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習或不預習?|這是道古典樂的大哉問

臺灣商業電影消費族群之中素有「爆雷一時爽,全家火葬場」一說。這種說法預設的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赤裸狀況下與電影產生直接衝撞,方能得到質與量均為最上品之美感經驗;而任何破壞這種脆弱而珍貴審美條件的因子,例如透露劇情者,就是必誅其九族之惡。然而若問不聽古典樂的人何以不聽古典樂,則時常又能得到「為什麼要一直聽同樣的曲子」或「因為聽不懂」這類互相矛盾的答案。同樣的曲子聽第二遍就沒有用了嗎?但是,一遍聽不懂,為什麼不聽第二遍?難道聽音樂會也適用看電影的不爆雷道德嗎?究竟在踏進音樂廳之前,預習與不預習當晚曲目,孰是孰非?

這個大哉問唯一合理的答案是最爛的那個:可能都對,也可能都錯。然而影響答案的多數變因都存乎聽者本身。總之先來看看在演出前會預習曲目跟不預習曲目的人各有什麼考量。

預習派在想什麼?

古典音樂是高度智力勞動的產物,就如手錶這樣精密機械一樣,本身充滿細節、毋寧說本身只由細節構成。

這一組細節的齒輪,動力始於作曲家的樂念、賴於演奏者的仔細執行與當場靈思,每一個齒輪都緊緊咬囁著下一個齒輪,樂念的動力層層推進,最後才對聽者的精神與靈魂顯現出一種特定的功能,即寓寄於特定樂曲當中的獨特樂念所觸動的獨特感情。

閱讀最上等的偵探小說時,我們難道甘於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嗎?但我們又有把握第一次閱讀就能完整掌握一切細節嗎?我們會重新翻找前面的線索,好將整個故事的圖像拼湊起來,得到完整的閱讀體驗;但現場演奏在時間當中消逝了就永遠消逝了。你若略過一個細節、進而錯過一個伏筆帶來的妙趣,是無法倒帶的。

為了克服這件事,你得預習。你得先聽過幾遍樂曲之後,記得概略的樂曲設計,方能坐進現場,仔細品味每個細節(最好還帶著譜,以便了解詮釋者做了什麼)。最後由每個細節累積起來的巨大感動才會是有著最高品質、最大量美感的審美經驗。只欣賞某些片段、某些樂器的表現,有如單讀錶面的分針或秒針一樣沒有意義;掌握一切細節,最終才能理解這些細節共同譜構的音樂時間。

簡單來說,越熟悉的樂曲才能聽出越高妙的意境,這也就是古典樂值得一聽再聽的理由。

此外,也唯有預習曲目,才能比較現場演奏的詮釋差異,玩味不同演奏者的意圖與個性;也唯有在比較之中,才能拼湊出屬於自己對作曲家靈思的獨到理解。 最起碼,你會記得聽到哪裡才能拍手。

不預習派又在想什麼?

古典音樂雖然是高度智力的產物,但這些智力活動,終究只是服膺於讓聽者獲得感動的最終任務。毫無防備地去聽音樂會,宛若全身赤裸的兒童走進自然,所有的感官都充盈著環境供給的新鮮刺激,那才是感受到生命最原初、最本質的喜悅。

誠然,迎面襲來的繁多樂曲細節,不是每個都有辦法在當下把握,然而在那些因為把握不到細節而感到迷失的時刻,不也依然是受音樂牽引出的一種私有又本真的情感嗎?只被特定樂段吸引、卻把握不住某些細節也沒關係,這種體驗有如走在柳暗花明的小徑上,同時讓音樂蒙上一層神秘的感覺,強烈召喚著我們在人生往後繼續聆聽、思索這首曲目、乃至整個音樂,並期待開悟的那天來到——但沒有這一天也無所謂,追尋音樂的過程,便是音樂給我們的最大寶藏之一。

記得的寥寥幾個片段、幾個印象,就足夠成為一道護身咒語,在往後人生的某些關鍵時刻上為你提供安慰、讓你回憶起音樂的神秘與美妙。在反覆咀嚼這段音樂時,都能如同安居於自己的堡壘當中。而這種情感強度,往往只伴隨著發現新大陸的驚奇而來。

此外,不做事前比較,走進音樂廳直接面對演奏者的臨場詮釋,就能更充分領受到臺上的演奏者也正在感受的一切;而眼前的演奏者不再只是照板宣科的讀譜機,而更像是假託他人所寫的音樂,自發地對我們述說一份同時屬於演奏者、也屬於作曲家的人生經驗——這種當下共在的經驗,不正是一起聆聽、一起演奏音樂所要追求的人性至福時刻嗎?

