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在納粹集中營,是「不幸中的大幸」,還是死亡的預兆?

作者:換日線全球讀書會

編輯導言:本文摘自波蘭裔美國籍新銳小說家 Affinity Konar 的作品,具有猶太血統的她,祖父曾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使她一直深受大屠殺敘事的吸引。

16 歲的時候,她讀到一本書,談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雙胞胎的遭遇。當時,執掌集中營生殺大權,而被稱為「死亡天使」的納粹醫生約瑟夫·門格勒,利用 3,000 名雙胞胎進行醫療實驗;其中,只有 160 人存活。故事便圍繞在集中營裡的一對雙胞胎姊妹,與她們的遭遇……。

我們兩人是同時創造的,我的雙胞胎姐姐貝兒,還有我。或者更準確地說,貝兒成形後,我再從她身上分裂而出。她在子宮萌芽後,我也照樣複製了她的一切。我倆在雪花般的羊水漂浮了 8 個月,猶如兩只歇息在媽媽體內的玫瑰紅手套。

我們共用的子宮,想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地方了,在我們大腦完成象牙色架構,脾臟也完整之後,貝兒便很想看看我們以外的世界。於是,帶著新生兒的蠻勇,她讓自己蹦出了媽媽的身體。

儘管早產,貝兒卻是純熟的惡搞專家。我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她的把戲之一;她很快就會回來作弄我了。但當貝兒遲遲不見蹤影後,我開始無法呼吸。你有過同樣的經驗嗎?你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在外飄零流浪,落腳在未知遠方?

如果你懂,我確信你就會瞭解當下的危急。我先是喘不過氣,接下來,心臟也慢慢不跳了,大腦甚至灼燙炙熱。在胎兒的粉紅世界中,我開始面對事實:沒有她,我會成為一個沒有用的分裂物,無法愛人的女孩。

於是我跟隨姐姐的腳步,允許醫生的雙手把我拉進一片光亮,打我屁股。請注意,在這段不請自來的過渡期間,我連哭都沒有哭一聲。連我們的父母無視我也想被命名為「貝兒」的心願時,我也一聲不吭。

於是,我成了史塔莎。結束驚心動魄的出生過程後,我們進入了有家人、鋼琴與書的世界,儘管日子過得懵懵懂懂,卻總是美好愉快。我們是如此相像──我們會從窗戶丟下彈珠,拿望遠鏡盯著它們落下小山丘,只為了看看這些小生命會將自己帶得多遠。

那令我們敬畏的世界,也結束了。大多數世界就如此終結了。

12 歲那年,我和雙胞胎姐姐的火車之旅

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們還認識另一個世界。有些人說,那是造就我與我姐姐的世界,但我想告訴這些人,他們錯了,但現在,我只能告訴你,我們在生命的第 12 年,被迫擠進運牲畜的火車車廂,進入了那個世界。

4 天 4 夜的旅程中,我們聽從媽媽與爺爺的指示,為了求生,一路矇騙自己。我們把一顆洋蔥傳來傳去,舔它的黃色外皮,只因為不想餓肚子。我們想找樂子時,就開始玩爺爺發明的遊戲:「生物大分類」,這有點像是比手畫腳,你先描述某種生物,讓其他人說出它的科、屬與種類等等,最終才能勾勒出奇妙輝煌的大自然王國。

我們 4 個人在牲畜車廂猜了不少的物種;從大熊到蝸牛應有盡有,結束之後,再重頭玩過──爺爺的喉嚨已經口渴到沙啞,但還是對我們強調,人類必須用盡洪荒之力,將整個宇宙完善組織起來──火車終於停下來後,我就不想再玩了。

我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應該正努力說服媽媽,我是一隻阿米巴原蟲。但也有可能我假扮的是其他生物。我只所以記得阿米巴原蟲,或許因為當時的我感覺自己無比渺小,而且透明脆弱得不堪一擊。大概是這樣,我已經不確定了。

