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人生不落跑 他們跑步的理由

台灣有愈來愈多人開始跑步，每個人起步的理由不盡相同。我們採訪了3位跑步的人，有人起初是為了健康，後來是為了快樂。有人在低潮時跨出第一步，當距離愈拉愈長，人生的尺度也改變了，原本眼前難以克服的困難，好像也可以撐過去。

人生也像是一場馬拉松，起初的衝刺沒辦法帶你到終點，唯有感受那漫長的過程，跑著跑著，有時會與同伴拉開距離，有時會看見開車看不到的風景。終點才是目的地，完賽才是目標，只要能跑出第一步，沒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媽媽帶你看風景 陳嘉齡

3月24日早上8點30分，雲林縣二崙鄉下起傾盆大雨，逾千名跑者陸續回到終點。陳嘉齡一身女僕裝扮已濕透，雨水從髮尾滴答落下。冷極了，氣溫只有十五度，她奮力推著極重度腦性麻痺的兒子小比往終點奔去，比賽只剩十分鐘。18歲的小比頭歪垂在推車邊緣，大雨打在臉上，他的眼睛卻晶亮亮的，笑開了嘴。我們驚呼：「小比笑了！」陳嘉齡也笑了：「小孩子喜歡玩水嘛！」

被黑洞吞噬 想死都不成

這是母子倆的第67場馬拉松。前年夏天，陳嘉齡推著小比出門跑馬拉松，二人最遠跑過21.3公里。今年11月，他們將挑戰合歡山全馬，全程超過40公里。小比6個月大時確診極重度腦性麻痺，小小的身體開了無數次刀，如今身體仍嚴重扭曲，進食也只能依賴鼻胃管。18年來，陳嘉齡日日守著小比，只有跑步的時候，她能短暫忘卻日子的苦悶。

陳嘉齡小檔案45歲，高雄市
跑齡：1年9個月
現職：居家服務員

起初日子不是這樣的。陳嘉齡26歲那年懷孕，原本歡天喜地要結婚了，帶著兒子註冊戶籍、打預防針，小比6個月大時，突然頻繁發作癲癇，確診為極重度腦性麻痺，孩子無法說話，也無法自主行動。陳嘉齡的人生開始改變，未婚夫選擇離開，她一個人帶大孩子。小比頻繁進出醫院，陳嘉齡的工作也無法持久，她曾是中小企業客服主任，最後也被辭退。

生活像黑洞吞噬她的人生，小比10歲時，她覺得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天，她吞下一百多顆安眠藥，感覺喉嚨像是被火灼燒，沉沉睡去。「真正清醒是3天後，是小比把我踢醒的。」小比肚子餓了，不斷用手腳揮踢她，醒來時，她記得自己好渴，拚命找水喝，才發現自己睡了3天，奇怪的是，3天裡，她很確定自己記得定時餵孩子牛奶且幫孩子洗澡。

照顧孩子的意念是頑強的潛意識。陳嘉齡後來才知道，醫生開的安眠藥劑量很輕，她只是燒壞喉嚨，留下一副粗啞嗓子。陳嘉齡原是個好強的人，氣自己連想死都不成，「算了算了，不死了，老天爺留我一條命，是要我照顧孩子。」她又回到黑洞般的生活，只是更認命了。我們問她，有過開心的回憶嗎？她想了很久，「記不得。」直到開始跑馬拉松。

春分那天，我們拜訪她高雄住家，小比前一晚發燒了，陳嘉齡整夜沒睡，精神看來很萎靡。環顧屋子，看得見的空間幾乎都堆滿雜物，唯一整齊擺設的是牆面上垂掛的馬拉松完賽獎牌，陳嘉齡用手輕掃過獎牌，獎牌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像是悅耳的風鈴。那也是陳嘉齡混亂生活裡的唯一救贖，她記得每一次路跑，述說著每一面獎牌，笑得像個小女孩。

前年夏天，她和小比第一次跑馬拉松。是朋友慫恿她出門走走，還答應她會幫忙推小比。結果朋友睡過頭沒有出現，整整10公里的路程，陳嘉齡一個人推著接近40公斤的小比與推車，走完全程。她記得自己的腳底起了水泡，痛得不得了，「我這輩子從沒走過10公里，一直想著：快到了、快到了，隨著終點愈來愈近，第一次有想完成什麼事的期許。」

迎風向終點 每場都完賽

沿途上，小比並不舒服，有時睡有時醒，經過的路人大喊「加油」，「過去我最討厭聽到加油，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很努力了，拜託不要再叫我加油。」但她記得，隔天早上，小比還沉沉睡著，陳嘉齡突然玩性大起，「我在小比耳朵旁喊加油，他突然就醒了，看起來很開心。」後來再跑馬拉松，只要她快步推車，迎著風的小比就興奮地手舞足蹈，還作勢要媽媽再快一點。

