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個「美蔣特務」的回憶

2023年7月1日中國國安部實施修訂《反間諜法》,緊接著又在社交媒體微信上註冊公眾號,號召全民深入貫徹習近平的法治思想和總體的國家安全觀,督促全民廣泛參與,共同防範。上有政策,下有跟風,有的地方從幼兒園教育開始,練就火眼金睛,大義滅親。街頭巷尾開展舉報運動,深揪隱藏在親朋好友中的顛覆勢力,使之無處遁形。對舉報者,論功行賞,火箭式直升官位。

「已有的事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毛澤東的極權時代長大的我就經歷過這種「抓特務」的事。文革末期,我跟著發配到贛南一個偏僻的礦山的「右派分子」父親讀小學。礦山和地質勘探隊以及附近農村合成一所簡易小學,師生加起來也有三、四百號人。

小學成立了兩大隊,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孩童們抹一臉彩繪油彩在舞台上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一支「紅小兵糾察隊」。挽一塊紅袖章,腰間捆草繩,別一把木製手槍,手持一根紅纓頭梭鏢,站崗,放哨、設路卡、查探子,搞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禮堂放電影,什麼《冰山上的來客》、《鐵道衛士》等,都是「反特、抓特」的故事。

看電影之前,照例先吃「憶苦思甜」的糟糠糰子,有人放奇臭無比的屁,有人打停不下來的嗝。「紅小兵糾察隊」義憤填膺地請求大人們徹底清查這些個早不打,晚不打,偏偏這個時辰放屁和打嗝,是不是隱藏的階級敵人的暗號。那時小學生的腦袋裡,緊繃一根「抓特務」的鋼筋混泥土的弦,只想拋頭顱、灑熱血,將世界上一切十惡不赦的反動派,統統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永保革命江山萬代紅。

地質勘探隊的技術員「陳眼鏡」,不管春夏秋冬總是穿著一件帶拉鏈的舊皮夾克,顴骨特亮突出,好像礦帽上的安全燈。跟我爹一樣,也是被監督改造的「五類分子」。

「陳眼鏡」一年有幾個月在野外跑地質勘探,他老婆,--個大胸脯、大鼻孔的農村婦女,每月礦裡發工資的時候,就放下田裡農活來幫光棍們拆洗被子,拆來洗去,也賺一點皮肉錢,她有六個拖鼻涕的「餓癆鬼」小孩呀。「陳眼鏡」揪住她老婆的頭髮一頓菜刀亂砍,砍得她老婆滿身是血滿地找牙,那淒厲的哭喊聲像來自地獄。

就這樣,「陳眼鏡」的大女兒嘉美代替她娘來到了地質隊,我倆成了同班同學。

苦人的孩子早當家。

十三歲的嘉美課餘還撿煤渣,拾短活,什麼都幹。礦裡垃圾堆裡黑不拉幾、油乎乎的紗手套和一節節花花綠綠的短毛線頭,她都翻撿出來,洗淨,接上,織背心,織手套。她怯生生地向我下井的爹要來作廢的砂紙。那種砂紙,一面是鋼、鋁等材料做成的「沙粒」。一面是硬粗布,用來打磨金屬工具的。嘉美如獲至寶,用小刀一點點刮掉沙粒,將硬粗布拼起來,縫成前後一般圓的百衲褲,帶回農村給她娘和弟弟妹妹們穿。

嘉美和我一樣在礦裡吃食堂,住男人集體宿舍,睡上下高低床。我跟我爹睡下床,各人一頭,冬天我就把腳伸到我爹的胸窩上取暖。嘉美說她跟她爹在地質隊睡上床,晚餐不吃不喝,省得夜裡爬上爬下。

生活是那麼單調,那麼貧瘠。

「反特、抓特」電影中的懸疑、告密、驚悚、甕中捉鱉刺激與發酵了我們可憐的想像,升級一切矛盾。但只有「 根正苗紅」的子弟才能參加宣傳隊和糾察隊,嘉美和我屬於「可教育好的子女」,只能當跟屁蟲。比如發現了可疑分子,我倆就被派去盯梢後半夜,等到天亮一聲大喝,大夥去抓「現行」時,卻沒我倆的份。

中午食堂開飯的時間還不到,礦裡被炸斷了一條腿和一條胳膊的臨時工就領著我們一幫破衣爛衫的小屁孩去窗口敲打鋁飯盒,「我落難人不得意了,因此上,打上一個《蓮花落(Lao)》,落個蓮花落依吆喝」。

同學「董豬油」的娘掌大勺,煞吼:「吃了去困死呀」。

同學們都咬耳根,說「董豬油」家地下埋了幾罈子豬油膏,他家裡每晚吃豬油拌飯,要不,他的豬嘴那麼油抹令光。

嘉美的碗裡偶爾漂兩片白花花的豬肉,她都捨不得吃,仔細挑出來,曬乾,撒點粗鹽,用荷葉包起來,留給他爹吃。

我們的音體美彭老師是個瘦高的上海知青,白襯衣、藍卡其布褲子,身上帶著城裡人特有的香味。

彭老師平時上課對我們只放羊,但「董豬油」看得出他的「狼子野心」,因為他只對教育嘉美熱心。上體育課時「跳山羊」,我跳不過,一屁股坐在「山羊」上嚎哭,彭老師吹吹口哨:手一揮「自己下來」。嘉美跳不過,就躬身蹲下來,喊嘉美騎他肩膀上下來;軍訓時,別的孩子爬在地上練習瞄靶心,彭老師爬在嘉美身上幫她瞄準靶心。