就在我準備認輸時,車廂門被人拉開了。外面竄進來的光線刺眼駭人,我們一緊張,洋蔥掉到了地上,被我們啃了一半的它順著下坡滾落,氣味嗆鼻,看起來就像半圓明月。最後,洋蔥停在一位衛兵腳邊。我想他一定滿臉嫌惡,但我看不見──因為他掏出一條手帕遮住鼻孔,打了一串噴嚏,止住噴嚏後,他唯一的動作就是將靴子懸在我們的洋蔥上方,在小小的球體投下日蝕般的陰影。我們目睹洋蔥在他的摧殘下流淚,滴出苦澀的汁液。接著,他朝我們大步走來,嚇得我們匆匆躲進爺爺的大外套。儘管我們的身形早已超越爺爺,再也無法將他當作我們的庇護所,但恐懼讓我們變得更加微渺,我們蜷縮在爺爺的佝僂身軀旁,結果使他看起來像是一隻笨重多腳的奇特怪物。

我們在這隱蔽的庇護所緊張眨眼。然後聽見跺腳、翻找的聲響──接著,衛兵的靴子立刻出現我們眼前。

「你算是什麼昆蟲啊?」他質問爺爺,一面用手杖撥弄大衣底下伸出來的女孩雙腿。我們的膝蓋一陣劇痛。接著,衛兵也敲了爺爺的雙腿。「六條腿?你是蜘蛛嗎?」

顯然衛兵對生物一點也不瞭解。基本上,他已經犯了兩個錯誤。但爺爺懶得提醒他蜘蛛不是昆蟲,而且蜘蛛有八隻腳。平常爺爺愛用詼諧吟唱的方式糾正別人,因為他更正錯誤,強調正確的事實。但在這裡,表達自己對爬行或低等生物的知識太危險了,因為這些人更會進而指責你也與這些生物同類。我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更不願意讓爺爺被人當低等昆蟲對待。

「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衛兵繼續用手杖敲打我們的雙腳。「到底是哪一種?」

爺爺用德文告訴他:自己叫做塔德烏什・扎莫思基。今年 65 歲,是波蘭裔猶太人。說到這裡,爺爺就閉上嘴了。

我們好想幫他繼續,把細節全盤托出:爺爺是生物學教授。在多所大學教授生物好幾十年了,除此之外,爺爺通曉百科,幾乎算是各領域的專家。如果你想理解一首詩的內容,問他就對了。要是你想學倒立,用雙手走路,或打算在夜空找到某顆星星,他也能教你。爺爺曾經帶我們看過一道橫越山巒與大海的彩虹,

他後來還經常提起那段往事。那種美真讓人難以置信!他驚嘆,雙眼閃耀著光芒。爺爺熱愛向各種事物致敬,敬晨泳!敬門前的菩提樹!這幾年,他最常說的祝酒詞卻是:但願兒子平安回家!

雖然我們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也沒透露,只能將它們嚥下喉嚨,我們雙眼仍因洋蔥的離世淚眼汪汪。我們告訴自己,都怪洋蔥讓自己落淚。我們擦乾淚水想從爺爺的大衣破洞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初見門格勒醫生,我便明白遊戲規則變了

從我們的不成形小窗看出去,我們一共看見了 5 個人:3 個小男孩,他們的媽媽,還有一位白袍男子,此人手裡持著一本小筆記,忙著詳盡記錄。這幾個小男孩讓我們很好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三胞胎。羅茲有另一對雙胞胎姊妹,但三胞胎這種生物我們真的只在書本見過。雖然這 3 個人讓我們印象深刻,但比起他們,我與貝兒的長相更加神似。

他們 3 個人都有深色鬈髮與眼眸,身形瘦弱細長,但表情各異──一位男孩在陽光下會瞇起雙眼,另外兩位則會皺起眉頭,而他們的相貌只有在白袍男子發糖果到手中時,才會露出一丁點的雷同。

三胞胎的媽媽與火車車廂其他媽媽都不一樣──她把自己的悲傷掩飾得很好,而且直直站立,猶如一只停擺的時鐘。她一隻手在兒子們頭髮來回撫摸,像是知道自己不久之後,就再也沒有權利碰觸他們了。但那位白袍男子的態度就截然不同了。

他看起來咄咄逼人,黑皮鞋閃閃發光,那頭深色頭髮也同樣油亮,他的袖口過寬,在他舉起手臂時,布料便開始抖動飄揚,遮住一部分天空。他的帥氣以媲美電影明星,動作表情也刻意浮誇和善,似乎深怕周遭的人們不知道他其實心存善念。

那位母親與白袍男子開始交談,多半是男人在說話,似乎談得蠻愉快的,我們很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但我想,看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能猜到內容吧:

母親的手輕柔撫過三胞胎烏雲般的頭髮,倏然轉身,將男孩們留給了白袍男子。當她離他們而去時,她開口告訴孩子,他是醫生喔,然而她的步伐卻帶著些許遲疑。他們會平安無事的,她安撫男孩們,最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的媽媽聽見這段話之後,發出一小聲尖叫,然後重重喘了一口氣,她伸手拉拉警衛的手臂。她的英勇讓我們嚇了一大跳,我們早已習慣媽媽的膽怯瑟縮,她平常連跟肉販說話都會發抖,也不直接跟來家裡打掃的清潔婦打交道。她的血管像是塞滿了冰涼布丁,讓她止不住顫抖退卻,自從爸爸失蹤後,她的狀況更是明顯。

在火車車廂時,她不斷畫著一朵罌粟花,保持自己的冷靜。雌蕊,花瓣,雄蕊──她作畫時的專注程度足以唬人,但只要停下筆來,她整個人便瞬間碎裂瓦解。可是,在軌道旁的那一天,她彷彿召喚了全新的強大力量──遠遠超越饑貧困乏的人群。難道是因為現場播送的音樂嗎?媽媽熱愛音樂,而這地方的樂聲活力十足;我們在車廂就能聽見悠揚音符,但它們傳達的激昂振奮卻讓人起疑。

許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這都是精心設計的技倆,也開始懂得要提防這類慶典般的旋律,因為說穿了,它們骨子裡只帶來折磨與痛苦。連樂隊成員都被矇騙了,他們被迫善用自己的才華,傳達美妙樂音,以便引誘不知情的人們走入陷阱,深信自己即將抵達的美好之地,並沒有完全泯滅人性。音樂──它能提振一車車抵達的民眾,在他們走過營區大門時,仍然流洩在他們周遭。難道媽媽就是因為這樣才變得如此勇敢?我永遠無從得知了。但在當時,我欽佩她開口說話的勇氣。

「雙胞胎──在這裡是好事嗎?」她問警衛。

他對她點頭,轉頭看醫生,醫生蹲在沙地上,以便與男孩們面對面說話,這畫面看起來非常溫馨。

「雙胞胎!」警衛大聲說。「這裡有一對!」 醫生將三胞胎交給一位女士,大步走向我們,晶亮的鞋尖揚起飛灰。他畢恭畢敬地對媽媽說話,甚至牽起她的手。

「妳有最獨一無二的孩子嗎?」從我們的視線範圍看來,他的眼神再友善不過。

媽媽左右挪動自己的重心,突然間縮小了好幾倍。她想要從他手裡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很緊,接下來,他甚至用自己戴了手套的指尖輕撫她的掌心,似乎那裡受了傷,但要他療癒它,並不困難。

「只是雙胞胎而已,不是三胞胎,」她道歉。「希望這樣就夠了。」

醫生的笑聲宏亮誇張,在爺爺的大衣裡面,聽來餘音繚繞。聲音緩緩消逝時,我們全鬆了口氣,因為我們才聽得見媽媽解釋我們兩人的特色。

「她們會說一點德文,是她們的父親教的。今年 12 月她們就滿 13 歲了。兩個人都很愛看書。貝兒喜歡音樂──她反應很快,個性務實,在學跳舞。史塔莎,我家史塔莎」──講到這裡,媽媽頓住了,彷彿不太確定該如何歸類我,最後她說──「她的想像力很豐富。」

醫生很認真聽這段話,然後要求我們走出來加入他。我們遲疑了。我們寧可躲在悶不透風的大衣裡。因為外面正吹一陣有火焰氣息的灰黑惡風,它觸動我們的哀傷心情,大氣有種燃燒的味道;我們還看得見槍枝的影子,有幾隻狗兒一面滴口水,一面咆哮,感覺牠們是專為暴行繁衍的犬種。

但在我們有機會退卻之前,醫生拉開了我們的大衣簾幕。突來的光亮讓我們不斷眨眼,我們兩人之中甚至有人大聲咒罵。或許是貝兒。也有可能是我。

妳們長得這麼甜美可愛,醫生訝異問道,臉上何必要有陰鬱倔強的神情?他把我們拉出來,要我們轉身,又讓我們背對背站好,好欣賞我們的相似度。

「微笑!」他指示。

為什麼我們要聽從他的指令?為了我們的媽媽吧,我想。為了她,我們咧齒微笑,此時的她抓緊爺爺的手臂,一臉驚慌,兩滴汗珠落下她的前額。搭上火車之後,我就避免直視媽媽,只想看她畫的那朵罌粟花;我專心研究那盛開的脆弱花瓣。