至今，母子倆經歷67場馬拉松，沒有一場馬拉松中途棄賽。路程再苦，她都趕在最後完賽時刻前到達。人生是棄賽過一次了，陳嘉齡說，自己不再去想未來，只能想著當下，「我不知道能推他推多久，我希望在他有限的人生中，讓他去體驗各種可能，下雨、吹風…我不要以後悔恨，若是把自己和小孩都綁在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做，人生就荒廢了。」

陳嘉齡與小比的雲林二崙馬拉松在大雨中完賽，大會限時2個小時，陳嘉齡衝過終點線時，是1個小時又57分。完賽離開時，陳嘉齡仍頂著雨，跟我們揮了揮手，回到那條只有她跟兒子的來時路。

跨出去就會開始前進 謝一麟

19個月前，謝一麟的前妻說要離婚。他問了原因，妻子回答：「要自由。」短短的3個字，讓他的生活崩解，他在臉書寫下短文：「正常的生活功能，像斷線的氫氣球，飄走了。」謝一麟無法停止思考為什麼，「我知道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麼，但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一直在想，那三個字，冰山一角下的意義是什麼？」

婚變難入睡 跑步求放鬆

是個好入睡的人，那時起，他日日輾轉難以入睡。曾經想過用酒精或安眠藥幫助入眠，但只要想起年幼的兒子，他便收起一切靠外力修復自己的念頭，「我反覆想到，未來我的孩子可能會失戀了或遇到人生挫折，若他有個醉醺醺的老爸，我又有什麼資格叫他不要這樣做？」朋友建議他，跑步吧，或許會好睡許多。

謝一麟小檔案40歲，高雄市
跑齡：1年7個月
現職：獨立書店負責人、地方文史工作者

他買了一雙簡單的跑鞋，決定跑步。清晨六點，鬧鐘響起，他掙扎著起床，出門。「第一天印象很深，還不到1公里，就好累好想休息。但那時想法很簡單，我以前當兵能跑3公里，現在怎麼會不行？」眼前有目標，終點就靠近了。就跑吧，至少跑到3公里。腳步開始移動，他一步一步向前，3公里、5公里、10公里，今年2月，他完成初全馬。

曾經，他沒有渴望過孩子。「我不知道，孩子想不想被生下來。就像我小時候，也會想，為什麼會被生下來？」從小品學兼優，謝一麟沒有符合爸媽期待從事賺錢的職業。大學肄業，父母親接到二一通知時才知道兒子畢不了業，那是他叛逆的開始。後來在家鄉高雄捍衛歷史建物，和夥伴一度苦到得募款才能買得起活動座椅，父母也難以理解他的堅持。

那是他印象極為深刻的回憶，「我在臉書貼文募款買椅子，隔天朋友馬上跟我說，有人要捐1萬多元，叫我安心敲下椅子訂單。」2、3年後，他才知道，當年的捐款人是母親。謝一麟個性沉穩，說話時無波無瀾，直到談及這段回憶，他語氣很快哽咽了，強忍住打轉的淚水，「那件事，讓我覺得生個孩子也滿好的。」傳統父母不多言，默默溫暖了叛逆孩子的心。

離婚了。前妻與5歲的孩子定居桃園，難受時，他持續跑步，感覺自己開始移動。「人生很多事情，跑步這件事情是唯一投入跟收穫會成正比的，一步一步，一百公尺一百公尺，一公里一公里推進，只要你往前，就不會停住。」跑步時，他不聽音樂，他只聽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喘不過氣的時候，便想著呼吸的聲音。那聲音印在腦海裡了，生活浮躁、演講前緊張時，腦海裡的腳步聲，便是穩定他的木魚。

學會往前看 心不再揪結

最心痛的是和孩子分離，他盡可能每週北上看孩子，每次在相同的超商約定接送。不久前，他對中一張4000元發票，拿到銀行兌獎時，行員說：「謝先生，這張是4萬元。」謝一麟呆住了，看著發票開出的地點，眼淚無法停止落下。「那是我去看孩子時，在那間超商買東西的發票。」他形容那是老天爺寫好的劇本，為他準備好北上看孩子的交通費。

如今，謝一麟不再回頭思考為什麼，他在IG上貼著自己與孩子的照片，「我只能抓緊片刻，無法去想太久以後的事。」在非常痛苦的時刻，是跑步拯救了他，跑步時傾聽自己的呼吸，學習怎麼活著，「只有繼續往前，才知道路上風景的意義。或許什麼意義都沒有，但仍要前進。」就跑吧，時間與空間的尺度都會改變，變成雙腳可以量測的距離，感覺也就不會那麼遠了。

