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金子與釘子 永春都更案 彭龍三叔姪的故事

一場都更案，讓世代居住松山的彭家，叔姪2人撕破臉。

彭龍三曾經被稱最牛釘子戶，10多年來堅持不參加建商主導的永春都更案，最後建商只好將彭龍三持有3戶之老公寓劃出都更。這卻粉碎了同住老公寓的叔叔彭文亮，期盼都更的夢想，今年6月，彭文亮氣得提著易燃的香蕉油到彭龍三的機車行，潑灑一地。

彭龍三在堅持什麼？彭文亮又在氣什麼？這對叔姪的故事，也許恰是過去10年台灣房市火熱下，都更爭論的縮影。

77年前，彭龍三的爺爺決定從新竹搬到台北，全部財產僅一頭牛，爺爺牽著牛走了不知多久，來到如今的忠孝東路、松山路口，停下腳步定居。

「所以我們有時開玩笑說，當年如果走到SOGO停下來就好了，多走了半小時，呵呵。」51歲的彭龍三對我們敘述家族土地由來。是的，土地的價值貴賤從來就與努力無關，純屬運氣。

與官方互告 被稱全台最牛釘子戶

那時忠孝東路五段盡是農田，爺爺當了幾年佃農，以地上農作物向田主人換了一小塊地。講好換200坪，彭龍三說：「我爺爺不會寫字，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只拿到100坪的地。」那是彭家第一次被占便宜。

70多年後，這塊地卻成了妨礙「永春都更案」的禍首。彭龍三則被稱全台最牛釘子戶，他歷經多次與官方互告、與老鄰居翻臉，幾個月前，連自己的叔叔都與他反目，期待都更不成的叔叔提著一瓶香蕉油來到彭龍三的機車行，將易燃的香蕉油淋了一地，驚險萬分。

永春都更案起於2000年，起先房地產不景氣，2005年房價狂飆，建商動作加快。主要基地是忠孝東路、松山路交叉口上的一批警察宿舍，當時是屋齡30多年的4層樓公寓，彭龍三的家緊鄰宿舍，建商希望一併納入都更範圍。此地雖不如SOGO天價，卻也燙了金，捷運永春站就在隔壁，著名的共購宅E.A.T每坪上百萬元，歌手蔡依林曾住那裡。

祖父吃悶虧 不信任建商與公權力

彭龍三卻不願意。那時他家與警察宿舍一樣屋齡30多年，也許是客家人惜物愛物的傳統，他認為房子好端端的為何要拆，況且，拆了他就無法做生意。一打聽原來都更案已籌劃5年他卻渾然不知，更加生氣。

彭家對建商、對公權力的不信任，是有原因的。爺爺的土地20多年後漲價，建商想納入興建警察宿舍的範圍，希望向爺爺買地。「其實可以談價錢，拿了錢去別的地方買地就好，可是我爺爺是農民，沒有獲利了結的概念，他的邏輯就是土地沒了就沒地方住。」

建商買地不成，嗆要強制徵收，爺爺更氣，他申請執照想蓋房子，卻被打回票說這塊地是警察宿舍要用。機車行的客人得知，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協助彭家申請到建照，說好蓋12戶公寓，爺爺可分6戶。但最後，建商卻只給彭家3戶。這是彭家第2次被占便宜。

公寓每戶只20來坪，幸好3戶都在一樓，彭龍三的父親在其中一戶開起機車行，彭龍三退伍後短暫做過幾份工，認識女同事，2人都是初戀，結婚成家後便一同在機車行工作，閒暇就打打電動，宅又單純。

1995年，隔壁大伯家投資股票失利，決定賣房子，彭龍三與父母不希望被外人買走，花了1,000多萬元咬牙買下。彭家顯然由女人管錢，細節女人最清楚，彭龍三的妻子回憶：「那時利息12％，我們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上6點工作到半夜2點，也很省，一有錢就趕快還貸款。」

黑箱談條件 幹嘛求人要就公開談

彭家看來確實儉省，機車行外觀老舊，白天採訪時我們因拍照需求，將日光燈全打開，採訪一結束，彭家母親便默默去關燈，只留一盞照明。不時有人來換機油或零件，彭龍三便先去忙，日日這樣200、300元地賺。

平淡安穩的日子持續到2005年，彭龍三得知房子要被都更。令他更難置信是，建商找了3家業者估價，機車行店面估800多萬元。「21坪的店面，我們沒辦法想像，（10年前）我們買隔壁店面是1,670萬元。都更是建商請人估多少就是多少，除非你私下去求他，黑箱談條件，然後他叫你不要跟別人講，可是這樣到底對不對，我為什麼要低聲下氣去求你？你要就公開談！」他說話用力，講到激動處尤其劈里啪啦，像是全身都飽含著憤怒的能量。

