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我素來孤僻,姊妹亦不情深,也無兄長,總羨慕起兄弟情長。行經酒氣薰人的熱炒小館,燈火昏黃滿席矮桌菜餚,老是讓我想起阿丁

那時,阿丁在爸的家族企業擔任主任一職,亦是伯父的國小同窗,伯父將他視為好兄弟。阿丁身形圓胖,戴Dupont墨鏡鼻下蓄一排小鬍,圓鼓的肚腹像是盛滿酒水,看起來極具江湖味。有電視劇組欲邀他演黑社會老大均被他婉拒,他說要專心做正職。

公司位於都會馬路旁的整棟建築,我家住三樓。爸幾乎在每晚下班後,常找阿丁與員工林ㄟ上樓吃飯喝酒,媽就得老闆娘兼廚娘忙著張羅飯菜酒水。高懸的餐室黃吊燈下展開一座火熱的舞台;幾位大男人在餐桌上喝酒划拳,談業務,吹噓女人,臭幹譙,拉豬屎,好不熱鬧。當阿丁心情好時,他會改編歌曲、手足舞蹈逗大家開心,宛如觀賞一場歡樂趣味的歌廳秀。

阿丁時而脾性火爆。有一回,論起誰的太太比較美,喝得臉已酡紅的阿丁與林ㄟ爭執了起來;他忌妒林ㄟ的妻會打扮,遂將他轟出門。女人像被拘獲與較勁的獵物。

阿丁也有溫柔的一面。在我小學放課返家時,驚見一樓堆滿藍寶洗衣粉椅凳臉盆衛生紙等日常用品。阿丁說,因該客戶積欠帳款一直無法償還,只好搬走家裡物品抵債。他歎喟:「看他們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好不忍心,我也無奈。」他便皺起眉轉頭抽菸去了。我才慢慢知曉,原來「阿丁主任」在公司是專門收帳的,腦中小劇場隨即展開;陰晦燈光下,阿丁著貼身T恤挺出一身腴軟肥肉,率眾衝入店家。他撐起賁張霸氣的臉,轉開他最大音量擊桌吶罵,吐出一串三字經,將整間店倏地震碎。之後,聽聞阿丁長年茹素,也許是心生愧疚吧。

剽悍的阿丁也是乖順的員工。

「阿丁,阿丁,」爸老愛喚他做事。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吃飯喝酒應酬女人事。阿丁成了員工家僕奴僕。過了數年,伯父積勞成疾早逝。長兄若父,面對大哥驟世,爸在靈堂與眾親友前哭得哀哀涕泣,阿丁卻斂起一貫性的戲劇張力,沉默做事。自入院到喪事籌辦,他盡心盡力幫忙,以此懷念好兄弟。而爸卻視阿丁為伯父的好兄弟,不再是自己的弟兄了。

之後,行經一樓偶爾聽到阿丁宏亮的怒吼聲:「幹,我不做了!」公司總機美眉向我偷偷抱怨,常有人來找阿丁討債。我納悶,怎麼討債者反被人債追。Dupont墨鏡已了無亮光。最後一次見到阿丁時,他神色黯然立在辦公桌前裝箱收拾細瑣,我禮貌地向他寒暄,阿丁則低調說他要走了。

隔年某日夜半,家裡接到緊急電話。丁嫂來電說,阿丁住院將不久於人世了。而後,爸沒去靈堂捻香,只是派人前往弔唁。媽苦勸爸都是朋友一場,爸揮揮手要媽別再說了。

權力是惑人的春藥,割人的匕首,連兄弟都膽寒。

又過數年,公司收了,並欠下巨債。爸倒下,他癌末癱瘓失語纏綿病塌,殘喘地度過生命的最末時光。那時我一邊上班,一邊私自變賣許多衣物用品,這樣的窘境許是等同當年被阿丁催債的那些客戶一樣狼狽。某日,媽在醫院接到電話,話筒那端傳來冷寂聲:「原來老闆也有今天。」媽連忙柔聲回:「丁太太,妳怎麼能這麼說呢?」二個女人在電話兩端無言以對。

如今,中歲的我時常憶起那黑夜餐桌的小舞台,暖燈下烈焰般的燃燒,燃燒:滿桌酒菜,一群臉目熱燙的男人,喧嘩敬酒,唬爛鬼扯,稱兄道弟論生死。情到深處,勾肩搭背合唱老歌,有種歃血為盟之感。我因情感匱乏而羨慕的兄弟情,而今看來彷彿是齣酒肉歡場的即興鬧劇。我不禁思忖,看似兇惡的阿丁,與斯文西裝筆挺始終面露微笑的爸,哪位才是真正的好人?

然,論孰真孰假又有什麼用呢?

進入社會,我站上各式舞台,成為了資本主義的一員。戴上面具,打卡上班,開會寫案,努力掙扎地活著。我立在鏡前看著自己的臉;陌生的自己,蒼老陳舊的自己,敏感怯懦的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晚餐後黃燈下,我孤身褪去白日的皮囊,架構寂寞的舞台,澆灌一杯杯酒悼祭自己的真心。玻璃杯下一層琥珀色的回憶,我忽然懷念起阿丁:他的真與不畏懼,他浩浩蕩蕩率性地來去紅塵一回。

翌日清晨,我自夢中起身,匆忽地戴上爸的面具,繼續當一個虛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