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卻在他鄉築淨土 印尼移工淨灘團的故事
週日早晨東北角海岸旁,常會看到一群膚色黝黑的臉孔清理著垃圾,他們是台灣第一支移工淨灘團,印尼移工瑪雅2年前在臉書上成立「Universal Volunteer」社團,號召同鄉在假日淨灘。他們不是台灣人,卻清理著台灣人留下的垃圾。許多人感激他們的奉獻,一位教授甚至投書媒體,誇他們「比台灣人更愛台灣」。
實際上,他們的活動沒有太多莊嚴的奉獻感,更像是與朋友共赴一場派對,離國工作被放大的孤獨感,在淨灘裡他們找到陪伴彼此的家人,所謂的,離鄉在外,都是家人。
沿台二線濱海公路往前駛,經過陰陽海,最終在新北的水湳洞漁港慢下來。遊覽車、小客車緩緩駛入,幾乎塞滿位置不大的公有停車場。300人聲勢浩大地沿著海岸往東走,在6月盛夏裡的某個週日早晨,他們共同參與一場淨灘活動。
認真清垃圾 低調未合照
在最邊邊的角落裡,一群膚色黝黑的臉孔突出於淨灘隊伍中,幾個人正彎腰,用手中的鋸齒刀割斷糾纏礁石多年的廢棄魚網,他們是一隊由印尼移工組成的淨灘隊伍。
隊伍的頭是今年36歲,來台灣工作近4年的瑪雅(Mayasari),這天她和5名印尼移工參加台灣人主辦的淨灘團,通往海岸的小徑有間廢棄的公有廁所,堆滿從前隊伍留下的垃圾,時間與高溫發酵出惡臭。多數台灣人下意識掩著口鼻快速經過,只有瑪雅停下腳步,「這裡還有很多垃圾沒有清耶。」她說。
清理完無人聞問的廁所後,她隨即投入原本的淨灘大隊中。瑪雅個子小、健談、充滿精力,一名與她熟識的印尼移工開玩笑說:「她喜歡講話,好像停不下來。」但這天裡的多數時候,她和其他印尼移工一言不發地撿垃圾,就連活動結束後的大合照,或許因為害羞而沒有加入,僅擠在一旁侷促角落裡自行拍照。
淨灘活動的發起人小Q,在臉書擁有將近40萬名粉絲,辦過多場淨灘活動,她很早就注意到瑪雅與她的夥伴們,「印象中他們很低調,不跟大家合照,但是每次都很認真清理大型廢棄物。」
每年約有1萬5千場淨灘活動遍布這座島嶼,幾乎是7-11店面數量的3倍。根據國際淨灘行動(International Coastal Cleanup)發布的報告,2017年台灣清理出逾46噸的垃圾,動員近2萬人次,在全球淨灘參與度排名第5,光是廢棄寶特瓶,排列起來能綿延17公里,環繞大安森林公園7圈。
父開音響店 任廣告業務
但在政府與國際組織的統計中,少了像瑪雅這群移工的付出,他們不是登記立案的環保組織,但2年來辦過近80場淨山與淨灘,撿了超過2400公斤的垃圾。
瑪雅出生於印尼西爪哇的鄉下。村子靠海,村裡的工作不外是捕魚或種田,但瑪雅的父親不一樣,年輕時他第一次接觸唱片,雄心勃勃地認為娛樂產業將會改變這座村子,借款開了村裡第一家音響器材行,租借設備給偶戲團與本地歌手。果然,他的音響事業擴張很快,一下子雇用20多名員工,他想到唱片公司辦活動也需要宣傳,又開了一家電台,每日播放音樂與本地新聞。
高中畢業後,瑪雅在父親的電台負責廣告業務,沒想到在印尼鄉村電台投放最多廣告的是外勞仲介,她常跟客戶開玩笑說:「你們這是在釣魚吼。」「沒想到我也被釣了。」後面一句她轉換成中文笑著對我們說。
為獨立養兒 赴台灣工作
瑪雅起初不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她要放棄家鄉的舒服日子,選擇離鄉背井到台灣工作?她只說:「因為要賺錢啊。」當我繼續追問時,她突然垂下臉來,轉頭用印尼語請翻譯轉告我:「可以不要問這個嗎?我不想說。」
在不同場合,沒有初次採訪時那麼緊繃,瑪雅不同程度地吐露她的過去。她曾在印尼有段婚姻,8年前離婚後,她成為單親媽媽,在母子搬回娘家後,她更努力地工作,做過百貨公司的播音員、銀行業務,甚至當她看到市場賣鹹蛋的生意很好,她便拜師攤位的阿婆,跟著做起鹹蛋生意。