此時此刻,我看懂了她臉上的神情,也能理解她的心情:這位美麗卻又夙夜難眠的半寡婦,隨著歲月逐漸凋零。她曾是意氣風發、備受疼惜的好命女子,如今卻隨風飄搖,無法善終;那圓潤雙頰髒污無比,蕾絲高領垂頭喪氣,嘴角滲出紅寶石般的血漬,那是她在焦慮時自己咬出來的傷口。

「她們是混種兒?」他問。「妳看這一頭金黃長髮!」

媽媽扯著自己的深色鬈髮,似乎羞愧自己的美,她搖搖頭。「我的先生──他天生膚色比較白」她只能擠出這幾個字。每次外人堅持我們是混種時,她只能這樣回答。

隨著我們年紀漸增,「混種」這兩個字出現得越頻繁,人們在我們面前大剌剌地講出這個字眼,倒讓爺爺為我們詳加解釋「生物分類」的知識。不要去管什麼反猶太的《紐倫堡法案》了,他說。

他要我們忽略外界對於混血、混種、一級混血、二級混血的討論,這種荒誕的仇恨行為無所不用其極,用婚姻、血統及信仰分化人民。只要妳們聽到這兩個字,就去思考生物分類的豐富多樣,進而敬畏生物界的一切,維持自己的信念就好。

但當我站在白袍醫生面前時,我心裡很清楚,未來的日子我將無法遵奉爺爺的忠告,因為這個地方,再也無法按爺爺的遊戲規則行事了。

「基因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不是嗎?」醫生說話了。

媽媽根本無法跟他討論這種話題。

「如果她們跟你走」她連看都無法看我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們?」

「你們的安息日啊,」醫生承諾。

然後,他回頭看著我們,大聲稱讚我們的特質──他很高興我們都會說德文,他說,他也欣賞我們白皙的皮膚。他不喜歡我們的棕色眼眸,但這一點,他對著警衛說,未來可能很有用處──他湊近觀察,伸出一隻戴手套的手,撫摸我姐姐的頭髮。

「妳就是貝兒?」他的手指恣意地深入她的鬈髮,彷彿他已經這麼做好幾年了。

「她不是貝兒,」我說。我往前一步,假裝我就是我姐姐,但媽媽把我拉開,告訴醫生他說對了。

「原來她們喜歡惡作劇啊?」他大笑。「告訴我妳的祕訣──妳是怎麼分辨的呢?」

「貝兒很冷靜,」媽媽只說得出這幾個字。

我很慶幸她沒有詳述我們外表的不同點。貝兒總是夾藍色髮夾,我的髮夾則是紅色的。貝兒說起話來不疾不徐,我總是急著開口,這裡停一下,那裡頓一下的。貝兒的肌膚跟餃子皮一樣蒼白,我則像曬了夏日烈陽,整張臉都是雀斑。貝兒很溫柔,我則努力想成為貝兒,但不管我怎麼做,終究還是只能做我自己。

醫生彎身看著我,與我面對面,「妳為什麼要說謊?」他問我,又來了,又是那種親切的笑聲。

如果要我老實回答,我可能會說,貝兒──在我看來──是我們兩人之中比較軟弱的那一個,如果我變成她,才有本事保護她。不過,我給了他不太真實的答案:「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究竟是誰,」我弱弱地回答。

走上死亡之路: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

接下來發生的,我全不記得了。講到這裡,我會想回頭重新追憶那一段,超越當時的氣味,忘卻皮靴與行李箱放上地面的聲響,期望出現某種類似道別的場景。

我們理應目送親人從我們眼前消失,我們理應望著他們離我們而去,理應明白自己失去他們的珍貴時刻。如果我們能看見他們別過頭,霎那之間的不捨與悲傷就好了!回頭看我們一眼──他們卻連這麼做也沒有,但是,為什麼我們連他們背影的回憶都沒有?只是看一眼他們的肩膀或是他們的羊毛大衣,這樣就可以了啊!我只希望能看見爺爺的雙手,沉重地垂在身側──以及媽媽在風中飄揚的髮辮!

