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從男人變母親 變性人鍾玲和她的孩子

鍾玲是台灣第一個成功領養孩子的變性人。家境不好,男身又裝著女靈魂,她國二即休學賺錢養家,四處做反串表演,也在第三性公關店當媽媽桑,存錢到泰國變了性。

但不只做了女人,她還當上了母親。舊識託付的孩子,她自覺有承擔責任,在法院跑了半年程序收養,引起全國熱議。17年過去了,歧視言論未見改善,還要公投限縮家的定義,鍾玲立時成為最好的反證。有愛,就能成家,就能育兒。她說:「變性人,真的可以當個好媽媽。」

對鍾玲(藝名)來說,人生中最重要的2件事,都和「改名」有關。26歲那年,他赴泰變性,斷根隆乳,從他變成她,也把原名張建志改為張家菱。36歲時,她又成為台灣第一位成功領養孩子的變性人,從女人變母親,原先姓「姚」的孩子,從此跟著她姓張,成為張大文。

  1. 鍾玲領養孩子的事,在當年引起媒體高度關注,17年後,張大文長大了,也自認成長的環境充滿愛。(鍾玲提供)
    鍾玲領養孩子的事,在當年引起媒體高度關注,17年後,張大文長大了,也自認成長的環境充滿愛。(鍾玲提供)
  2. 鍾玲領養孩子的事,在當年引起媒體高度關注,17年後,張大文長大了,也自認成長的環境充滿愛。(鍾玲提供)
    鍾玲領養孩子的事,在當年引起媒體高度關注,17年後,張大文長大了,也自認成長的環境充滿愛。(鍾玲提供)

生母放棄這孩子 我不能

17年過去,孩子明年就要念大學,但鍾玲還清楚記得最初的場景。那天,她正在台中后里表演,忽然接到母親電話,說:「有一個朋友的女兒生了一個小孩,可是小孩的媽媽說要把孩子託給我們。」鍾玲知道是誰,那女人有吸毒前科,之前生女兒時,就想過用10萬元「過繼」給鍾玲。這次情況顯然更嚴重,孩子生完不到10天,人就消失了。

工作一結束,鍾玲馬上請經紀人連夜開車載她到嘉義,直奔醫院婦產科。孩子哭到嘴唇都黑了,她很心痛,隔天即領了錢,把剖腹費、將近10天的照護費用付清,「他的生母沒健保,我付了7萬多元。」從此展開長達半年的領養手續。上法院,補文件,鍾玲且將已被抓到、再度入獄的小孩生母申請從台中調到嘉義,讓生母可以當庭說:「我要放棄這個孩子。」

鍾玲長年和兒子相隔二地,特地用兒子小時候的照片做了一個鑰匙圈,隨時帶在身邊。
鍾玲長年和兒子相隔二地,特地用兒子小時候的照片做了一個鑰匙圈,隨時帶在身邊。

被放棄的孩子如今長大了,放暑假到台中找媽媽玩,和我們一起擠在鍾玲收放著所有家當、卻僅有8坪大的套房裡聽故事。一走進,我就理解了為何初見面時,鍾玲非把我們帶到百貨公司吃飯不可,就為了無預警丟出一句:「等一下我們在這附近找個咖啡廳採訪吧。」

約訪時,我們希望可以拜訪她的住處。「太小了,你們沒有地方架攝影機的。」她一再地說,我們也一再表明沒關係,我們不需要很多空間。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窄仄,小小如牢房的斗室反映著她的生活,所有艱難一覽無遺。

反串被警察羞辱 去變性

就像鍾玲的人生,從來沒有容易過。父親是退伍軍人,媽媽是家管,身為老大的她下面還有一弟一妹,如是組成一個「過年過節連一隻雞也買不起的家庭」。更難的是,鍾玲從小就自覺是個女生,在外被笑娘娘腔,笑聲傳回家裡,父母非但不安慰,反而教訓毒打,「拿藤條打到全身都是傷痕。」

鍾玲有一冊資料簿,蒐集參與過的表演傳單和宣傳照。她說身邊已無變性前、無反串的照片,「是因為不想再看到嗎?」她說:「或許吧。」(鍾玲提供)
鍾玲有一冊資料簿,蒐集參與過的表演傳單和宣傳照。她說身邊已無變性前、無反串的照片,「是因為不想再看到嗎?」她說:「或許吧。」(鍾玲提供)