哪裡要不要拍手什麼的,現場買一份節目單來看就好了。

多聽多感動

他重複。/他知道重複可以讓我幸福。—— 夏宇〈蒙馬特〉(《Salsa》)

各位可曾有過被一段旋律洗腦,餘音繞樑數日不去,染上俗稱「耳朵蟲」的怪症狀嗎?有時候這段音樂甚至原本並不是特別合乎你的偏好,甚至有點反感,為什麼心中想的嘴上哼的,卻還都是這段旋律?答案很簡單:因為你有意無意間聽過太多次了。音樂學者休倫(David Huron)就經實驗發現,人其實有九成時間都在聽曾經聽過的樂曲。

社會心理學家札永茨(Robert Zajonc)在1968年發表一系列實驗結果,提出著名的經驗性理論——「單純曝光效應」(mere exposure effect)。其中一系列實驗是對受試者呈現一組一閃而過的多邊形或圖片,而後以在一系列測試題目上並列兩個圖形,問受試者是否有看過哪一個圖形?又比較喜歡哪個圖形?結果多數受試者不論是否記得自己看過哪個圖形,他們選擇喜歡的圖形,通常都是剛剛看過的。

而後他又對未孵化的小雞做類似實驗。他將即將破殼的蛋分成兩組,兩組各自暴露在播放特定音高的環境下,結果小雞孵化之後,依然會自動分成兩組,朝著自己在蛋中聽過的特定音高奔去。

另一個實驗當中,他在美國校園黑板上每天寫上偶而重複的不同漢字,最後對班上不懂漢字的學生做問卷,給他們14個漢字並表示這些都是形容詞,請他們圈選出可能最具正向意義的符號。

結果曾經出現在黑板上的4個漢字之一成為最多人選擇的答案。札永茨得出結論:「偏好不須推論」;生物在無意識當中會偏好已經反覆接收的資訊,此效應是情感反應而非認知過程,聲音視覺一樣有效,甚至不分物種。

2001年,神經心理學家佐拉-摩根(Stuart Zola-Morgan)分別以大腦認知中樞(海馬迴)與情感中樞(杏仁核)損傷的猴子進行類似試驗,也在神經心理學上再次印證。其他學者後續研究則發現「知覺流暢性」(perceptual fluency)現象:大腦越是反覆接受一種感覺刺激,就能越輕易處理這些資訊,進而產生好感。

簡單來說,音樂越聽越好聽—— 甚至不必費心去聽懂,只要播過去就可能越來越懂。難道不該預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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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單純曝光效應,影響社會心理學與行銷學甚鉅的札永茨

越意外越想聽

反覆聆聽的好處仍有其邊界效益。心理學家波恩斯坦(Robert Bornstein)1989年的統合分析研究指出,反覆播放10~20次的音樂能得到最好評價,一旦多於這個迴圈數,評價就會開始下跌。其實不必特地請心理學家背書,我們也都知道:人是容易感到厭煩的動物。

促使我們聆聽音樂的欲望,不只來自熟悉,也出於陌生。一份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近期研究召集20名志願者,請他們進行一項任務,並以核磁共振觀察其大腦活動。

任務本身要先從兩個色塊中選擇一個,特定色塊有較高機率會對應到以特定音色播放的巴赫聖詠曲,但也有一定例外機率;聖詠曲播放到一半時,受試者會再次被要求從左右當中選一個方向,各有機會對應到聖詠曲後半部的和諧版本與不和諧版本,同樣也有一定例外機率;如此重複60次。受試者在不知情狀況下,被告知「想辦法操作出你想聽的音樂。」

果然,在重複操作60次之後,多數受試者都明顯地期待操作出和諧的聖詠曲結尾;然而選擇方向後若出現例外,聽到不符合期待的不和諧音樂時,受試者負責酬賞與學習的大腦依核區會出現活動,亦即產生酬賞預測誤差(reward prediction error)——也就是賭搏輸錢,卻還想繼續玩下一把的感覺;發展出乎你預料的音樂,也同樣讓你想繼續聽下去。

假如不做預習、不先習慣作曲家玩弄音樂預期感的手段,是不是會就更容易聽到一場令人欲罷不能的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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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基爾大學研究團隊的實驗任務流程設計(Fig. 1: Probabilistic musical decision-making task. Musical reward prediction errors engage the nucleus accumbens and motivate learning(2019). Retrieved from https://www.pnas.org/content/116/8/3310

在有預習跟沒有預習之間

上述研究引用一份2012年神經心理學家葛鮑爾(Line Gebauer)的研究並再次指出:讓我們感到最為有趣的音樂,恰好能稍微逸離我們的預期模式;太容易預期的音樂讓我們感到太無聊,而規律性太低、甚至是完全新潮的音樂,又無法讓我們整合出預期模式。

上述實驗談的都是可預期與否的「音樂素材」,即使你略知某首曲子的所有不符音樂預期的細節,也不會妨礙你掉進作曲家設計的圈套當中——萬一有一首曲子真的是滾瓜爛熟到提不起激情了呢?

那麼在遭遇預習與否的兩難時,不妨採取以下策略。早就很熟的曲子、或是稍微聽過但篇幅較短的曲子,那就完全不要預習,只要抱著輕鬆開放的心態去現場享受演奏者帶來的未知驚喜;至於完全不熟的曲子,不巧篇幅又很長,那不妨先播放一兩遍輕鬆聽過,先增加好感度並得到一些粗淺印象,到了現場就能更仔細地品味音樂、聽到更多細節、得到更多享受。

▼想預習的話,不妨到 MUZIK 的 YouTube 頻道聽聽導聆系列的「樂譜開箱」吧!


本文選自《MUZIK古典樂刊》No.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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