但我們親人原本的所在,我們只看見了這位陌生的白袍男子,約瑟夫・門格勒,這位門格勒,在往後的逃亡歲月,也曾化名為海穆・葛瑞格、G・賀姆斯、伏芮茲・霍曼、約瑟・門格勒、佩德・霍比可、恩斯特・沙巴斯欽雅夫斯、約瑟・艾皮亞、拉斯・波崔、佛德列・愛德勒・馮・布徠巴赫、佛芮茲・費雪、卡爾・居賽克、路德維・葛雷、史坦尼勞・普洛思基、佛斯托・林登、佛斯托・雷登、葛雷・史拉斯托、亥斯・史托柏與亨利克・沃曼醫師。

這位用盡無數化名躲避自己死期的男人──要我們叫他醫生伯伯。他要我們叫他一次,然後又要我們叫了第二次,只為了跟我們混熟,確保我們不會出錯。等到我們回答的次數讓他滿意後,我們的家人早已不見蹤影。

我一發現爺爺與媽媽剛才站的地方已經空蕩無人時,雙膝立即癱軟,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的生物,已經出現了新的秩序。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哪種生物,警衛更不可能讓我們有機會思考──他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拉扯我,貝兒趕緊向他保證她可以撐住我,隨即用手臂圈住我的腰。

我們就這麼跟著三胞胎走離鐵軌,踏入塵土飛揚的營區,我們走上一條小路,行經沐浴區,朝焚化場前進,在我們走上這條陌生的道路時,眼底所見全是死亡。我們看見推車上擠了一疊疊的屍體,它們已經紫青發黑,其中一具死屍的手朝外伸出,似乎想抓緊什麼東西,彷彿空氣中有一條只有瀕死者才看得見的隱形繩索。死屍的嘴唇動了,我看見粉紅色舌尖拍動掙扎,好像想說什麼話。

我知道說話對生命有多麼重要。如果我能給屍體一點自己想說的話,我心想,也許它會死而復生。應該是傻瓜才會這麼想吧?要不就是因為我很懦弱?如果這裡沒有充斥燃燒氣味的邪風,也沒有那位白袍醫生,我還會這麼想嗎?這種問題很合理。我常常想到這些,但我從來就不打算得到答案。那些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

我只知道:我瞪著屍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心裡想的,而是來自一首我聽過的曲子,我們躲在貧民區地下室時,偷偷帶了一台唱機,每次我聽見那首歌,心情就會變好。所以,我試著說出這幾句歌詞。

「『你想在星辰盪鞦韆嗎?』」我對著屍體唱道。

它沒有回答,連動一下都沒有。是不是我聲音太尖了?我又試了一次。

「『將月光收在玻璃罐帶走?』」我繼續。

我知道,我的嘗試其實蠻悲哀的,但我向來深信,只要用上一點點良善,世界就有本事回到正軌,重拾公平正義。沒有了良善,就必須發明可信的新秩序與體系。當時的我──無論愚蠢或懦弱──卻深深相信,屍體經過言語的刺激鼓勵,終究能獲得重生。但也許,我的歌詞不夠恰當,它們無法釋放那具死屍的生命,也沒有足夠的能力修復它。

我搜尋其他的美好字眼──我一定找得到的──一定會有適當的文字,我確定──但警衛不讓我說完。他將我拉開,逼我們繼續前進,急著要督促我們沐浴梳洗,替我們刺青編號,讓我們展開在門格勒動物園的刑期。

奧斯威辛(一號營區)用來囚禁我們,比克瑙(二號營區)用來殺害我們。兩座集中營只離了區區幾公里,卻是邪惡魔鬼的象徵。這座動物園的用途,我並不清楚──我只能發誓,永遠不讓貝兒與自己淪為牢籠困獸。

圖/啟明出版 提供
圖/啟明出版 提供

《關於作者》

艾芬蒂・柯納(Affinity Konar)
1978 年生於美國加州,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碩士。現居洛杉磯。

備註:本文摘自艾芬蒂・柯納(Affinity Konar),《雙生夢魘》,由啟明出版授權換日線原文轉載並增訂小標。惟圖、文經編輯,均與原作有部分出入,欲閱讀作者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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