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遊戲

圖/MS.DAVID
圖/MS.DAVID

十年前,弟弟跟我說過一個故事。

有個人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在無數隻犀牛之中,四周沒有人。他問:「你們為什麼是犀牛?」犀牛們反問他:「你為什麼是人?」人在犀牛群中尋思,苦無答案。最後,他讓自己變成犀牛,和牠們一樣。

夏天,我發了兩次高燒。第一次採檢時,彷彿直達後腦的痛感讓我緊閉雙眼,想像魂魄可以抽離此身。醫護人員說:「不要後退。」我誤聽成:「你要後退。」於是本能的閃躲那朝我伸來的尖刺,馬上引來她低聲的提醒。

發燒時我什麼都想,想自己至今的人生,死過的貓,想到弟弟說的犀牛故事。

在城南的租期結束之後,我從獨居的地方返回家裡,像退回擁擠的巢穴,每天揣摩著關心與被關心的尺度。弟弟的幻覺越來越多。

「『他們』說,你不能住在這裡。」

「準備好避難包,明天飛船要來接我們。」

除了犀牛,弟弟的故事裡還有飛船、洞穴、隱形人、能量場,比夢還精彩。我本來想和他聊《變形記》,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一開始,我不理解弟弟的幻覺從何而來。我不停的上網搜尋資料、購書看書,每天掛在精神科醫師駐站的醫療論壇,在網路上寫長長的信給醫生。書上那些經過驗證的症狀,有時充滿了詩意:怪誕妄想,喜樂不能,偏執,逸離,淡漠。割去左耳的梵谷也曾被賦予這樣的詩意。但實際情況中,這些症狀使人行徑怪異、突兀、格格不入。在我尚未察覺的時刻,弟弟的幻覺,已經帶他走得很遠了。

大霧在眼前遮蔽萬物。想起十年前,我們進入同一所大學,弟弟考得不好。我們在路上遇見了就裝作不認識對方。而我其實是認得他的,無論他是犀牛或是人。

小時候我們玩過很多遊戲,其中最刺激的是扮演逃犯和警探。警探固然是正義,但「逃犯」也有其光潔體面之處,像《神鬼交鋒》中的李奧納多,既狡黠又脆弱的騙徒,行過天涯海角。三房兩廳的公寓在孩童的眼中已經是天涯海角,我躲在櫥櫃和冰箱之間,弟弟就要過來了。眼看就要被拆穿、卻又大逆轉的瞬間,一直是我最愛的情節,於是我模仿著電影裡的英語發音:「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從沒見過我。」

「我又不會說『英文』。」弟弟不理會我東拼西湊的亂語,氣急敗壞。

然後,遊戲就結束了。我虛構的逃犯故事也沒有續篇。

弟弟築起他的巢,開始學習神的語言,而我一直沒能聽懂。從小就格外優異的弟弟,超齡的思維和言談在同儕之間顯得特殊,由於那分幾乎閃耀得刺眼的質地,弟弟身上有許多讓人不解的謎題。他從不聽課也不溫書,上學時都在打瞌睡,但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他也異常的熱愛百科全書、象棋和艱澀的大部頭小說。同學笑他簡直是周公的弟子,在夢中遍覽世界的奧祕。

弟弟也是我見過最擅長玩遊戲的人。

學齡前的年紀,他已經潛入未知的星系中,在立體的星球之間穿梭、旅行。我想起他用竹筷子、橡皮筋製成一把能真實發射子彈的手槍,子彈也是一條橡皮筋,發射的力道能夠使皮膚感覺輕輕的麻癢,遊戲方式是比賽誰把子彈射得遠。那時也風行樂高積木,它依照零件與組裝的複雜度設定適用年齡,弟弟總是超前,很早就破解了最高的年齡段「12+」(十二歲以上)。樂高積木的特性之一,在於它不是栩栩如真的模仿現實,而是經過格式化處理之後的現實擬態。例如車身的流線型,會以數個小直角來拼接,所以它會有小小的、尖銳而不整齊的輪廓。而每一個樂高小人都有虎克船長的左手,像鉤子。

