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為愛瘋狂 短暫精神障礙者陳進山的故事

2017年11月初，一名陳姓男子在台南失蹤，警方後來在醫院尋獲。男子被診斷罹患急性短暫精神障礙。他是陳進山，醒來後，他第一句話就問：「我太太的照片在哪裡？」原來，這個貌似瘋狂者，背後有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40年前，陳進山與妻子涂秋嶺在烏山頭水庫一見鍾情，2人感情甜蜜，婚姻幸福，但直腸癌最後仍帶走他的摯愛。妻子病故10年了，他仍戴著妻子留下的眼鏡、戒指和包包，帶著亡妻照片去環島旅行，彷彿她還在他的身邊。

2017年11月3日，《聯合報》網路新聞社會版，刊載一則新聞〈六旬男子精神病發失蹤〉：高雄市60歲陳姓男子前來台南拜訪親戚，入住知名飯店後當晚11點將行李及手機放置飯店大廳，步行離開就不知去向…果然在附近醫院急診室，發現正因精神躁動被約束行動在病床的陳男。

昏迷醒來問 太太的照片在哪裡

人丟了怎麼找？警務佐鄭嘉德說：「先調閱飯店監視器，確認他進出的時間，有沒有人跟他接觸？走路離開飯店後 ，有無交通工具？往哪個方向？才能規劃找人的計畫。」從監視影像上看來，陳進山走路的方式躁動不安，又有人撿到他的皮包、證件，極可能遇到外力傷害或失去意識。詢問醫院，果然找到失蹤老人。

沒人知道陳進山被誰送來，先前發生了什麼事？醫生診斷為Acute and transient psychosis，急性短暫精神障礙。清醒後，陳進山第一句話就問：「我太太的照片在哪裡？」後來鄭嘉德和陳進山見面，鄭嘉德說：「他很開朗，但我們不敢提起他過世的太太，這是他的傷痛，怕有突發狀況。」

12月中，60歲的陳進山領我們回故鄉台東，也是他和亡妻共度半生的地方。他一身運動裝扮，頭頂束著小馬尾，二側剃短，髮線不見後退。他是台東高工泳隊，曾破紀錄得縣運冠軍，60歲的他現在仍有寬闊肩膀和倒三角身形。

天氣陰晴不定，陳進山語調親切，但眉頭有疤，放鬆時也像皺眉頭，他說台東常這樣，「我們叫三八雨（西北雨），雨一下就停了。」他在車中，握著方向盤，一路介紹這是太太洗腎的醫院、這是舉辦告別式的殯儀館、這是喝酒聊天的雜貨店、這是唱歌的鐵皮屋、這是打麻將的朋友家…，台東的街道，都是他和太太的回憶。

猶記發病時 點根菸後失去意識

陳進山1957年在台東出生，家中務農，上有7個哥哥、3個姊姊，他是最小的，父親是宋江陣的師傅，母親45歲時生下他，但10年後中風過世。「我小時候很笨，問媽媽為什麼不生弟弟妹妹？」但他成績很好，第一名考進台東高工建築科，後來從事建築繪圖與監工。2016年老家因颱風倒塌，他搬去高雄與兒子陳慶源同住。現在他回台東，必須棲身旅館。回到老家門口，原地重建為無隔間的鐵皮屋倉庫，充斥修車機具，門口堆滿盆栽，陳進山指著一株低矮榕樹說：「這是我媽種的。」

回憶發病當天，陳進山剛離開台北蘆洲兄長家，要去台南找侄子。但他好幾天沒睡覺，在台北車站找不到搭車處，問路時感覺沒被尊重，「我生氣了，客運站主管才帶我去坐車。」上了客運，陳進山感覺車子有異，好像在高速公路上飄來飄去，太太和他都出過嚴重車禍，他十分緊張，「我在新營打電話投訴無效，打給交通部，但對方要我等10天。」最後，陳進山平安抵達台南，想跟侄子講述，但人剛好不在，他只好住旅館。

「我最後的意識在旅館，點了一根菸以後失去意識，醒來兒子和親戚都在旁邊。」太太過世2年後，陳進山曾在台東飯店無故與人爭執，結果被強制送醫，他說：「我太過思念，診斷是憂鬱症。」

因跳河誤會 結識罹腎病的女子

陳進山從背包拿出許多護貝照片，過世10年的太太彷彿在他身邊。照片角落捲起，被他摸出許多刮痕，影中人也像他說的沒有一點病容。他隨身攜帶的老花眼鏡，曾是妻子的太陽眼鏡，他換了度數，用過都要擦拭，深怕汗水腐蝕鏡架。他戴上女用名牌眼鏡，看起來不太協調，但他驕傲地說：「這個可看遠，可看近。」