彭老師會拉手風琴,自己填詞作曲。「 董豬油」怪聲怪調,「哆來咪發唆拉西」拉成大鋸一樣,彭老師就扭著「董豬油」的耳朵,罰他站在教室外面吹寒風;捏著嘉美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打拍子,哼《紅河谷》:「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照耀在我們心上」。

「董豬油」偷了彭老師送嘉美的一盒藍色鐵蓋子的「百雀羚」雪花膏,以為是豬油,用乾裂的手指狠狠挖了一坨往嘴裡送,笑得教室裡前胸貼後背。

「董豬油」恨透了彭老師,回去跟他娘告狀,他娘再添油加醋,通過食堂窗口讓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小學畢業的那年,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進了學校,幾個荷槍實彈的人帶走了正在上課的彭老師,也帶走了嘉美。後來嘉美回來了,彭老師卻再沒回來。冬天,縣裡召開了公審大會,礦裡和地質隊派了代表參加。據說彭老師和幾
個「現行反革命」被捆得肉粽子一樣,跪成一排,脖子上掛著打了「×」的罪牌,誰都想不到彭老師居然是個隱藏很深的「美蔣特務」,但嚼舌根的家屬們卻說是彭老師犯了姦污幼女罪。

我爹因此提高了革命警惕,送我回千里之外的娘身邊去念中學了。臨別,嘉美送我一本張貼得整整齊齊的「金猴牌」奶糖紙。

那種糖,我十年後才嚐到。

從故鄉到異鄉,三百五十六里長路。許多年又許多年,白天和黑夜,人和鬼都在匆匆趕路,誰也不會理會誰的事情。有時我也會一個人面對著天空發呆,但沒有一只記憶的蝴蝶停在樹枝上。

嘉美已經離我十萬八千里遠了。

要不是那年在上海的一個詩歌節上偶遇彭老師,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那罪魁禍首的橢圓形禿頂和僅存的幾顆煙熏黑牙,徹底埋葬了「知青」彭老師的英姿軒昂,但一副金絲邊眼鏡還是殘存了上海男人的精明和斯文。

飯桌上我問起嘉美。正在滿頭大汗跟一筷子乾紅辣椒較勁的彭老師,頓時張開血盆大口,四眼像四挺重機關槍一樣掃射過來:「我這輩子被這條瘋母狗咬住不放,什麼人生呀,家庭呀,事業呀,全他娘的扯卵蛋!」

彭老師說他坐牢的那些年,嘉美每月探監。刑滿釋放後,妄圖擺脫嘉美,開闢一番新天地,南下深廣、北上京城,甚至跟人跑單幫,遠赴解體後的原蘇聯的幾個加盟共和國倒騰日用百貨,也下東南亞幹過撈一票就走人的買賣,但不管他走到哪兒,不論怎樣變換地址和手機號碼,嘉美都能在茫茫人肉海洋中嗅到他的蛛絲馬跡。他說被「嘉美這個『女吸血鬼』附體,她眼神裡白骨嶙峋,笑容在空氣裡有條不紊地凌遲。」

「你懂什麼叫『詔磔於市,千刀萬剮』嗎?你懂什麼叫『剝皮抽筋、油煎活烹』嗎?」

彭老師一輩子結不成婚,也談不成對象,幹不成事業。有人勸彭老師就當一場碰瓷,一次車禍,賠點錢完事,但嘉美絲毫不被糖衣砲彈打中。彭老師說出獄比坐牢還難過。俗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又北方,泱泱世界,但就是沒有他的迴旋之地,連生存扎根之地都沒有。

「嘉美這個『登潑』早已佈下了天羅地網。」

彭老師時不時蹦出幾句江西話。

「彭老師,嘉美真是個好女孩,這麼愛你,你們組成一個家庭吧,何況,您必須對她的人生負責。」

我一臉人民法官。

「我憑什麼對她負責?我根本沒有碰過她小妹妹一根汗毛。她的『處女膜』已破,誰搞她的,她心裡有數。『陳眼鏡』告我偷地質勘探隊的圖紙,在背面寫音符作代號傳給海外關係,向敵人偷運我國礦藏資源情報,是潛伏的『美蔣特務』。革命隊伍裡的蛀蟲 。嘉美夥同『陳眼鏡』作偽證,栽贓我,陷害我。縱使我上半身有一百張嘴巴,也辯不過她下半身一張嘴巴。我什麼辦法都用過了,求她放我一條生路,哀她,求她,罵她,打她,撕她臉皮,吐她口水,潑她糞便,我出錢送她進瘋人院,她總能逃出來追殺我。我十八胎祖宗個娘,我到底欠了她什麼?我活不下去了,你幫我弄到日本去吧,她再狠,總游不過太平洋吧?」

我知道,那一刻,若我不立馬答應彭老師,他肯定當場生吞活剝了我。

作者》劉老西  時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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