跑帥不跑快 王瑞發

清晨4點的嘉義，天色還是暗的，第二屆奮起湖馬拉松已蓄勢待發，4百多名跑者將挑戰50公里與100公里超馬，目標從市區跑上阿里山，得拔高登上海拔1500公尺高的奮起湖。跑者們忙著暖身、拉筋，只有王瑞發嘻嘻哈哈的，一身總舖師打扮穿梭在人群中，哪裡有閃光燈就有他，手上還拿著頗有重量的湯杓，十足像提供早餐的主廚。

開朗人來瘋 穿著西裝跑

王瑞發今年47歲，是慢跑界知名的「西裝哥」，曾以全套西裝全馬完賽，5小時29分跑完43.5公里。我致電到王瑞發任職的鋼鐵公司，詢問總機：「貴公司有個很會跑步的人？」對方馬上噗哧一笑：「有喔！發哥啦！他很有名喔！」沒多久，王瑞發回電，聲音中氣十足、笑聲響亮，我還得把電話聽筒拿遠2公分。

王端發小檔案47歲，台中市
跑齡：3年3個月
現職：鋼鐵公司業務

許多人跑步的起因是健康，王瑞發也是如此。從事業務工作的王瑞發一度胖到93公斤，有次與朋友聚會，看見朋友跑步減重22公斤，讓他信心大發，打算也跑步瘦身。朋友當場幫他報名半馬，他笑嘻嘻同意，還誇下海口絕不落跑，回家後才警覺大事不妙了，「我退伍後就沒跑步了，距離賽事只剩50天！」

隔天他便開始練跑，跑著跑著跑出興趣來，幾乎每個週末都在跑馬拉松，「跑步的風景，跟騎車、開車都不一樣，很好玩啊。」有次跑馬拉松前一天，他穿著西裝去小孩學校出席家長會，來不及找皮鞋，足蹬球鞋就往學校去，朋友看了打趣：「不如你明天這樣跑馬拉松吧！」王瑞發是人來瘋個性，貼上臉書自嘲，沒想到人人慫恿他穿西裝跑。

隔天，他真的穿著西裝到會場，跑友們驚愕：「發哥，我們開玩笑的啊！穿西裝怎麼跑全馬啦！」王瑞發回：「跑馬的人不說謊，說這樣跑就這樣跑。」在眾人不看好的情況下，他穿著西裝跑完全程，還跑出165名的成績。憶及此事，他顯得有點得意：「沿途都聽到人家在說：『穿西裝怎麼會跑這麼快！』」

靠一身西裝逗樂跑友，讓王瑞發很有成就感，他開始有變裝靈感，把自己扮成兩津勘吉、開喜婆婆，甚至穿成拿著湯杓跑全程的總舖師。他像是喜劇電影裡樂天知命的草根人物，只要有相機對著他，他便擺出誇張的姿態供人合影，成為行動拍照人形立牌。他也確實樂天知命，他說自己的座右銘是「知足常樂」，跑馬拉松的口號是「跑帥不跑快」。

盼出國比賽 獻出第一次

樂天知命或許也其來有自。王瑞發國小跟弟妹下課做童工，國中畢業後到鋼鐵廠綁鋼筋，小小的個子得背上數十公斤的鋼材，「那段日子真苦，但沒辦法，家裡窮啊！」後來他才透露，父親年輕時玩大家樂，欠了2、300萬元債務，在一棟公寓不過20萬元的年代，那可謂是天文數字。王瑞發是老大，放棄日校改上夜校，白天工作、晚上上課。

一腳踏進鋼鐵業後，王瑞發就沒再離開過。婚後，他從鋼鐵工人轉學業務，白手起家做出名號，連休假出國都不敢，「我怕出國的時候，客戶找我。」跑馬拉松是他唯一可以放空的時刻，他帶著手機跑步，但全程設定飛航模式，手機成為他的隨身相機，我們跟著他跑上阿里山，跟丟時聯絡不上他，一晃眼，看見他正開心跟阿里山小火車自拍。

其實還是有累的時候。我們開車跟著他跑100公里，王瑞發看到鏡頭便擠眉弄眼，遇到熟人便開心合照。但跑步是這樣的，跑著跑著，有時他快了，有時別人慢了，快到終點的路上，他只剩自己一個人跑著，那側影才顯疲累，腳步沉重了，但總舖師的帽子沒有拿下，手裡還是那支重量不輕的鍋鏟，那是他母親早年當廚師的用具。回到終點，攝影記者想拍下他疲憊的樣子，誰知他又瘋癲起來，一掃疲態，擺出誇張的姿態。

不會想出國跑馬拉松嗎？王瑞發還是笑嘻嘻的，「以前不敢想有一天能出國啊！」接著又神神祕祕跟我說：「我們的主管喔～50歲才第一次出國，我47歲了，那天還在跟他開玩笑，不知道我會不會比他早？以前不會去想這件事，現在，我有可能因為跑馬拉松出國吧？搞不好我第一次出國，會是因為馬拉松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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