「我們在烏山頭水庫認識。」陳進山記得他在台南當兵時，偶然聽說一名女子要跳河，幾個弟兄去勸都失敗，「我有點臭屁，想說這女孩子怎麼這麼凶，身邊有金柑仔糖，走過去跟她說：『小姐臉色不要這麼難看，吃個糖，回想一下小時候。』」

陳進山說到這，我們都笑了，彷彿是愛情電影場景，他說小姐也笑了。這個小姐就是他未來的妻子，涂秋嶺。涂秋嶺是髮姐，國小畢業出社會剪頭髮，大陳進山3歲，有輕微腎臟病，男友劈腿讓她傷心，她從早上坐到下午2點多，但沒打算自殺，大家誤會了。後來二人約會，遇到涂秋嶺前男友，男友要強拉她走，陳進山一拳揮下去解決爭端，「可能就是那一拳，她覺得我這人不畏強權。」

陳家反對這門親事，腎臟病在那年代是不治之症。但二人意志堅定，退伍前訂婚，說好3年後風光迎娶。陳進山退伍後回台東，涂秋嶺不說一聲，就從台南跑來台東，陳進山開門見到她很意外，但立刻下定決心，「我們去書局買好結婚證書，印章就蓋下去。」

激勵洗腎妻 妳死了我就娶新的

陳進山24歲結婚，從事建築製圖，月薪有14、15萬元，家中經濟無虞。沒多久二人有了兒子，但太太剖腹生產時，陳進山才知道，腎臟病會引起妊娠毒血症，太太拚了命只為了給他添個孩子，「她如果告訴我，我們不生也沒關係。」於是陳進山在她剖腹時，結紮了。

兒子3歲時，太太不明原因發燒，四處求診住院，2年後知道要洗腎，當時沒健保，每月醫藥費將近30萬元，「我能借就借，所有親戚、朋友、同學，最後看到我都會怕。但為了保護她，我臉皮都不顧。」

東興洗腎中心護理師陳挺芳說：「很多人寧願死，也不要洗。」洗腎彷彿世界末日，一週三次，每次至少4小時綁在這裡，身上永遠有尿味，要適應人工血管以及諸多後遺症，更糟的是，另一半外遇。陳挺芳對陳進山夫妻印象很深刻，「我覺得阿伯很照顧老婆，幫忙舖好被子、枕頭、調整電視頻道。阿姨也穿得很漂亮，有時候還會擦口紅化妝，美美地來。」

洗腎前，涂秋嶺總說自己要死，陳進山知道很多腎友自殺，用鋸子割人工血管，他知道太太性格剛烈，勸也沒用，「我說妳去死啊，妳死了，明天我就娶新的。」太太從此不輕言放棄生命。

1991年，醫藥費負債將近200萬元，陳進山決定轉行，離開台東賭一把，到台中、台南放電動玩具機台，放在雜貨店暗門後包廂。他賭贏了，月入近200萬元，在台南新營坐擁別墅、2台吉普車和賓士轎車。「老婆懷疑我開車載別的女人，所以我開到哪裡，太太就跟到哪裡，不准年輕小姐上車。」

1998年，親戚捲款逃跑，他的經濟垮了。

離開台東8年，夫妻黯然返鄉，幸好涂秋嶺每月有殘障補助3,000元，二人剝檳榔、打零工過活，兒子在外地求學當兵，寄錢貼補家用。涂秋嶺愛喝酒、打牌，陳進山擋不住，「她說我現在不喝，死了就沒辦法喝。我想也對，打牌也等於請3個看護陪我太太，讓她不無聊。」伺候太太不累嗎？難道沒有想過背叛太太，讓誰溫柔對待嗎？陳進山說：「我最好的時候沒有背叛我太太，幹嘛在最差的時候背叛她？」一字一句，他說得真心，說得平常。

賓士車早沒了，陳進山現在開著租來的Toyota，心中想的仍是她。過去陳進山每經過銀樓，就買寶石戒指給太太，他伸出小指，用自己的手來測量涂秋嶺的指圍，「可是我現在瘦了，也不準了。」往事如煙，陳進山說：「翡翠、紅寶石、藍寶石，買的時候都是錢，賣的時候一文不值。」幸好一文不值，才能讓我們見證那時的榮華富貴，他特地從高雄帶來3只戒指，打開盒子，繁複的做工歷經年歲顯得陳舊斑駁。

