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歌

津輕海峽冬景色。(本報資料照片)
津輕海峽冬景色。(本報資料照片)

因為那首日語演歌:津輕海峽冬之景色。耶誕夜,向晚從東京羽田機場搭乘日航班機抵達仙台,學院年代的同學伴我同行,任職於電通廣告的台南人,他沉定的說──我們渡海去北海道吧,那是蝦夷族的原鄉,真的:雪國。

同學比我更堅執意志,留學東京武藏野藝術大學,且在東京寫真學校研習攝影;笑我怎是著力於文學?我笑答說,考不上文學系吧?同學凜然言之:讀你散文,如歷其境,很好。

這是冬寒送暖的安慰。只有我自知,夜未眠的專志書寫,其實僅是純粹抒懷;淺識且沉鬱之我,手寫文字,試圖尋求散文更大的可能……時而懷疑,時而焦慮,什麼是真的可能?

夜雪紛紛落著,沉默白茫茫如花凋落冬雪。耶誕夜是生辰時分,那孤寂與寥然,幸好有昔年同學相伴,否則怎有勇氣渡海到更北方?

仙台?不就是魯迅先生青春習醫的所在?登船前在碼頭喫了一碗熱呼呼拉麵,撒上香醇的:辛辣七味、粉紅薑片。問同學,七味何意?他笑答如說禪──貪、嗔、癡:3。安、福、定、悅:4。薑片粉紅,要你夕看霞色多美麗。

連絡船夜渡津輕海峽,出航時刻,煙火碰然初放,璀燦亮麗的在雪夜天空綻開,倚著甲板船舷,我竟然盈淚了;同學買來兩瓶吟釀,互敬,歡喜笑靨高呼──生日快樂!(日語)

反問同學:日本生活,你,快樂嗎?

剎那凝滯,同學苦笑的臉顏,很疲倦啊!

──你,一定要為我寫一段辛苦的日子。

──說吧,留學日本,何以苦悶?

──初來時打工,送報、餐廳洗碗。

──能成為「電通」職員,可不容易哦。

──有意思的,是奉命去拍攝寫真集。

──哦,漂亮的美女模特兒,何樂不為?

──哈哈,證明你是好色男,OK!

海峽一片黑,潮音洶湧,吟釀入口,如若醺醉,跳海死去……是幸福,或是不幸呢?我很想這樣問他,又吞嚥下去,煙火如夢虛幻。

回家後,我的散文將要如何書寫?說起在東京港灣遊樂場,纜車升到最高處,模特兒十九歲女孩脫掉衣褸,全身裸露的嬌羞狀,他心如止水的按下相機快門!

──不心動嗎?美麗的青春女體。

──那是工作。我視她像自家妹妹。

──這是小說好主題,如:川端康成。

──不,不!川端含蓄,谷崎潤一郎才是;太宰治不必驚,他是行動派,一定求歡!

我,不諳小說,如若來寫,驚心動魄。

津輕海峽冬之景色。不諳日語之我,至少記得曲調,不由然哼出旋律,同學隨口唱了起來……比生日快樂歌還要美麗之歌,我感動。

渡海,妳用歌聲陪伴

我沉鬱之心不寂寞

如若紛紛夜雪

是妳獻以白花朵

夢吧?我們在未來相見

還是少女我已滄桑

妳?夢中曾經等待

夢中曾經等待?應該是記憶恍惚、自以為是此生曾經認為最深愛的人吧?

漸去漸遠的想忘又難忘的愛,留情太苦,忘情又殘忍;稀微的不知所然萌生的孤寂,不寫作時就唱歌吧,唱給記憶若有似無的那個人。我記得我記得,年少時兀見窗邊獨酌沉默的父親,向來感覺疏離、嚴肅的父親,低吭的吟唱竟是如此溫柔?殖民地半世紀的日本生活,以著我不諳的語言,他也曾經有過初戀是否?

遙遠的昭和時代,青春烈愛的大稻埕茶商小夥計,從台中廳清水郡前來的少年之夢,曾經有過怎樣的等待?生到死,我都不曾去探究、索引、尋求……陌生得猶若他人的故事。

美空雲雀的演歌,我不陌生,那是母親最愛,時而片段哼出的曲韻──花笠道中、柔、港町十三番地、愛的曼珠沙華……反倒熟稔日本原曲填詞改編的台語歌謠,紀露霞、陳芬蘭都唱過,聽啊聽的,至今我仍能琅琅上口。

日本演歌,難道就是向來疏離、陌生的父母,他與她的鄉愁,殖民時代未忘的眷戀?憾然地,父母自始不瞭解我,我也不懂他們……也許共識的是那淒美、深情的日本演歌,真是曲韻幽柔,我不諳歌詞,卻沉醉如酒的華麗。

耶誕夜,津輕連絡船帶我橫渡海峽。

同學在大通舖沉睡了,想見東京廣告公司的攝影工作奔忙,抽空伴我的情意,告假三天帶我渡海到北海道。我推門而出,倚靠甲板欄杆,靜靜看海,只因船室大群旅客夜深仍喧譁(耶誕夜的歡悅?)小孩喫蛋糕,大人互敬吟釀,為我慶生日,也為耶穌,感謝了。

回臺灣之後,散文是否應該虔誠寫下?夜黑,其實什麼都看不見,潮音轟然伴奏渡輪沉沉引擎聲;深濃濛霧,我在何處?隨身橫掛的書包裡,空白的筆記本與筆,彷彿迷魅般呼喚:何以不寫下幾段感思,為什麼不?

猛烈、洶湧的浪濤搖晃船身,緊握鋼鐵欄杆,這甲板白茫茫……冬雪暫止,夜霧侵入,我這南下數千海里的異鄉旅人,如若未來書寫渡海夜航,文字是怎般地呈現那孤寂卻似乎喜悅輕微的,未眠但如在夢境的幽然情境?

倦眼回眸,同學什麼時候醒來了?手持茶色栗子蛋糕,上插小紅燭,肘挾兩瓶麒麟啤酒,近身高呼──阿義啊,生日快樂!似乎大通舖的旅客也三五出甲板,他們用英文歡呼──耶誕快樂!船上播音出聲,一連串日語我聽不懂,同學笑說──這首歌你一定喜愛,石川小百合首唱的:津輕海峽冬之景色。歌詞是:

走出上野出發的夜班列車的那一刻,覆蓋在雪中的青森站已在眼前;回去北方的人群沉默無語,獨自一人,上了渡輪,靜靜聽著只有海濤的潮聲。他們指著窗外龍飛岬已經是北方的盡頭?再見,我的愛人,我回去了……。

那真是北方的盡頭嗎?啊,雪落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