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想過要裝出男生模樣。沒辦法不做自己,是所有痛苦的根源。沒辦法不做貧苦人家的自己,所以國二就休學外出工作,成衣廠做過,鞋子工廠做過,台南、台北到處跑,跑到哪都要把錢寄回嘉義老家。

也沒辦法不做女人靈魂的自己,男身衝突,她剛好反串,16歲開始跑場做廟會、婚宴及工地秀,其拚勁是「昨天還在表演,今天要去當兵」,而且一入伍就轟動全營區,「我穿得很中性,頭髮留很長,綁個馬尾,跟著排隊要理頭髮時,理髮師跟我說:『小姐麻煩妳旁邊一點,家屬不能站這邊。』」

鍾玲28歲時為了表演而拍的宣傳照。再過8年,她成為母親。(鍾玲提供)
鍾玲28歲時為了表演而拍的宣傳照。再過8年,她成為母親。(鍾玲提供)

退伍後,她繼續表演事業,認識了經營反串表演的經紀人「夜牧人」,加入台灣第一個反串團體。夜牧人說:「當時在台上表演,台下常有因民眾報案而來的警察,架3台攝影機,隨時搜證。」但鍾玲彼時還是拿男性身分證,上空露出胸部並不違法。

於法有據,卻還是會被刁難。曾經,她和已逝的變性歌手唐飛被抓進警局,亮出身分證後,警察要求全身脫光檢查,「看一看,就在笑。我就覺得,我的人生好像被羞辱,從那時就想,無論如何,一定要存錢到泰國變性。」她到第三性公關店當媽媽桑,努力存錢,飛到泰國動手術。

上帝用7天創造世界,尚有1日休息,鍾玲卻要躺在床上整整7天適應自己創造的新身體:「這7天對我來講好像7年,因為很痛,(很像)這樣待了7年。」半個月後,她提著尿袋回台,再半個月,拆尿袋、領新身分證。是個真正的女人了,而所謂的新生是,「很高興,不用再跑給警察追。」新的名字,則請行天宮旁地下道的算命師幫取。

換新身仍受排擠 嘆命運

53歲了,最無望的事早已過去,談起那些受困般逃脫不得的日子,她的語氣沒有哀嘆,既無謂也無畏,卻還是會不小心洩露了自覺未曾在命運裡打勝仗的感想。比方說,她認為身分證性別欄可換,但八字命盤無法改:「不可能換啊,人出世落地,那個命盤都算好好的。」

鍾玲(左)為了賺錢養家,在台中賃居多年,採訪這天兒子張大文(右)正好上台中找她。沒有表演的日子,她不做特別打扮,聲音和長相偶爾會洩露她變性的身分,但面對質疑或敵意,她都不甚在乎。
鍾玲(左)為了賺錢養家,在台中賃居多年,採訪這天兒子張大文(右)正好上台中找她。沒有表演的日子,她不做特別打扮,聲音和長相偶爾會洩露她變性的身分,但面對質疑或敵意,她都不甚在乎。

歹命的人,沒有妄想過好日子,但歧視和攻擊無所不在,甚至在電視節目現場被同場來賓釋宏緣法師奚落:「變性的人,以後會下地獄,沒辦法上天堂。」鍾玲沒有要和誰辯論佛法或經典,只說:「上天堂也好、下地獄也好,對我來講,這一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打扮好,鍾玲出門準備表演。她說打算表演到沒邀約為止,退休後也許回嘉義開間小吃店營生。
打扮好,鍾玲出門準備表演。她說打算表演到沒邀約為止,退休後也許回嘉義開間小吃店營生。

在演藝圈裡,也始終處在最邊緣位置。曾經和她一起在各地表演的藝人恬娃說:「那時很多藝人會排擠她,就是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台下觀眾有時也會罵她,但她就是不回應,回後台安靜坐著。」

恬娃形容鍾玲是「很有guts的女人!」父母無業,弟弟是中度智能障礙者,為了多拿些酬勞,鍾玲必須端出最猛的表演,「像是在台上拿蠟燭滴自己全身。」低溫的道具蠟燭嗎?恬娃說:「哪有,是真正的蠟燭!」恬娃沒有跟到的牛肉場裡,鍾玲也自承:「就是全裸,披薄紗登台。」結果是,當上真正的女人了,還是得為生計,遊走法律邊緣。

鍾玲(左)正在化妝。她說自己化妝一定要開電視,透露了寂寞的日子,需要一點聲音陪伴。
鍾玲(左)正在化妝。她說自己化妝一定要開電視,透露了寂寞的日子,需要一點聲音陪伴。

