資格,冷硬的法條並不理會紅毛港居民因為遷村延宕多年,家中人口變多,為了生活而不得已的擴建。經濟能力好的紅毛港人,很早就搬出這個沒有發展、承受著工業汙染的地方,留下來的,不是年老,就是經濟能力不佳,無力搬遷的弱勢。
做生意的手,成了抗爭拿紙板的手。洪芳騏拒絕拆遷,開始四處陳情,釣具店被斷水斷電,她堅守,看著許多人的祖厝被強拆,人被警察從家中拖出來。洪芳騏記得釣具店被拆是2008年的7月底,她帶母親看醫生,包商趁機拆除,等她再回去已是一片殘骸。「我坐在那邊,哭到晚上10點才回去,我很不甘願。」
遷村後,許多紅毛港人蒙受損失,但不識字不懂法律,晚輩子女也不了解情況,因此找洪芳騏流淚訴苦,她的手開始翻閱《六法全書》,想為紅毛港人討公道。許多紅毛港人的土地由祖先傳承下來,到遷村時卻被國家說是占有公有地,世代居住的漁民反而成了小偷。
行政救濟 全被駁回
「你一個為國家犧牲的人,結果要揹這個罪名,更領不到錢,公告地價用很低的價格1坪3千元徵收,有夠可惡!沒有輔導我們,有些商店損失也沒賠。你知道有冤屈沒辦法對外界講,你講不清楚,也沒資料,資料在政府手上。」於是她成立紅毛港後期遷村自救會,收集2千份委託書、7大箱紅毛港遷村資料,自己掏錢包遊覽車帶著叔伯姨嬸們一次次北上抗爭,她寫訴願書、陳情書、存證信函,寄到交通部、高雄港務公司、行政院、監察院、總統府、高雄市政府,也四處找律師,然而長達40年的紅毛港遷村案太複雜,她也無財力打官司,只能提出行政救濟,但一一被駁回。
「很多人要我放棄,但是我不放棄,我如果不放棄,紅毛港永遠都在那邊,我如果放棄,紅毛港就不見了。」10年前委託她的老紅毛港人,已超過20多人過世,她不敢算詳細的過世人數。訪談時,她不時憤怒控訴紅毛港遷村過程中官商勾結、民意代表從中貪汙,欺負紅毛港人不懂。
遷村後,洪芳騏在大林蒲又開了釣具店,但生意不如以往,賺下的積蓄因抗爭陳情耗盡,店收了,她轉做領時薪的早餐店員,4年前,她又跟兒子到雲林麥寮的台塑工廠當油漆工。這10幾年間,父母相繼過世,大林蒲的房子,現在弟弟妹妹住著。她希望同樣因國家發展而犧牲的大林蒲,別走上紅毛港的後路。「我的態度是保護大林蒲,希望這些為國家犧牲的人,都有一間厝可住。」
她現在的手,有著菜瓜布刷不掉的白色油漆。這雙手曾經幫父親製作烏魚子,她記得那味道,但抗爭的過程,「讓我精神上有點病躁。」因此信佛茹素,很久沒吃烏魚子了。
流淚必是最難過時
小檔案
吳黑田
65歲
紅毛港人
吳大頭
60歲
紅毛港人
雖然懷念小時候紅毛港4百艘漁船的光景,偶爾會回故地看看,但吳黑田(綽號)語氣只有一絲無奈,紅毛港因國家建設而消失,做老百姓的只能配合。怨恨嗎?「要怨恨啥?就是走到這條路,不然要怎樣?人家說我們買這新厝,之後大林蒲若遷村,不划算,你能怎樣?水電把你斷掉,你就只能走了。」
船遭徵收 逆來順受
他個性溫順,唯一動氣的時候,是89歲父親過世。那天孫女出生滿月,公務人員到祖厝執行強制拆除,他怒嗆:「我爸現在躺在裡面,你要拆就拆!」送葬後,30坪的祖厝立刻被斷水斷電。
童年砍甘蔗,12歲出海抓草蝦,退伍後做鐵工,靠人脈進了鋁工廠,他瘦瘦小小、動作俐落,很適合在火星噴濺的鍋爐間鑽來鑽去做維修,後來鋁工廠被中鋼收購,不識字的他被資遣,領20萬元遣散費。那時他有2個選擇,一個是拿20萬元走後門,換取中鋼職缺,但資遣的陰影讓他覺得不保險,於是買船開始討海,直到遷村時漁船被政府徵收。