她形容自己在印尼的薪水與生活都是平庸的,但「未來小孩的教育不會是免費的,要先幫他準備好。」然而,就像許多離國工作的母親,瑪雅很難向兒子解釋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她僅跟兒子說:「我們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不用再跟外公外婆住了。」談到兒子,瑪雅又哭了一場,抹起眼淚說:「我要獨立養自己的小孩,不要依靠男人(前夫和父親)。」
第一次來台灣,她被仲介安排到台南當看護的工作。瑪雅每月薪資是新台幣1萬8千元,照顧阿公和阿嬤,每日的工作大致如此:早上5點半起床準備早餐,接著洗衣服、掃地,9點準備點心,12點煮午餐,下午帶老人出門散步,一天幫忙洗2次澡,半夜要起床檢查尿布。
瑪雅能夠適應日復一日的工作,但難以忍受沒有休假的日子。「我小時候不是那種很公主的女生,我喜歡跑出去玩,喜歡自由。」她3年的契約沒有完成就回國了。過了一年,當她決定再次來台時,為了有固定休假,多付新台幣6萬元的仲介費,被安排到一家電子廠當檢查員。
工廠成排的窄桌上,突兀地亮起日光燈,瑪雅每日在成堆的電子零件中翻攪,挑出有瑕疵的品項,手上的動作、呼吸的節奏,必須合併成同一頻率才最省力。她一天必須檢查完成上萬個零件,因此,只在腰疼得受不了的情況下,瑪雅才會離開塑料板凳,稍稍舒展摺疊的身體。
愛登山紓壓 結緣第二春
疲憊的工作、沉重的債務,以及拋家棄子的負罪感,讓出國工作變得倍感壓力,我認識的許多移工都會抱怨離國生活,或在星期日喝得酩酊大醉。瑪雅選擇爬山,從工廠宿舍的郊山開始,每次氣喘吁吁地登頂後,當路過的台灣登山客對她報以回笑,微風穿過樹林徐徐吹來,她盯著山下的風景心想:「唉,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她開始參加登山社團,爬過玉山、合歡山、大雪山,「她是位勇敢的女士。」瑪雅今年才在台灣清真寺完成結婚儀式的丈夫,也是和她一起推動淨灘活動的夥伴韓多(Mas Ade Warhanto)誇說:「瑪雅是第一個完成玉山攻頂的女性印尼移工。」
韓多今年39歲,身材壯碩,有黑色的皮膚和長長的睫毛,他拘謹寡言,和愛交朋友的瑪雅不同,臉書幾乎沒有登山以外的照片。韓多對2人初次見面沒有印象。感情萌芽在某個週六下午,韓多獨自搭車在合歡山腳下,突然接到瑪雅電話,「你在哪裡?」「我在合歡山。」「你怎麼沒有約我?我也想去啊。」瑪雅有些撒嬌地掛上電話。
開朗型性格 治癒封閉夫
韓多沒想太多,空氣聞起來與氣流在肌膚的感覺,讓人有些酒醉的昏眩。他特意放慢步調,不斷回望已走過的山谷,直到接近晚上7點,他有點擔心還沒抵達登山口的遊客中心。
後方突然有車燈照亮漆黑背景,按了2聲喇叭示意他停下,彼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車上傳來,是瑪雅。她才剛下班,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從台北坐計程車上山找他。當時,韓多看著瑪雅的裝備,穿著裙子跟涼鞋,拎著一個帆布袋,興致勃勃地說要跟他一起攻頂合歡山,心裡好氣又好笑。不過韓多這次對瑪雅留下深刻印象,「她很有行動力啊,說到做到。」
瑪雅開朗的性格,部分治癒了韓多。韓多是獨子,這在鼓勵生育的印尼社會並不常見,青春期少了手足的陪伴,待成年後,他又獨自搬到雅加達近郊工作,在7年前離婚後,前妻帶走女兒,他的生活變得更加封閉。
當35歲的韓多向同事宣布,他要申請台灣工作時,得到的更多是揶揄,而非鼓勵。他的年紀不小,而且他在一家汽車板金工廠工作已經13年,是廠裡的組長,領著不錯的薪水,因此,當他的朋友聽到這項想法時,笑他說:「你瘋了才會想去台灣工作。」
韓多還是來台灣了,幾乎沒跟任何家裡的人或朋友討論。
烈日下淨灘 堅持不放棄
來到台灣後,他一頭栽進台灣的山林中,方便他更好地隱蔽自己,但又彷彿一直等待被拯救,用他的話說:「我喜歡一個人爬山,當然有人陪也不錯。」