記者跟拍壓力大 曾輕生

聽鍾玲講這些事,有時會忍不住捏一把冷汗。倒不是因為往事多獵奇,而是孩子就在我們旁邊跟著聽。變性人收養孩子,沒有可能隱瞞住,鍾玲自己都說:「他上網google就全部出來了。」但有些事,親耳聽母親說出口應該還是很震憾。像是領養時等待法院裁定期間,全國關注,記者不時全天候盯梢,「我去逛街去買東西去幹嘛,記者都一直跟著我。」壓力太大了,睡不著,「結果我一次吃了10幾顆的FM2(強效安眠藥),差一點死掉。」是想自盡嗎?「因為想乾脆…為了這種事情讓爸媽不好做人。我從變性開始,爸媽就一直在承受左右鄰居給的壓力。」

領養程序走了半年,社會評論就鬧了半年。為什麼不放棄?鍾玲淡淡說:「可是我放棄的話,他就會被送走。」法院判決下來那天,是記者通知她的,「他說,鍾玲姐,法院已經裁定要把這個孩子判給妳。」那天早上,她在王田交流道的休息站表演,休息站瞬間被SNG車包圍,「大概15、16個電視台,麥克風全部拿到我前面叫我講話。」竟然也沒哭,她說:「那時候我整個心都放下來了。」

兒子一度探身世 已釋然

張大文從此安身立命,也有了新名字,像是重新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他說,從有記憶以來,母親就在外地工作,簽聯絡簿的人都是阿嬤。還好母子經常通電話,「有不能跟媽媽說的祕密嗎?」他說:「應該沒有。」

但其實有。敏感的孩子,幼稚園就問過媽媽:「變性人要怎麼生下我?是不是以前妳男生的(部分)還留在體內,然後跟女生的做結合,所以才會有我?」國中時知道了自己身世,「有覺得世界從此不一樣了嗎?」他說:「沒有啊,都一樣。」也沒再問過「不存在的爸爸」的事。

卻和自己的姊姊見過面。「我看到以前的戶籍謄本,看到這些人的名字,有去臉書上搜尋了一下,發現她好像在我常去的飲料店打工。」名字和長相都對得上,出生年月日也一樣。「有想過相認嗎?」答案不改,一樣是沒有。

不過整段有意識回頭尋找原生家庭線索的事,他都沒和鍾玲提過,他甚至記得連鍾玲都忘了的「原本的名字」。鍾玲也不擔心,提了一段往事:「他媽媽在他5、6歲墜樓死的時候,親阿姨曾打電話來問,是不是能讓他回去送她一程,結果他說:『我跟她又不認識,幹嘛要去送她?』」

鍾玲兒子張大文幼時照片。他12歲受訪時曾說:「我的願望是趕快長大賺錢,讓媽媽搬回家陪我住。」(鍾玲提供)
鍾玲兒子張大文幼時照片。他12歲受訪時曾說:「我的願望是趕快長大賺錢,讓媽媽搬回家陪我住。」(鍾玲提供)

但畢竟是個相對「特殊」的家庭,是有人會以「孩子一定要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的「信念」排斥的家庭。我問張大文:「有曾經怨嘆過,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嗎?」他又是平淡到不行的語氣,說:「不會啊,別的家庭,也會有他們不想(被)知道的點,我們家也是。對,所以,其實就這樣就好。」原本的名字,他也說是沒有意義的。回答問題的同時,都一副無聊得快要睡著的樣子。

後來也真的睡著了。採訪結束,我們隨鍾玲去理容院做頭髮,返家後,張大文已經睡趴,鍾玲叫他起床吃飯,他賴著不醒,互動就像平凡母子,如一起工作過的藝人張柏舟所說:「她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媽媽。」

爭氣當個好媽媽 沒白活

普通的媽媽,之後帶我們到朋友經營的卡拉OK店為我們高歌一曲。計程車上我們繼續聊天,運將發現身邊這個人是變性人,明顯散發不耐的敵意。我想起她說的「人出世落地,那個命盤都算好好的」,沒有要和她辯論命理,但有些事確實很難改變,她也一樣像恬娃說的:「就是不回應。」

卻在採訪完一個月後的某天,收到她的訊息,說:「我這輩子應該沒有白活。不管外界對我的看法怎樣,我都無所謂,要活出自我。我要讓當初批評我的那些輿論和攻擊者知道,現在的我已經把孩子栽培到明年要讀大學了!變性人,真的可以當個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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