遷村之後,吳黑田進入半退休的狀態,偶爾載釣客出海釣魚,家計靠2個兒子支撐,對於又要遷村,他逆來順受,紅毛港遷村延宕40年的經驗,讓他認為大林蒲的遷村速度沒那麼快。「可能我眼睛閉上了都還沒遷哩。自從我會曉(懂事),紅毛港就禁建喊要遷村,到我生子又抱孫女了才遷村。」他的生活是清晨5點包個便當,開小船出海釣金線鰱,運氣好能賺個4千元。
吳黑田出海釣魚,住隔壁的弟弟吳大頭(綽號)也出門到港口幫朋友肉圓整理漁網。擅長補龍蝦的吳大頭,講到因為遷村,後來不能討海,「認命啦,自尋倒楣啦。」他國小沒畢業,因此盡量讓2個女兒、1個兒子讀書。紅毛港在第二港口開闢後,漁業環境劇變,期盼3個孩子都讀書的他,賺不到錢,時常付不出學費,只好帶女兒跟父親借錢,父親卻說女人讀什麼書,不借,離開時,女兒因此委屈地哭了。
無力養家 放棄人生
吳大頭記得女兒流淚的樣子,後來籌錢,去學校幫女兒繳積欠2個學期的學費,教官卻全校廣播通知,女兒覺得羞愧,要他別再去學校。吳大頭說,那時他離開學校,忍不住流淚,他怨自己的命,但更心疼子女無法自由發展。「我老爸也沒有讓做孩子的我揹債務。」後來孩子都靠就學貸款讀書。
討海的人不流淚,頂多眼眶紅,流淚必然是最難過的時候。遷村過程中,他的船被港務公司以175萬元徵收,並強制轉業,「之後我的那艘船銷毀,我有感情,在那邊哭,我跟了3個會,買那艘船,一下子吊上去,把船毀掉。」不識字的討海人,說自己當廟公都沒資格,也不懂種田,只能在建築工地、回收廠當工人。那時他50歲了,「是能做什麼工作?」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朋友肉圓也是紅毛港人,在旁幫腔,「沒人會請啦,這麼老能做啥?」
這13年,吳大頭偶爾打零工,偶爾花錢上別人的海釣船出海,但不一定能回本,怕虧錢,因此大多時間在海邊釣魚殺時間,釣到的魚也賣不了什麼錢。買下的房子他沒能力繳貸款,責任落在子女身上,一個無力養家的父親,在家中也就沒什麼地位,學貸與房貸像糾結的漁網,綁住兒女的人生。
他曾經想買條大型的船捕龍蝦,但是被強制轉業,竟然不能再申請船筏牌照,要以兒子的名義才能買船。他算過,小型船無法跟人競爭,但大一點的船就要貸款6百萬元,兒子不願再揹這條債,壓力太大了,能否賺錢還得看運氣,因此只能作罷。「你們走吧,你們這些台北來的還有很好的前途,別花時間浪費在我們這些沒有未來的人身上。」
只想默默紀錄一切
梁月亮 小檔案
49歲
紅毛港人
梁月亮身上有10幾把老厝的鑰匙,但土地跟屋子都不是他的,大林蒲面臨遷村,許多居民在外生活工作,老厝年久失修、堆積雜物,請他幫忙清理,老厝也讓他住。那你真正的家在哪?「我也不知道。」
清理老屋 保存文物
他是紅毛港人,老厝房間裡,放著許多文史資料,其中一卷10公尺長的紅毛港空拍圖上頭,標示著每一間屋子屬於哪個姓氏的家族,他為紅毛港的楊家編族譜,也整理紅毛港舊照片,找出舊照片裡的人。
像個文史工作者,大林蒲哪一家人清雜物,他發現有保存價值的物品就撿拾走。「紅毛港的文化歷史因為遷村失去了,我覺得應該要幫大林蒲人保存。」老厝中存放許多匾額、商店招牌、廟宇金爐的耐火磚、各類古聲古色的門窗。去年大林蒲唯一的書局泰興文具行火災,劫難後,屋主家人無力處理,他幫忙清理,為這戶人家保存可留念的物品,例如日治時期的老算盤。
