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也是一種反抗!《一九八四》重回暢銷排行榜,俄國讀者借鑑反思當前局勢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克林姆林宮將這場戰爭包裝為「特殊軍事行動」,聲稱要幫助烏克蘭「去軍事化」、「去納粹化」,與此同時,許多俄羅斯人意識到他們已經墜入歐威爾式的現實。俄羅斯官方的假錯訊息滿天飛,言論控管愈發嚴格,許多敏感詞彙被禁用、替換成冠冕堂皇的政治宣傳,對異議份子的鎮壓行動也愈來愈嚴厲,俄羅斯人猛然發現,他們曾經在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裡頭讀過他們當下的生活。《一九八四》是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出版於1949年,描述打著永久戰爭的極權政體,2022年,這本經典成為俄羅斯的暢銷書,莫斯科的林蔭道上,加里寧格勒的度假海灘上,走到哪兒都有人捧著這本小說閱讀。

烏克蘭戰爭期間,《一九八四》不是唯一吸引俄羅斯人的書籍。隨著俄羅斯經濟衰退,當局頻頻頒布針對反對派的新法,加上俄軍在烏克蘭行動失利的新聞,俄羅斯人的書單也悄悄改變了。透過閱讀清單,可以觀察俄羅斯人如何解讀、消化現實,如何看待自己的國家轉向軍國主義和極權主義。根據《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專文,俄羅斯人減少購買商業理財和自我提升書籍,而選擇讀更多小說;他們需要逃避現實,羅曼史、奇幻、科幻、推理類的書籍銷售量醒目成長。

今年,諜報主題蔚為風潮,書籍、電影、電視劇,到處都是間諜,冷戰氣氛捲土重來,因為克林姆林宮向大眾宣告,眼下他們作戰的對象並非烏克蘭,而是「西方國家集體」(collective West)。這股風潮同時反映了普京(Vladimir Putin)任內的俄羅斯,對內賊和外國特工抱持何種偏執的妄想。

不過俄羅斯人書單最有趣的部分,在於非小說類。2022年2月烏克蘭戰爭開打後的兩個月,這段期間,俄羅斯知名電商平台「Ozon」的暢銷書榜首是《活出意義來》(Man’s Search for Meaning)的俄語譯本,原作者維克多.法蘭克(Viktor Frankl)是奧地利精神病學家,也是大屠殺倖存者。《活出意義來》德語原著出版於1946年,當時書名為「心理學家在集中營的經歷」,法蘭克探索人如何在最糟糕的逆境與壓迫中,找到力量和韌性克服環境。

書市數據顯示,俄羅斯讀者對納粹德國出現很大興趣,不過這當然不代表政治宣傳底下「偉大的衛國戰爭」(Great Patriotic War)(即二戰期間的德蘇戰爭)高唱的英雄主義在現代俄羅斯復甦。根據教育程度較高的讀者的消費資料,最受他們歡迎的書籍是一系列新譯的歷史書,包括賽巴斯提安.哈夫納 (Sebastian Haffner)的《破解希特勒》(Defying Hitler: A Memoir)。書中透過年輕律師的視角,記錄1930年代的德國如何朝極權演變,俄羅斯讀者肯定從中認出普京政權的類似舉措,例如迫害異議份子,重現納粹的「一體化」(Gleichschaltung)概念,整合公眾生活與當局的政治意識形態。平民百姓服從政府,或者嘗試在噩夢般的現實孤立自我,這些書裡的內容,俄羅斯讀者都體會到了。

歷史學家尼古拉斯.斯塔加德(Nicholas Stargardt)著作《德國人的戰爭》(The German War: A Nation Under Arms, 1939-45)也在俄羅斯暢銷,俄文版書名譯作「動員的國家」。《德國人的戰爭》探討二戰期間的大眾行動,包括他們支持國家的情感動員,這本書會受到矚目,也許是因為俄羅斯人發現,自己和近百年前的德國人一樣動員了起來,因而產生共鳴。

閱讀推動反思俄羅斯的集體罪責

除了指認納粹德國與侵略烏克蘭的俄羅斯之間有何重疊,愈來愈多俄羅斯人與二戰期間的德國人一樣,開始思索集體的惡,以及他們對於俄軍暴行、當局政權的責任。就這點來看,哲學家亞斯培(Karl Jaspers)1945年的演講集《德國人的罪責問題》(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於絕佳的時間點在俄羅斯出版。

德國漢堡附近的諾因加默(Neuengamme)集中營(Public Domain)
德國漢堡附近的諾因加默(Neuengamme)集中營(Public Domain)

德國漢堡附近的諾因加默(Neuengamme)集中營(Public Domain)

集體罪責與集體責任的問題,在烏克蘭戰爭開打之後,就立刻在俄羅斯社會引發關注,而且議論還沒有結束。罪責和責任的區別是什麼?如果一個俄羅斯人自認自由派、擁護民主、親西方立場、反對普京政權,這個人應該要對現況感到罪咎或是責任感呢?人們該不該、或能不能採取更多行動反對普京?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在納粹德國期間流亡,他曾對美國政府加諸流亡者的限制而感到憤怒,曾在信件中寫,他比美國還要早開始與希特勒(Adolf Hitler)作戰。

