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水里坑

圖/盧兆琦
圖/盧兆琦

時光是一條很長的河,記憶卻只是河面稍縱即逝的波光。

一條短短的生命,要從時光之河舀起一杓波光竟是如此不可能,因為記憶會逐漸模糊,然後,錯置,然後,即便是往事曾經如何的存在也變成往事並不曾經如何的存在。

我如何離開水里坑,現在思想起來,也僅留下一些片段,這些尚未消泯的片段已然時序混亂前後錯置,像是扣錯鈕孔的鈕扣:記憶的鈕扣歷經多年依然如新,可整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是怪,怪有趣的。

能帶走的家具和雜物,裝不滿一輛大卡車,卡車是跟電力公司借來的那種卡車,是填了表繳了費的借用,還是透過交情公車私用,那是大人間的事情──連我也知道父親是付不起租車費用的。我們這些小人,只顧著各自在家具與雜物堆之間找到妥適舒服的位置來應付長途的顛簸,若有飯糰和一壺水,那完全是郊遊的心情。忘記是排行老幾記得是五哥開口問父親,那麼とみ和ゆり要綁在哪裡?とみ是一隻棕色大狗,人都養不飽了還養狗?母親寒著臉說。父親回說,狗來富嘛,說不定養了之後我們就富了,所以取的「富美」這個名字。養一隻就好,又要養ゆり?母親又說。父親又回說ゆり是「百合」的意思,我們有了錢,當然也要萬事百代都合和如意啊。就這樣,家裡一直養著兩隻狗。可是當五哥問父親的時候,一向樂天的父親臉上看見少有的愁緒,搬到都市小如鴿籠的家就沒有多餘的空間養狗了,放生了吧,放生吧。其實父親知道那麼一點退休金是很難讓一大家子在都市存活的。父親顯然是記著母親的話的。

這話一說完,父親別過臉去,繼續用力捆緊綁家具的草繩,也不知他是抹汗還是抹淚。可是五哥已經哭出來了,我們也都哭出來了。

一棕一黑的兩隻狗原本繞著卡車跟著裝車的人團團轉的湊熱鬧,以為要去打獵──舊時我家有一把空氣槍,當父親在山上工作時用來射那些紅屁股的小偷們──一聽到引擎發動聲,又聞到排氣管冒出白煙的味道,頓時驚詫地叫了起來,待車子一開動,由慢而快由緩而急,牠們一邊吠叫一邊跟在車後跑起來,好像叫我們等等牠。我們一邊哭一邊叫,とみ、ゆり回去,回去啊!

事情好像不是這樣。因為牠們都曾在高雄的新家呢。

國小四年級時我已輾轉到嘉義和高雄,日後退休的父親是在搬到高雄後與我會合,換句話說,搬家時我並不在卡車上。我不在卡車上?那麼這一幕幕我並未存在的現場為何在我腦海中那麼鮮明?咦,父親計畫好要退休,公司便要他三日內搬離宿舍,他先搬到好友種滿水梨和香蕉樹的農舍,然後再搬到高雄。既然已搬離宿舍,自然不是員工身分,何來借用公司用車?父親哪有多餘的錢租用長途卡車?就像另些事也是一樣懸疑。

就像大公雞和閹豬仔的故事一樣。那隻翎毛羽色艷麗金燦的大公雞是母親向隔壁親家借來下種的,隔壁親家日子過得比我們好,睨著眼三叮四囑的同母親說可別讓牠跑出雞籠,若跑掉了這荒山野嶺的可追不回來。因為是姻親,只差沒說弄丟了要賠錢。

那隻公雞果真搞丟了。母親委屈的說我就開了雞籠的門撒了把飼料,瞥見那鍋餵豬的地瓜葉滾開就要冒出鼎邊了,便趕緊抽幾根柴火出灶,就這一轉身,牠就不見蹤影。說是搞丟了雞,每到夜深人靜天尚未亮,便聽到牠高亢的啼聲,左鄰右舍不勝其擾,便四處幫忙找那隻雞,遍尋不著。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越說心裡越毛且了雞皮疙瘩。或許「雞皮疙瘩」的原典就是出自這裡吧,我想。

跟公雞事件一樣玄奇,整個宿舍區只有我家在屋後野地闢建豬圈,母豬一產好多胎,都是公豬母豬混養,當然就一窩一窩的生,如果一窩窩的生出,哪有那麼多的飼料?所以時不時得要找閹豬人來閹豬公。問母親閹豬人要來幹什麼,母親說怕豬仔囝打架,「你若在學校跟人家打架,我就叫閹豬人連你也一起閹了。」可是明明母親沒有找閹豬的人來,為何在公司宿舍巷道裡隱隱約約聽到閹豬人的笛聲?若說這是是假的,為何我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深秋濃霧壟罩的黑夜?