梁月亮原本叫楊清營,因楊家生7個孩子都是女兒,需要男丁繼承家業,5歲時被送去當養子,7歲時,弟弟出生了。「我後來思考人生,覺得人生的任務,或許是為養父母帶來弟弟吧。」遷村時,因財產繼承問題,養父母與他斷絕了關係,他改回原姓也改名,「我也忘了為什麼叫月亮,突然想到這2個字。」
梁月亮帶我們到鳳林宮對面的老旅社頂樓,臨海工業區的891根煙囪,是大林蒲人的鄰居,這天吹北風,廢氣飄向更南邊的林園區,那裡是另一座石化工業區。「中油又遷了工廠過來,現在工業區一定超過900根煙囪了。」對煙囪他不陌生,國中畢業後就到工廠當學徒,並跟著養父到台中的火力發電廠當電銲工,「風很大,一不小心人就會掉下去,曾經有人在幾百米的大煙囪上噴漆,摔下來,整個人都爛掉。」退伍後,陸續做了鋼構架的切割工、水泥預拌車的修護員、電器配送員。
養父母斷絕關係後,他無心工作,開始流浪。「我不曉得要幹嘛,有一陣子我騎著腳踏車到恆春的佳樂水,在海邊住了4個月。」親生母親在國中時過世,親生父親曾經找過他,但沒連絡上。離開恆春的海,他流浪回紅毛港,原本住在祖厝的嬸嬸搬走,他住下,之後拆遷開始了,許多文化工作者、紀錄片導演進駐,他當起引路人,協助拍攝紅毛港遷村的經過。故鄉成了平地,他又流浪,一度住在鳳鼻頭的山上廢棄軍營,幾度輾轉,10年前因擔任金甘蔗影展的工作人員,留在大林蒲。
婉拒寄戶 不領補償
衣服、手機、機車,都是當地居民贈送的,他跟大林蒲白天就酒醉的遊民不同,不喝酒不抽菸,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因為熱心幫忙地方事務,沒錢時,有些店家讓他賒帳,「肚子餓時喝一碗熱湯,讓身體能暖起來就好。」知道他背景的叔伯阿姨,也偶爾塞點生活費給他。
遷村過程中,他領到補償金68萬元,他不在乎錢,問養母是否需要?養母要他留在身上,這筆錢後來因租屋耗盡。「我弟弟比較慘,只領13萬元,不過他是醫生,自給自足。」他語氣沒任何怨尤。他的戶口不在大林蒲,未來遷村若是有補償費,他沒資格領。其實一些親戚或地主願意讓他寄戶口,但他拒絕,只因過去紅毛港因搬遷補償費,造成幽靈人口,大林蒲目前也有相同情況,他不願當貪圖利益的人,只想默默紀錄大林蒲遷村的過程。
因南星計畫區填海造陸,大林蒲人失去了走3分鐘就能走到的海洋。站在計畫區裡的防波堤上,梁月亮遙望已消失的紅毛港,以及背景是一根根煙囪的大林蒲。「我很希望這一切都消失。」如果沒有國家政策帶來的工業發展,沒有遷村,或許人生就不一樣。他關注遷村進度,覺得國家很沒誠意,「你就優惠這裡的人出去安居樂業就好了,台灣所有國營企業,都是靠這裡居民犧牲奉獻,才有今天穩固的國力。」為大林蒲人抱屈時,他平靜的語氣才激動起來。
下午,梁月亮帶著一張紅毛港人結婚的黑白照,拜訪開藥妝店的阿嬤,問她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80歲阿嬤掛老花眼鏡看照片,突然大笑:「唉呀,這是我。」阿嬤先認出了老公,才確定蓋頭紗的新娘是自己。那笑容溫暖,讓梁月亮也笑了起來,「我(親生)媽媽姓洪,是紅毛港人,我們身上都流著相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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