弟弟扔掉說明書,自由自在的將圓形凸起處和凹陷之間相互卡榫、疊架與旋轉,那些色彩繽紛的塑膠立方,就築起古堡、機器人乃至各種樣式的車型。他的其中一件大型創作,是一艘細節完備的飛船,它被擺在客廳的玻璃櫃裡,展示著先驗的才華。與之相對的是,我的三維空間認知能力趨近於零,中學時期做過智商測驗,都因為這項數據極其低下,而被檢測出中間偏弱的智力。

那時候,在這世界規劃出的測驗量表中,被排除在外的明明是我。

不記得飛船後來怎麼了,也許弟弟把它重新拆解、組織成另一個我認不出來的樣子。已經見過世界樣貌的弟弟,放棄他的大學學業。漸漸的,我們各自說起不同的語言。

我偽裝起鎧甲在外闖蕩,畢業、工作、回研究所讀書,庸碌不堪的幾次跌撞又回家。這十年之間,中途退出大學的弟弟究竟怎樣了,我很少仔細去探問,他眼中見過什麼顏色,至今我都無法與之共睹。

弟弟曾多次提起,有一天他要乘飛船離去。我只聽過夏宇的「乘噴射機離去」,這讓我顯得很笨,裝模作樣。他們會乘飛船離去嗎?它長什麼樣子,要去哪裡,誰和你一起?我們的對話像浮在水面上的枯枝敗葉,偶爾因為風而擦碰彼此,不情願的黏附,又順隨著自然律,再度遠遠的分開。

「一如山有小口,我們從彷彿有光的地方進去。」弟弟說,在那共產世界中,所有的欲望都將被實現,所有糧食、物品都能等量分配給每一個人,豐饒得剛好,是一幅科幻電影的藍圖。但是,飛船一直沒有在約定的日期出現,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或是做了多少準備,他會因此神傷或是繼續期待下一次的飛船到臨?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究竟上飛船要帶哪些東西呢?我可以帶上兩隻貓、我媽,還有一本十年來怎樣都讀不完的神話學嗎?

飛船預言之後又幾年,母親一度向我發出無助的訊號,她問,我們該不該帶他去看醫生?當時我忙於進度落後的畢業論文,滿心焦躁,一如我面對所有非做不可的事時會有的不耐。並且出於一種混雜了袒護和欺哄的心理,草草的拒絕了她。

本來,我的性格脆弱,和虛構故事的主角同喜同悲,看完恐怖片,會把場景再製到夢中重演一遍,談失敗的戀愛就相信世界從此崩潰。我是一個那樣執著物色、顛倒於五感的人。

弟弟讓我麻木,一年一年,養大我內心善於退後的獸。

我愚鈍的發現日子處處是危疑的信號,就像積雨雲後面的隱雷。早在弟弟說起地底充滿宇宙能量脈動、大都會的興起皆為能量據點的時候,甚至早於他的天才之前,時間已經非常晚了。

他總是鑿鑿的說「我們」、「你們」,儘管當時我們還同坐一張餐桌。

「假如」是一個很狡猾的說法。

我著迷於此,假如早在一切開始之前。假如我在他準備大學推甄時,多點熱心的替他把備審資料修整齊全,讓他考上一間更好、更理想的大學呢。假如更小的時候,我沒有把獨自在遊樂場木馬上等待的他棄於不顧呢。

現象逐步擴大,霧變得更濃。弟弟服完替代役後回家,一年中他還會出門幾次。後來門也不出了,不社交,頭髮長及腰,乾燥而黯淡,像被逆著梳的毛線,披在寬厚而微微駝著的背上。

有一次,他大學時的朋友從臉書上找到我:「哈囉,他最近好嗎?我們都聯絡不到他。」

「嗨,我也不知道,也許你可以到遊戲平台去找他。」

遊戲平台上每個人都有虛擬身分,必須註冊成為一分子,還要和他成為「好友」,才能看見他最近推薦或正在玩的遊戲。我沒有和他成為好友,看不見他玩過什麼遊戲。

意外發生那天是端午。為了實現母親理想的節慶,我們訂了滿多桌的外送,,餐食、飲料和免洗杯盤簇擁成盛宴。

鋪張讓我感到侷促,狹窄的桌面已經被食物與容器浪襲,淹沒桌的邊緣。筷子無處放,隨時都有東西要墜落,我和弟弟早已經很少說話。也許是天氣太熱,桌面太亂,我發狂似的提起了一次如今想來不足掛記的齟齬,貪心的想要一分歉意。