山區夜裡的黑裡,到底藏有多少故事和傳說?如假似真如真似假。

那麼這件事是真是假?大觀發電廠的幾位員工出差到水里坑鉅工發電廠,下了班,他們既是同仁又是父親舊識,自然邀請到家裡來一頓酒食款待。酒酣耳熱之餘,其中一位同事要上廁所,因為他在大觀發電廠工作也住的是日式宿舍,便熟門熟路地自己去了。這日式宿舍格局一模一樣,入門處是一個方形大約一坪的玄關,過了玄關右側是小廚房左側是浴室,廚房和浴室間有兩格階梯,上了階梯就登堂入室了。這室雅何需大的「室」,正是今人所熟悉的和室,一方長方形矮腳餐桌是唯一的家具。繞過矮桌不過三步便又一室,算是就寢的內室,是一家大小的睡覺的通鋪。現在紙門室拉上障子(しょうじ,紙門)的。拉開另一側的紙門走過木板廊道,便是廁所。這時廁所傳來一聲巨響,眾人猜測是如廁的那位同事酒喝多了跌倒,撞擊到地板所發出的。一陣慌亂地的將他扶到餐桌旁,嘻嘻哈哈的揶揄他的酒量,卻見他一臉驚恐地擺擺手,眾人察覺有異要問,他卻猛搖頭念念有詞不說了不說了,眾人覺著無趣,便散了宴席。後來應該是被其他同事扶回出差宿舍休息了。

宴席間聊天,聊到另一位不在場同事的境況,異口同聲地說「還好有阿漢嫂妳的幫忙,要不然他死了老婆又要上班又要照顧三個小孩,為難了他。」馬上有人接腔,老楊還年輕,應該要為他再介紹個太太,圓了一個家才是正經。又有人答話,不如就你幫他介紹介紹。

第二天,那位醉酒的同事心事忡忡的說想要去拜訪老楊,幾個人便陪他同行,其實離我家也不遠,我也經常去他家找同齡的同學玩耍。那人待要進入內室,拉開紙門,赫然見到門梁上懸掛老楊的夫人的遺照。「就是她就是她!」那位同仁大叫,只差沒再次昏倒。

她怎麼了?她是楊太太呀。眾人詫異地問。

當我站在便池前要小便的時候,透過人身高的上方氣窗往外看,就是她坐在外面圍牆牆頭跟我說話!說什麼?說,某某,謝謝你那麼關心老楊和我的孩子,我自然會保佑他們,所以請你不必費心為他介紹女人了。

往事種種我哪又知道了?蘭若寺的情節一般。可,當時我不在家的呀,怎麼清晰知道得有如我在現場?

那時我應已離開水里坑,因為父親決定退休後便有計畫地逐一將兒女送到都市,倚靠先前已在都市工作的兄長,然後自力更生。我雖是屘仔,一樣從山中送出。母親送我到水里火車站,叮囑到了二水站要記得轉車到嘉義。集集線火車一開動我就不枉「二坪仔愛哭仔」的盛名哭了起來,想到要離開我的山林遊樂場、離開母親,我哭得更厲害了。剝開母親送的那顆橘子,香氣和汁液一齊噴發,那香氣,一直到五十年後的現在,聞到橘香,第一次生離的滋味一樣「藍色」著我。

到了二水,站在完全陌生的偌大月台,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有個大人(站務員?)可能發覺淚眼婆娑的我滿臉茫然,便來問我要去哪裡,「嘉義。」我說。那你要搭南下的車子,他說。第一次聽到南下北上這個詞,記住了,直到現在每每搭車,看到滾滾人潮,我便像一紋被人潮泯去的水波,一仍茫然不辨東南西北身在何處。只是好可惜的現在不會再流淚了,因為,再也沒有父母親用藤條疼著了。

當時現場只有父親母親和一個備受憐惜的跛腳么姊在家呀。其他的兄姊連么兒我都陸續投靠早已在都市就業的大哥二哥家了呀。我既然小小年紀早就離開故鄉,至今想來,怎麼記憶清晰到猶如置身現場?還是,只不過是回憶裡一閃而逝的波光而已?

舊稱水里坑的坑,果然是個窪地,像一隻大碗公,遇有廟會或作蘸便像是一隻耍骰子的海碗;或者宛如一缽珠寶盒,缽碗裡面吃的喝的玩的正是一顆顆珠寶,發出招人眼目誘動人心的七彩光暈,在夢裡如此絢爛艷麗。現在水里坑早已改名水里,那個窪地也早被填平,沒了那個坑,盛在缽裡碗裡的珍寶也早已逸散──抑或是,依然如往昔一般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