瑪雅出現後,韓多的交友圈擴大了不少。起初,他們跟印尼朋友同樣週末爬山,下山時開始沿途撿垃圾,後來瑪雅想到,山裡可以做,海邊為什麼不行?2年前他們第一次淨灘,選擇外澳的衝浪勝地,為了強調環保,他們自備工廠裝貨的塑料編織袋,「為了可以重複利用啊。」瑪雅大笑回憶,結果他們初次淨灘因沒向環保局申請不被允許,而且才知道雙北市垃圾車不收指定外的垃圾袋。
他們決定參加台灣人辦的淨灘活動取經。第一次參加基隆外木山的淨灘活動,一群印尼移工從南到北,先在台北車站集合後,搭火車轉公車,抵達外木山的海灘已經超過十點,淨灘團準備收隊,瑪雅有點緊張找不到主辦方詢問。
參加同場淨灘活動的高廣蒼回憶:「社團的人就講不然不要理他們啦,要撿他們去撿。」他使勁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加大聲量說:「靠么,才10點半而已,我陪他們繼續撿。」
高廣蒼的個子不高,身材單薄,卻和許多工廠裡的領班一樣,有份對做事人的疼惜。再下週末,他們約好一起淨灘。一早,高廣蒼抵達外木山時,瑪雅他們已經在撿垃圾,當太陽開始晒的石頭冒出蒸汽,空曠的海邊找不到遮蔽物,高廣蒼看見幾名印尼移工正拉扯一張卡在礁石的巨大廢棄魚網,後來他們輪流拿石頭敲打,打算割斷這張魚網。
共同護地球 無血緣親人
「換做是台灣人早就放棄了,要是我,我也算了。」高廣蒼回憶,接近午餐時間,這群移工似乎沒打算收手,當天他們一路清理到太陽下山,待所有垃圾搬運至清運點時,已經接近晚上6點。當高廣蒼準備開車回家,遇到瑪雅一行人正走去搭公車,但他越開越覺得不對勁,「他們走去公車站牌至少要半小時。」
之後,高廣蒼替移工們準備了手套與鋸齒刀,陸續找了自己的朋友,幫忙共乘兼淨灘,但回應的人不多。一來是語言不通不自在,二來因為他們挑的淨灘點,是一般淨灘團體不願去的,多在陡峭的山壁旁,或是堆積大型廢棄物的礁岸,有些甚至要架竹竿或繩索才能抵達。
所有人都想問:為什麼他們在平日疲累的工廠或看護工作後,休假日要清理台灣人留下的垃圾?「我們踏在同一塊土地上,就不應該分你是台灣人,我是印尼人,這是我們的地球,我們都有責任保護它。」瑪雅以平淡語調精準地回答,像在複誦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
陸續參加幾場瑪雅辦的淨灘活動,有群更常出現的熟悉面孔,來台近3年的莉依絲(Lis)與她的丈夫,以及年紀最輕的賽門(Simon),他們私底下喚瑪雅做Mama(媽媽),叫韓多Boss(老大)。另外幾位常見的台灣人,因為瑪雅有限的中文能力,給他們分別取了綽號,才43歲不算老的高廣蒼被叫做「阿伯」,比他大9歲的林大哥叫「阿公」,30出頭的小江是「弟弟」。
離國的移工,或許割捨了部分的親情,卻因為淨灘,他們在台灣成為彼此沒有血緣的親人。
最近一次7月的淨灘,他們邀請我提前住在他們「基地」,隔天再一起出發。所謂的「基地」,是棟位在汐止的電梯公寓,一位在淨灘時認識的台灣人,發現這群移工常在前一晚露營,便宜租給他們的。
通常只在週六晚上,到隔天傍晚各自回到宿舍前,他們才在「基地」過夜,過上類家庭的生活。從傍晚開始,瑪雅在廚房忙進忙出,準備全家人的晚餐,灰藍色頭巾完全包住了頭部,一副傳統穆斯林的裝扮。這天阿伯在晚餐後來訪,一群印尼移工與台灣人一邊說著,雙手拚命在空中揮舞,使用簡單的中文單詞,談話與笑聲的節奏此起彼落,毫無冷場。
彷彿一家人 平等無差別
在幾次沒有外人的淨灘裡,他們的行動少了種志願性服務的奉獻感。莉依絲先是興奮地將撿到的塑膠網格盤放在頭上,擺出時尚封面女郎的姿勢,瑪雅抱著從礁石拉出的保麗龍浮板,二話不說跳進海裡游泳,過不久角落傳來嬉鬧聲,半身的矽膠情趣娃娃被海水沖上岸,幾個人用廢棄寶特瓶配合擺出性愛姿勢後,又是笑得擠成一團。
淨完灘後,所有人又是一頭栽進海裡。陽光經海水反射,閃爍金黃色的光芒。弟弟和阿公從左右兩邊逼近,突擊似向瑪雅潑水,阿伯努力地伸長了手,用手機留下自拍合照。韓多看著這幕,坐在沙灘轉頭對我說:「真的很像一家人。」並低聲繼續說道:「他們不會讓我覺得我是外勞、別的國家的人、沒有錢的人,他們讓我感覺我們真正都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