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比血緣更深 收養孩子的故事

「我從哪裡來？」是孩子們都曾有過的天真提問，但在收養家庭中，這卻是個困難提問，有些家庭終生隱瞞，有些家庭坦然以對。 我們採訪了3個收養孩子的故事，有養女、有養母、有養爸。在他們的故事裡，角色各自不同，相同的都是以愛成家。收養父母與被收養子女原是陌生人，因著對方，成為彼此最親愛的家人。

筆錄裡那句 依依不捨

菲比 25歲 自由業

5個月大時，生母棄養我，保母抱著我去報案。我住進育幼院，跟院長姓，有了名字「高育聆」。滿週歲前，我來到現在的家，再有新的名字。爸媽很疼愛我，說我是上帝帶來的禮物。但我內心有一個很大的問號，為什麼生我的媽媽不要我？

我從小知道自己是養女，但我幾乎不談身世。我覺得很丟臉，也很自卑，是不是我不夠好，還是哪部分沒有滿足生母期待，所以被棄養？高中時，親子關係有點緊張，爸媽對我期待很高，但我不擅長讀書，壓力好大。有時候很難過，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天生輸人一截？還是我不是親生孩子，所以爸媽不了解我？但我沒說出口，這句話會讓他們難過。輔導老師點醒我，困擾我的關鍵可能是身世，或許該試著尋找答案。

爸媽把所知的全都告訴我，18歲時，爸爸陪我回兒童福利聯盟翻資料，希望找到些許線索。但我的資料好少喔！只有短短幾頁，裡頭有當年報案單影印本，筆錄是保母報案時的口述記錄。保母描述，生母最後一次送我去保母家，離開前，她依依不捨地看著我。對，「依依不捨」。

「依依不捨」4個字很簡單，但我豁然開朗了。原來不是我的錯，原來不是我不夠好，原來生母也捨不得我，原來她應該有無法照顧我的苦衷。

這幾年，社工陪我展開尋根之旅，我們找到保母當年住處，但早已物是人非，電話也打不通。前年，社工說找到保母了，見面那天，保母說著我完全沒有記憶的故事。當年20多歲的生母獨自帶我住到保母家樓上，有天我哭了整晚，隔天保母忍不住問：「孩子怎麼了？」生母吞吞吐吐說：「我沒錢買奶粉和尿布，孩子又餓又難受。」保母當下決定照顧我，讓生母去找工作。

繳了幾次保母費後，生母就聯絡不上了。保母曾想收養我，但他們經濟狀況也不佳，相關單位評估後還是轉給兒盟。我永遠記得那天，保母說著說著也掉下眼淚，不斷重複著：「不要恨媽媽，媽媽是愛妳的，媽媽也是逼不得已的。」心中的問號有了答案，確信我是被愛著的，過去的自卑、埋怨、氣憤也慢慢消失，謝謝生母在困頓中仍生下我。

尋親時，我也回過育幼院。院長還記得我以前有點瘦小，他幫我取名，帶我去打疫苗。我才待2個月呢！有人記得我，我很開心。大學畢業後，我到育幼院工作一段時間，想陪孩子們走一段，也像安慰當年的自己。我參加好幾場分享會，自己的經歷能幫助別人，我覺得存在很有價值。有社工聽完分享，開始建議出養父母寫信給孩子，未來孩子至少能知道為什麼自己被出養。對我來說，這曾是個遺憾，我走過來了，但可能還有孩子卡在那個點上。

內心空洞變小了，我慢慢開始喜歡自己，這一路好辛苦，但也很值得。

在跟保母見面前一晚，媽媽突然問我：「如果找到生母，妳會想回去嗎？」怎麼可能？當然不會啊！我肯定地說：「你們才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是養女 也是養母

蔡銀娟 46歲 導演、畫家

我國中就住校，大學更天高皇帝遠，玩社團玩瘋了，曾半年沒打電話回家。父親60歲壽宴那天，席開二桌，我在孩子桌招呼同輩，同桌一位姊姊突然對我說：「妳不要因為妳不是他們生的小孩，就不孝順。妳出生第一天，他們就抱妳回家，半夜生病，他們趕著抱妳去醫院…」我好震驚，原來我不是爸媽親生的。

那年我20歲，大學二年級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當下我什麼都沒說，回家後也沒告訴爸媽，默默搭車北上回校。以前看連續劇，看到有人知道身世後，好像晴天霹靂、世界崩毀，但我真的沒有耶，更難受的是被誤會。什麼嘛！我跟爸媽吵架，是因為親子溝通不良，才不是因為我是養女，幹嘛亂扯血緣關係。

我沒想過自己不是親生的，我是獨生女，爸媽送我去好貴的私立學校，平常不讓我亂吃零食飲料。但以前也常覺得媽媽跟我有仇，也不喜歡我跟鄰居小朋友玩，即使我成績很好，功課寫完了，也只能像個坐監牢的小孩，看著窗外的大家歡樂玩耍。高中時，大學聯考壓力好大，我逃學、逃家到台北。幾天後回家，我拚命解釋是課業壓力，爸媽都不相信，不斷逼問我：「只有這個原因嗎？」「真的只是這樣？」我好難過，拜託，我壓力大到想休學，怎麼會是「只有這樣」。後來我才明白，我們根本是雞同鴨講，爸媽猜測我可能知道身世了，卻又不敢主動試探。

