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城札記

在飛機上,我遠遠就看到兩簇「當通」(downtown)矗立在綠油油的地面,這片廣袤的綠色地毯鑲嵌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碧藍水晶,看來多湖泊的明尼蘇達州到了,那兩簇當通正是名聲響遍美國的雙子城(twin cities),下飛機後看得更清楚,每簇都有四五座大樓突出機場外的那道翠綠樹城,雖然沒紐約與芝加哥的摩天樓那麼高,但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平原裡,它們也像碰到天空,和雲彩共占長天一角。兩簇當通站得很近,似乎有意拚比一下身長,可是任誰也看得出,在密西西比河東岸的那簇較矮胖,是明尼蘇達的「府城」-州府所在-聖保羅巿(Saint Paul),西岸較高瘦的那簇是本州的「上都」-上大都巿-明尼亞波利斯巿(Minneapolis)。

前兩天馬不停蹄的走攤已經妥善完納此行的差事,第三天可有餘暇來遊逛雙子城,至於要走看哪個景點呢?前一夜,我對著地圖考慮著。

在人類的歷史裡,美洲是一塊新大陸,但在地質學的演變史中,美洲大陸比歐亞大陸更古老,這塊大陸在數億年前就冷卻,然後生怕地心的熱能又噴發似的,冰雪把地殼掩封起來,直到一萬八千年前才慢慢溶化,硬質的大地才漸漸露臉。那時冰河流過明尼蘇達,流向東邊五大湖之首的蘇必略湖,也在明尼蘇達留下成千上萬的湖泊,所以「大湖之州」又名「萬湖之地」,單只明尼亞波利市就有二十二個湖泊開放給人遊耍,按理在這座別稱「多湖城」(The City of Lakes)的城巿,我該去玩水、親水、認識水,把放鬆的心情溶入「MINNE」這個字──印第安蘇族語「水城」──的語境中,在溫暖的八月天,看著青藍的天空分割成二十二片,寄存在水裡變做青藍水晶,這樣也許可以完整領會「青藍之水」的語義淵源,去想像本地原住民的祖先在「美國」還沒誕生之前的數千年,但這段歷史太長太遙遠,對初履斯土的台灣人我還沒能做到感同身受的體驗,何況又缺乏足夠的時間。此時抬頭看著陽台外懸掛在美國夜空的北斗星正指向南邊,彷彿提醒我明日下午還要趕到南方的奧克拉荷馬去和一群想念故鄉的台灣同鄉相見,所以我只有半天,頂多只能奔走兩個景點,那麼我該去哪裡呢?

雙子城對我來說是個極為生疏的城市,只曾經聽一位移民美國的同鄉說過他定居在明尼蘇達的明尼亞波利斯,這是一座公園城,市區有多座占地廣大的公園,已成當地的風景名勝,而郊區林木蓊鬱,遮天蔽地,每戶人家都像住在公園裡。既然公園是本地的特色,考量自己對文學的興趣,又想滿足濃厚的歷史癖,加上一點對現代科技的好奇,我選擇前往位於市區,南走靠近機場,東向緊傍大河的明尼哈哈公園(Minnehaha Park),如果時間方便,還可參觀相鄰的第一號水閘堰。

那麼多公園,而單單看上明尼哈哈,是出於對十九世紀美國爐邊詩人朗費羅(H. W. Longfellow, 1807-1882)的崇敬,並非因為他的詩歌〈生命頌〉(A Psalm of Life)是世界上第一首被譯為中文的英詩,而是這首〈生命頌〉──年輕人的心對歌者說的話(What the Heart of the Young Man said to the Psalmist)──曾經在我被憂愁纏身到以嘆息為日常呼吸的青少年時期鼓舞我,給我奮發向上的力量:

Tell me not, in mournful numbers,

"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

不要在哀傷的詩句裏告訴我

「人生不過是一場空夢!」

當年,吸引我、令我捧讀不懈的中文版但丁《神曲》就是譯自朗費羅的英譯本,然後我盡可能的在師專母校的圖書館尋找朗費羅,才知道〈生命頌〉只是他的一首著名的小品詩,他的最大成就在於人類最難創作的文學類型──長篇敘事詩,當我讀完他的《伊凡吉林》(Evangeline)和《海瓦瑟之歌》(The Song of Hiawatha)這兩部敘事詩後,覺得朗費羅應是美國最偉大的詩人,而將他與荷馬、維吉爾、奧維德、但丁、喬叟……等大詩人同列,視為世界32位最重要的史詩詩人之一,並暗中許願自己將來也有能力創作Epic(史詩)。其中《海瓦瑟之歌》便是朗費羅取材自蘇必略湖南邊印弟安人奧吉布瓦族的英雄傳奇所寫成的一部如夢似幻的史詩,故事場景就發生在雙子城,難怪明尼亞波利斯瀕臨密西西比河的東南角落會有幾處城區地名、大道路名、小河水名、紀念館名和景點名稱是以史詩的作者和角色來命名,「海瓦瑟」與「明尼哈哈」便是史詩故事的男女主角。

於是我沿著海瓦瑟高速公路來到密西西比河西岸的明尼哈哈公園,這座公園將近七十公頃,占地廣闊,景色天然,除了朗費羅之屋(Longfellow House)、明尼哈哈小寨(Minnehaha Depot)和一家餐廳、二尊雕像、三座亭閣以及數條遊園步道外,很少人造建物,滿溢著森林的原始綠意又不起雜草紛亂的荒涼感,感覺上這裡的人工已融入自然。

我在公園中放鬆心情,隨意逛覽一陣後,順著一條細流小溪走到一座雕像前歇腳,近看才發現這座青銅材質的雕像形塑一個立姿的男子,胸前抱起一個姑娘,男子高瘦,雙眼含情款款注視著女子的臉,而雙手攬住男子脖頸的女子也許是含羞或含傷吧?只顧低頭垂眼看著前方地面,任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對痴戀情侶的雕像,不錯,男的是海瓦瑟,女的是明尼哈哈,1912年,公園的造景者設計師賀瑞斯(W. S. Horace) 和銅像的塑造者雕塑家雅各布.菲耶德(Jacob Fjelde)一起把朗費羅史詩《海瓦瑟之歌》裡的一幕搬出來放在歷史的舞台上,就設置在這對鴛鴦飢寒交迫時的臨終殉情之地,這座公園便是為了紀念這段凄美的愛情,銅像刻烙的是兩人在跳崖之前的攬抱,文學的力量使兩人的攬抱緊緊黏貼成一座雕像,雕像後方是一道斷崖,小溪流到這裡垂掛出著名的「明尼哈哈瀑布」,接著很快注入密西西比河。我不能俯瞰瀑布深處,只能想像從斷崖下方仰望時,似乎看到他們正被斜陽映照在瀑布上的身影即使已經凌空下墜也仍然緊抱著!

多湖城的居民說這是美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雖然這兩對鴛鴦的事跡迥異,但結局都以身相殉證明深刻的愛情則相同,莎士比亞的悲劇靠虛構模擬現實,朗費羅的史詩是根據史實表現人生。我只在書裡看過羅密歐與茱麗葉相擁的素描畫像,卻在地上看到海瓦瑟抱著明尼哈哈的立體雕像,有著更加真實的感覺。最後,我站在雕像前憑弔這段浪漫故事,苦苦追想業已忘了一大半的情節,可惜只能抓回一點點籠罩在霧裡的蛛絲馬跡。現在身上已生滿銅綠的這對夫妻所站立的混凝土基座很原始樸素,咦!忽然間我看到基座上頭有刻字,正是《海瓦瑟之歌》的兩行詩句:

Over wide and gushing rivers

In his arms he bore the maiden

(在寬闊奔湧的溪河上

他把少女抱在臂膀裡)

我邊讀邊想,一個本土的故事,講著一段悲傷的愛情,有朗費羅的詩與這座紀念公園讓後世居民休閒並懷念,我想雙子城的子弟一定感到驕傲。這就是鄉土文化,浸淫其中,感觸在心,自然就會生出鄉土情。希望台灣將來也能有較多這種紀念鄉土歷史、以地方傳奇人物為名的公園,這樣台灣人就能在日常生活中培育「地頭之根」,人的感情與土地的神經緊密連通後,人會疼惜自己所生養的鄉土,以生於此地為榮;土地的病痛也會刺痛人的神經,想加以疼惜愛護。離開前,我再仔細看一下這座雕像,這時一位飄然如閒雲的陌生遊人很樂意幫我與雕像拍照,我說:感謝您!我從台灣來,喜歡詩歌,回家後會溫習朗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