她走得安詳 他把遺物當成寶貝

2007年5月底，涂秋嶺診斷出直腸癌末期，到台北開刀時，發現癌細胞已擴散腹腔，決定不再積極治療，6月24日回台東，度過最後一段日子。每天5、6點起床，吃早餐，夫妻倆一路往東邊，看太陽升起。「台東的日出跟西部不一樣，充滿生命力。」陳進山說，涂秋嶺自從嫁到台東，愛看卑南溪口的日出，二人常一起去。兒子說他這段時間才知道爸媽常常這樣看日出，「以前他們很忙，後期經濟狀況不好，卻有很多時間守護在一起。」

結縭28載，走到生命尾聲，涂秋嶺教陳進山唱歌，「她教我〈思慕的人〉〈一生只愛你一人〉，可是我還是很落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來到海邊的鐵皮屋，涂秋嶺曾在這唱卡拉OK，但10年過去，陳進山認識的人都不在了。

「她離開那一天很安詳，我跟兒子幫她擦身體，她躺在床上，穿她喜歡的衣服和鞋子。」陳進山像說一件幸福的事，「她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牽兒子，對我們笑一笑，沒有喘氣和掙扎，走掉了。」涂秋嶺的一生，在2007年7月24日劃下句點。

兒子把一切看在眼裡，也憂心爸爸的身體，「我媽過世一、二年，我爸把自己關起來不出門。我帶他去環島，鼓勵他寫回憶錄、用FB，剛開始他怕弄壞電腦，連一句話都寫不出來，但我告訴他電腦不會這樣壞掉，訓練他社交，跟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陳進山堅持用紅玫瑰布置靈堂，葬儀社覺得不妥，陳進山不在乎，只因涂秋嶺最愛玫瑰，骨灰他也想帶回家，放在床底下。但他最後還是放在靈骨塔，避免讓兒子背上不孝的罪名。送終的路，丈夫按禮俗只能停在殯儀館，若是送到火葬場，「表示先生明天就要再娶。放屁，我騎上機車一樣到那裡，到現在10年都沒娶！」溫和的陳進山難得露出火氣，用行動證明他沒有辜負太太。回家整理遺物，才發現太太把遺書夾在小筆記本，一張紙條給他，一張給兒子，希望來生再聚。

旁人勸他不要再提往事，不要留下遺物，那樣太太走不開，對他身體也不好，「但我身體早就不好，當然不相信。」不幸無法擊倒陳進山，反而讓他更堅定。他留下太太的雪衣、眼鏡、照片和皮包。

「如果基督教徒一直喊主啊，神會覺得你這樣不好嗎？佛祖、耶穌大家還不是一直講？」涂秋嶺之名，是他一生的愛情成就，可與神佛並列。陳進山說：「別人說我瘋了，我可能真的瘋了吧。」

圓了環島夢 妻子照片從不離身

以前有錢時，他太忙，不曾開車帶妻子環島，太太過世後，陳進山整理照片，忽然想帶著妻子照片去環島，4天環島3圈。陳進山從台東出發，到台北換車到高雄，再回到台東。天亮出發，凌晨回家。第二圈有點餘裕，出了火車站在附近走。休息一下，又是第三圈。現在妻子的照片從不離身，他到哪，妻子就到哪。

我們詢問精神科醫師陳豐偉，過度思念是否會造成「短暫的精神障礙」？醫師說原因很多，憂鬱、躁鬱、暫時性中風、癲癇、電解質不平衡、中暑邊緣、各種身體狀況都可能，不見得能檢查出確切原因，「這種狀態就像是冰山一角，問題可能很嚴重，也可能一生只出現一次。」

陳進山三番兩次說是思念，現在，他的床頭床側也掛著泛黃的婚紗照。那天採訪直到深夜，早晨的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我們跟陳進山同住旅館，他為了這趟採訪，把早安、晚安的貼圖先做好了。他自製貼圖向朋友問候，在我們眼前打開手機，桌布當然是涂秋嶺的照片。

「你看，這是她的照片，這是我。」

二人很少合照，這些年他學電腦，終於能用手機程式合成，年輕的涂秋嶺趴在年老的陳進山肩上。那張合照中，二人都在笑，彷彿10年的分離不存在。

更多鏡週刊報導
【為愛瘋狂之三】十年的分離彷彿不存在
【為愛瘋狂之二】妳死了明天我就娶新的
【為愛瘋狂之一】台東街道滿滿都是和太太的回憶
【為愛瘋狂番外篇】山與秋嶺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