他說，許多都更案都有類似現象，建商低估，住戶不得不找建商私下談，談不攏只好抗爭，「可是抗爭的住戶就被建商反咬，說你當初就是跟我要這些，要不到才抗爭，貪得無厭，可是整件事到底誰貪得無厭？」有的住戶則與建商談妥，但需簽保密私約。彭龍三說，他其實不完全反對重建，反對的是都更條例給了建商太多不透明的操作空間。

永春警察宿舍都更案

• 2000年：市府劃定更新範圍。

• 2005年：市府核定計畫，除警察宿舍，彭家老公寓也納入範圍。

• 2006年：支付遷出戶租金補貼。

• 2009年：彭龍三組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

• 2010年：拆除已搬遷戶。

• 2012年：同意戶成立自救會。

• 2014年：建商將彭家老公寓劃出重建區。

• 2016年6月：高等行政法院判決永春案有新屋選配不公、建商提列之營建工程與風險管理費有疑慮等問題。市府上訴。

• 2016年9月：建商拆除重建區內僅剩之一間不同意戶後，正式開工。

• 2017年6月：彭文亮至彭龍三機車行潑灑香蕉油。

• 2017年8月：最高行政法院判決北市府敗訴定讞。

組聯盟抗爭 看到很多事令人喪氣

這個原本只愛打電動的機車行老闆，氣到自學《六法全書》，學寫陳情函、抗爭、召開記者會。2009年，他更籌組「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一邊忙著抗議自家的永春都更案，一邊聲援其他被迫遷的受害者，例如苗栗大埔案的彭秀春、士林文林苑的王家。

那是一場長達10年的全民金錢遊戲，房地產價格翻倍再翻倍，全台灣從大建商到稍有閒錢的中產階級，人人搶著買房賣房，沒閒錢炒房、住老公寓者則期待「都更」美夢；錢更多的，直接炒作土地，例如竹科園區擴增到苗栗，前縣長劉政鴻除了園區預定地，連帶把周邊一大片土地全納入「周邊特定區」，通通要徵收。

這真是聰明的雙贏，政府花大錢徵收不值錢的地，居民眉開眼笑。除了不願被徵收者。2010年，大埔老農婦朱馮敏喝農藥自殺；2013年，抗爭多年的大埔張藥房老闆張森文在住家附近排水溝被發現遺體，留下遺孀彭秀春。「秀春姐在當地是被孤立的。」彭龍三說。他懂那種感受。

士林文林苑，就更令彭龍三喪氣了。2012年台北市政府強拆士林王家引發軒然大波，彭龍三也去現場抗爭。卻在人們開始理解這些所謂釘子戶時，王家人最後還是與建商談妥條件，和解。

彭龍三對此事沒說太多，倒是彭太太很感傷：「拿了錢就走掉，真的很傷心，支持了那麼久，最後被他們自己弄倒。最主要是心疼他（彭龍三），他努力了那麼久。那個例子一開，可能後續會像骨牌一樣倒，就很難過，怕建商他們會你教我我教你，說強拆有用。」

何止士林王家，面對所謂都更，不少居民光是家人內部就有各種意見。彭龍三的家族其實也是。彭龍三的叔叔彭文亮一開始也跟著哥哥、姪子反對都更，不過這幾年卻與彭龍三徹底翻臉。

彭文亮的屋子位在機車行後面，同是一樓卻不臨馬路。屋內客廳、3個房間都極小，屋況殘舊，牆壁上滿是孫子塗鴉。72歲的他週一至週五早上固定到證券行看盤，待到下午一點半股市收盤，這天他剛從證券行返家。

他說，一直沒整修，全因等待都更。「我本來就想改建，可是我哥哥反對，我小弟挺大哥嘛，挺到後面，不知道他們都不想改建，我條件都跟建商談好了，同意書也簽了，只差沒簽約而已。」彭文亮的土地持分有15坪，其中7坪與彭龍三共有，他說，都更後的新房子他可分得70坪。

叔叔也翻臉 氣姪子害他損失財產

他自覺委屈：「我還幫他們家跟建商談條件，都更期間一個人一個月給2萬元生活費，董事長說可以考慮。結果他不要！他可以跟建商談嘛，房子太小，你多給我分一點，這些都可以伸縮嘛，他不要！」彭龍三卻死不簽字。消息靈通的彭文亮又找議員幫忙，議員熱心喬來喬去，彭龍三仍舊不從。建商只好更改計畫，3年前正式將彭家老公寓劃出都更範圍。

彭龍三安心了。彭文亮卻夢碎，「現在這個房子1,000萬元也賣不掉！」他越想越氣：「我恨他一世人，親戚就做到這裡了。我本來就算新房子不自己住，70坪可以賣5、6,000萬元，現在1,000萬元賣不掉，你看，我財產損失那麼多！」建商、政府搭起的都更美夢，被彭龍三敲碎，他怎能不氣。