歉意,如此平庸的東西。

然後他就爆炸了。

「你不該回家,因為你很吵,會干擾我工作。」

「但這裡就是我家。」

「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不能跟你透露太多,因為會有人來跟蹤。」

是誰呢。誰在暗處偷覷著他,是獸或者神,是星系以外的生命體,或是現有知識型都尚未觸及的範圍。

經受了幾年的學術訓練,我有時變得很好辯,儘管這違背我本性中的貪懶和溫吞。我很想知道,是誰,甚至想窮究原因。此刻我初初掌握的語言和邏輯,足以與之搏鬥嗎?

「我看得見你的未來──你們先別吵。我不是在跟你說話。你什麼都不懂。」

太陽穴的脈搏暴躁如雷鳴,弟弟變成一個我不曾認識的人。

他一直和「你們」說話,但我看不見那是誰。我想起《美麗境界》中羅素克洛飾演的數學家奈許,他相信自己參與祕密特務的解碼工作,還有好友相伴,後來人們才發現那都是幻覺的產物。

我問弟弟,你還好嗎?

這引來他激烈的反駁,我沉默了,在腦內驅遣著下一行語句。他先說話了:「我辯不過妳。」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想起過去的每一次聊天與爭論,都以他靈澈的思索為嚮導,遊戲的贏家不曾是我。那危險的念頭又前來找我:假如一切早於薄霧生成之前呢?假如,我早早知道,電影結局中人們對奈許致敬的獻筆儀式,只是編劇善意的杜撰。

不記得自己在餐桌上吃過什麼,記憶是一張底片過曝。結束對峙之後,我躲進房間上網查資料,直到晨光在窗沿爬行。弟弟沒有病識感,若按照思覺失調「完全手冊」或「醫療指南」一類的書上所示,「患者」若沒有病識感,會讓事情變得極為困難。

那幾乎在宣告,他將永不確診,也永不痊癒。

對號入座。我把他納入我能理解的邊界內部,隔開外面的跟蹤行跡,神與靈與「他們」的對話,還有一直沒依約降落的飛船。我想像飛船來時,天將被無邊的陰翳給遮去,彷彿就要下雨了,它的型態之巨大與陌生,使我抬頭時,只看得見它對我展示的局部。

它將是混亂,我無從辨認。

蒼白的過了好幾個禮拜,我用比以往更勤懇的工作來迴避,吃更多的藥讓自己入睡。夢中,我又是逃犯,來到一座懸崖,不確定跳下去能不能活。

談思覺失調的書中,有貼心繪製的小方框,讓徬徨的讀者按圖索驥:若又有一次「爆炸」,你可以嘗試採取以下方法。第一,第二……讀畢,心裡有某個部分被徹底的騰空,往後再也沒有其他可能了,這分醒覺使我感覺鈍重,喉嚨經常沙啞。我開始對附錄的中英對照索引有了毫無用處的興致。因為它們賦有系統,理性,秩序,我輕率的信了它們是太陽神,賦予我一個晚上的清明。

在無人跟蹤之處,在飛船總會降臨的宇宙角落,一切平靜,端午的節慶氣氛延續著。我跟弟弟說,我會好好當個普通人。從此,我們不再交談。我做回普通人,把自己如常修復,過得比誰都狡猾。我一直不明白犀牛的故事中,人怎樣把自己「變成」犀牛,把弟弟留在那裡孤獨的當人。

第二次發燒忽然就開始了,沒有預兆。

我在寂寂的街上遊走,所有診所都是霧灰色。打電話過去,得到機器的語音答覆。我退回房間,枕著自己的手臂,聽見車聲一陣陣流過。

個人簡歷

生於晚春,有詩集《昨夜涉水》、《初醒如飛行》和貓二匹。曾獲台北文學獎、詩的蓓蕾獎、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現為政大中文所博士候選人、兼任講師。

得獎感言

書寫的當下仍在思考書寫的意義。不確定大霧將如何散去,謝謝所有讀了它的人,對我來說,它充滿崎嶇與不安,作為書寫者的我擁有太多幸運。

最感謝吳佳鴻,希望文字把我們帶往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