《德國人的罪責問題》讓俄羅斯人罪責的議論稍微清晰了一點。一些人對俄羅斯整體的犯罪負有法律責任,還有一些人背負不同程度的道德責任。隨著戰爭持續,俄羅斯的孤立狀況愈來愈明確,這些反思和討論就變得愈發尖銳。有人認為,正如哈夫納所寫,獨裁者在佔領其他國家之前,就已經佔領了自己的國家;有些人則持反對意見,他們不認為俄羅斯人屬於受害者。

2023年5月11日,頓內次克前線烏克蘭與俄羅斯軍隊激戰區域的空拍照,馬林卡一帶的民宅幾乎都被炸成廢墟。(美聯社)
2023年5月11日,頓內次克前線烏克蘭與俄羅斯軍隊激戰區域的空拍照,馬林卡一帶的民宅幾乎都被炸成廢墟。(美聯社)

2023年5月11日,頓內次克前線烏克蘭與俄羅斯軍隊激戰區域的空拍照,馬林卡一帶的民宅幾乎都被炸成廢墟。(美聯社)

如果這樣的討論持續下去,俄羅斯公民社會的狀況可能比想像樂觀,至少留下的人和離開的人之間的隔閡並非無法跨越。目前在俄羅斯,任何形式的公開抗議都是違法的,在這樣的箝制下,閱讀也成為一種反抗。藉由購買納粹德國相關書籍,俄羅斯人將普京政權與史上最壞的極權政體並列而置。

蘇聯黑歷史非普遍認知 俄民眾傾向閱讀他國獨裁歷史

不過俄羅斯人選擇納粹德國當作比擬對象,是個有趣的選擇,因為普京的俄羅斯與共產蘇聯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尤其1940年代至1950年代初期,史達林(Joseph Stalin)統治時期,人們對潛在的叛徒、間諜和所謂「無根的世界主義者」(rootless cosmopolitan)疑神疑鬼,並對這些人進行迫害,這些行為與現在俄羅斯將異議份子貼上「外國代理人」(foreign agent)民族叛徒標籤的趨勢沒什麼區別。

為什麼俄羅斯讀希特勒而不是史達林,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蘇聯時期少有描述當時社會的大眾文學作品。俄羅斯出版了許多研究蘇聯時期的優秀學術書籍(也有很多造假的垃圾),不過學術書籍的目標讀者群非常小,而且向大眾揭露史達林惡行的風潮已經遠去。和一些前蘇聯加盟共和國不同,蘇聯的黑暗過去對現今俄羅斯大眾而言不是基本常識,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更願意讀外國歷史,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撐起納粹德國書籍銷量的人,都算是知識分子階層。

不只納粹德國,過去歐洲的獨裁政權歷史也成為俄羅斯人的借鑑。國際政策專家亞歷山大.鮑諾夫(Alexander Baunov)的著作《政權的終結》(The End of the Regime: How Three European Dictatorships Ended)已經好幾刷,這本書專為俄羅斯讀者而寫,講述西班牙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政權、葡萄牙薩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政權和希臘軍政府(Greek junta)的發展與垮台。這本書沒有直接提及普京,不過讀者都能從中找到連結,而且他們也希望普京政府垮台、或至少放鬆治理模式,鮑諾夫的書讓他們看到一線希望。

西班牙內戰時期為佛朗哥助陣的納粹德軍(Bundesarchiv, Bild 183-E20569-21@Wikipedia / CC BY-SA 3.0 de)
西班牙內戰時期為佛朗哥助陣的納粹德軍(Bundesarchiv, Bild 183-E20569-21@Wikipedia / CC BY-SA 3.0 de)

西班牙內戰時期為佛朗哥助陣的納粹德軍(Bundesarchiv, Bild 183-E20569-21@Wikipedia / CC BY-SA 3.0 de)

外資書籍必須明確標示,反吸引民眾閱讀「禁書」

克林姆林宮的新政策可能也在助長這股閱讀風氣,從而對政權產生不利影響。2022年當局修改了外國代理人法案,要求所有外資投注的書籍、文章等出版物必須清楚標示。許多優秀、暢銷的作者都被標示為外國代理人作品,鮑里斯.阿庫寧(Boris Akunin)、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Lyudmila Ulitskaya)、迪米崔.高佛斯基(Dmitry Glukhovsky)、迪米特里.貝科夫(Dmitry Bykov)都在其列,不過正如俄羅斯諺語「禁果格外甜」,外國代理人標籤正好吸引對普京政權不滿的讀者。

由於人們無法公開抗議,他們藉由不同的形式表達抗議,他們閱讀禁書以及對當局不利的書籍。乍看之下,這種形式的反抗對政權來說不痛不癢,對於持續一年多的烏克蘭戰爭來說尤其如此,特別是大多數俄羅斯人表達自己支持戰爭。然而反抗閱讀的效果不該被輕忽,俄羅斯公民閱讀的書將會形塑他們的價值觀,這點對俄羅斯的未來相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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