問他，除了這間父親留下的老屋，之前買過其他房子嗎？不問則已，一問才知他可是老手。他起先講得謙虛：「房子我是有買過啦，我民國70幾年就買過，在房價最低的時候，7年之後賣掉了。」賺多少？「賺…」不知是不好意思或其實是得意，他頓了一下才說：「賺1,600多萬元。」我們大驚，你多少錢買的？「300多萬元。」更驚，賺5倍。那幾年，全台房價在短短3、4年間暴漲數倍。

推容積獎勵 政策走鐘遭貪婪綁架

這些錢呢？他說，再去買其他房子啊，這些年偶爾買賣房子，獲利便脫手，他很自得：「我40歲左右就沒有做事，一直遊玩到現在。」看房子以外的時間呢？「看電視啊，玩股票啊。」股票就沒有那麼好賺吧？「喔股票輸很多，呵呵。」他乾笑著，又說，現在股票買很少囉，沒錢，有一間給小孩的房子還有500萬元貸款。比起彭龍三的嚴肅，彭文亮顯得健談許多。

最後他才聊到，家裡有個身障小孩要顧，「大概20分鐘後回來，他在陽光基金會的加油站上班。」那是小兒子，18年前才21歲在街頭被人毆打，昏迷18天，醒來後拚命復健，但仍一隻腳跛了，一隻手抬不太起來，智力也嚴重受損。

「那時我太太剛好也得乳癌，我一個人照顧2個人。」兒子後來救活了，太太卻2年後病逝。他苦笑著像自我安慰：「先走先快樂啦，自己要想開一點，你看我還要負責小孩，一肩扛耶。」他說，想都更，也是希望日子好過一點，孰料如今老家被劃出都更範圍，他鬱卒至極。

但是，彭龍三也氣：「我叔叔說我妨礙到他的利益，很莫名耶，我房子好好的，不跟建商簽不行喔？觀念完全扭曲，我今天不參加分贓，我還錯了，真的很莫名耶。」雙方都是委屈。

所謂都更，何以走鐘變調至此呢？從事房地產研究的住展房屋企研室經理何世昌，一語道出關鍵：容積獎勵。「人都是貪心自私的，不說別人，我自己也是啊，今天現場有2塊糖，我們2人一人一塊。如果有3塊糖，你會甘心只分一塊嗎？」他說，早年由於居民不願花錢改建老屋，政府只好推出都更容積獎勵，卻沒料到：「給得越多，大家想分到更多，建商想賺更多，屋主也想分回更多。」

還引發老公寓價格狂飆，何世昌說，照理屋齡越舊價格越低，台灣卻反其道，因為自從政府端出都更容積獎勵政策後，「很多投資客就整團去包老公寓，到處包。」他又說，屋子改建是要花錢的，台灣人卻已習慣不花錢，而政府為了討好選民，容積獎勵還越給越高，早已超出環境負荷，包括塞車、汙水處理…「都市計畫蕩然無存。」

妻憂夫安全 花3萬元買防彈背心

其實都更條例部分內容早被大法官宣告違憲，但修法說了許多年，今年內政部才終於又端出各方折衷下的草案。利益太龐大，很難喬得攏，何世昌直言：「都更說穿了，是讓有錢人更有錢的政策，有房子的人舊房換新房，價格翻倍，沒房子的人沒任何好處。而為什麼住戶不用出錢改建？因為成本轉嫁給新住戶，等於坑殺想買房子的人。」

利益驅使下，都更的公益性一點一滴喪失，真正有改建需求、卻缺乏商機的危樓、海砂屋、輻射屋，依舊佇立台北各地；無急迫性與必要性的都更案，大家搶著申請。

扭曲的政策也帶來風風雨雨，有希望分更多的釘子戶，有捨不得搬離家園之人，有屋齡才10多年就被迫都更的屋主，有早已搬走卻因都更延宕、遲遲無法入住新房的同意戶…究竟人們該怎麼看待都更？也許如彭龍三所說，當老屋住戶必須自己花錢改建時，一切就清楚了，確實有需求者，自然會花錢改建。不過，何世昌說，給了容積獎勵，一切就回不去了，而今只能設法總量管制。

彭龍三只能慶幸至少自己保住房子。他說，抗爭期間曾有一段時間，妻子憂心到花了3萬多元買一件防彈背心，那陣子只要彭龍三出門，她就要他穿著。她拿出沉甸甸的防彈背心給我們看，一邊喃喃道，這不知有沒有保存期限，放好多年沒穿了。幸好應是不需再穿。

更多鏡週刊報導
【金子與釘子番外篇】士林王家有多「貪」？數字告訴你
【金子與釘子番外篇】都更，真能防災嗎？
【鏡相人間】這塊糖太甜美 永春都更案彭龍三叔姪的故事之四
【鏡相人間】彭文亮的心聲 永春都更案彭龍三叔姪的故事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