知道身世後那幾年，我沒告訴爸媽，就是一起裝傻。

有天夜裡，爸媽的臉孔又湧上心頭，我起床提筆寫信，坦承我知道自己是養女，也理解他們的恐懼與擔憂，但我愛他們，絕對不會離開。信寄出後，爸媽沒回應，大家又一起裝傻。後來，爸媽慎重邀我家庭旅行，途中我好幾次感覺爸爸就要開口了，但又縮回去。直到當晚，爸爸才終於告訴我，糾結慢慢化解，我們好像多理解了對方一些。

36歲那年，我也收養了女兒，抱著她軟軟小小的身體，覺得非常幸福。那時，我已做了好幾年的不孕治療，得知有機會收養孩子時，我好興奮好開心，平時親切的診所護理師卻很生氣，質疑我為何要收養？甚至尖銳提問：「妳那麼忙，能帶好孩子嗎？小孩以後要喊妳什麼？」我愣住，喊我媽媽呀，不然呢？

我突然理解，爸媽隱瞞了我這麼多年，想必比我更苦。坦白說，我不在乎血緣，甚至鄙夷血濃於水的觀念。但抱女兒回家那天，我竟然開始擔心，女兒會不會有天離開我？她會不會更愛生母？但我不想重蹈我與爸媽的覆轍，女兒從小就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的生父母是誰，每年我們會跟生母那邊的家庭見面聚會，希望彼此是溫柔的關係。

收養女兒後，爸媽從南投搬到台北來，跟我一起照顧女兒，他們感情可好了，總有講不完的悄悄話。女兒知道我也是養女，爸媽會跟她聊這件事，在我們家，這已不再是禁忌。女兒10歲了，我當年的擔憂早煙消雲散，現在擔心的是要給她多少零用錢？3C產品使用界線該怎麼抓？我們不是模範家庭，我跟女兒也會吵架，罵小孩的聲音有時連管理員都聽得到。但我好謝謝她走進我們的生命，對我來說，這是人生最棒的祝福。

從心裡生出來的女兒

蕭文興 56歲 電子商務業者

我29歲結婚，生了2個兒子，年輕時在國外生活了好幾年。回台灣後，我跟太太一直想要個女兒。那年，太太快40歲了，再生一個可能又是兒子，風險有點高。有一天我搭捷運，看到兒童福利聯盟的文宣，心想，那就收養吧。但收養孩子真不容易，從登記資料開始，要經過身家調查、健康檢查、經濟狀況、精神狀況，每項都要符合標準，社工還來家訪，整整2年後，才成功收養到女兒。太太第一次看到女嬰的照片，笑說感覺好奇妙喔，好陌生又很親近，這女孩就是我們的女兒了。

社工告訴我們女嬰的身世：2006年1月22日，高雄一對母女在住家附近的巷子發現一個棄嬰。根據當年報案筆錄，棄嬰被放在購物袋裡，肚臍上的臍帶還沒掉，判斷出生沒幾天，大腿有一塊胎記，全身凍得發紫。

妹妹來了，才1歲多，我們叫她蕭荷。8歲的小兒子原本晚上要抓著媽媽的頭髮才能入睡，但妹妹來的第一天，小兒子陪在嬰兒床旁，呵護著妹妹睡覺。大兒子那時14歲，也是一夜長大，像老爸一樣照顧妹妹。蕭荷幼稚園時，大哥每天騎單車去接她下課，還跟妹妹說，以後交男友，一定要大哥審核過才行。

其實，我是個脾氣火爆的爸爸。以前兒子犯錯，我就是修理，發過脾氣後又後悔。有一次，我看到大兒子欺負小兒子，出言恐嚇還作勢要修理弟弟，那個動作就是我對待他的動作。原來孩子真的是鏡子，我想，我也在學習怎麼當爸爸。

女兒剛來的第一天，晚上一直哭，我很直覺凶她，要她安靜不要哭。當時小兒子陪在妹妹身邊，他呆愣地看著我，好像被嚇到了。看著兒子表情，我好羞愧，覺得自己好殘忍，女兒剛來陌生環境，當然會不安，我只要抱抱她，或許就沒事了。

因為蕭荷，我重新學習當個好爸爸，好像比較溫柔了一點。她讀幼稚園時，每天我回家，她會開心地歡呼：「把拔，你回來了！」人就往我衝過來，好像我是大明星。現在她11歲了，會每天查勤耶。只要她下課回家沒看到人，5點50分準時打電話問我：「你在哪裡？跟誰在一起？幾點回家？」

我們從不隱瞞她的身世，蕭荷知道她不是我們從肚子裡生出來的，她是我們從心裡生出來的。我常幻想蕭荷結婚的畫面，我牽著她走紅毯，肯定會哭到不行。有回到她班上當故事爸爸，我講起這段，結果同學驚呼：「蕭爸爸你不要講了！蕭荷哭了啦！」我一看，她趴在桌上哭得好傷心。有這個女兒好幸福啊！我跟太太常猜想，2個兒子未來可能會離我們很遠，她或許是那個最靠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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