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迷途 少仙指路──敬賀吳宏一師八十壽慶

吳宏一教授。(本報資料照片)
吳宏一教授。(本報資料照片)

一民國五十五年,我初中畢業,十五歲。不知道為何會由桃園鄉下迷迷濛濛流浪到台北郊區的內湖。正在四顧蒼茫,不知何去何從之際。像神話一般,大我八歲,正在台大讀碩士一年級的吳宏一師,翩翩然在蘆葦叢中的獨棟教學大樓裡,似乎對我舉起手,遙遙輕指,竟點撥了我近一甲子歲月夢幻般的途徑。

小學時期,我的功課極好,一直是班上前一、二名。也許是性格較溫馴乖巧,老師交代的「國語」、「算術」按部就班朗讀演練,就一切達標。讀了初中,清澈如水的思路與溫馴如羊的性格,不知為何變了調。總覺得生命底層有著幾匹蠻牛互撞的衝動,青春躍動的遐思又找不到合理的形式加以安排梳理。上課時常心不在焉,成績漸漸落在後半端。轉眼三年畢業在即,前途毫無著落。班上有些同學說:「台北四處普設五年制專科學校,學歷等同大專,將來還有機會當少尉軍官」。於是就這樣恍恍惚惚北上台北,來到一所新設立在內湖的「德明行政專科學校」。

五十幾年前的內湖,剛由台北縣劃入台北市的行政區,舉目所見,幾乎是一片蒼莽未闢的邊疆,必須從台北車站先搭十八路公車到大直站,然後轉搭十七路公車,可是路面已經由柏油路換成沙塵滾滾的黃泥路。我要前往報到的學校就坐落在北勢湖站,站旁只有一間矮陋平房的柑仔店。在秋風颯颯的陽光下,「天蒼蒼,野茫茫」的基隆河邊所見的卻是幾柱拔天高舉的大煙囪。因為當時的內湖一無所有,卻有許多磚瓦工廠。如此「台北」似乎比我住的楊梅小鎮還荒涼。幸好,繞過曲折野徑,矗立著一棟雄偉紅色建築的圖書館,和一排嶄新大樓,讓我覺得自己總算躋身「大專」行列。但黃昏來臨時,四野的寂靜,又讓內心湧起說不出的寂寞感來。

開學之後,總算周遭明亮了起來。一群少年來自四面八方,最遠的還有苗栗及基隆,另一大半是台北市區的時髦少年。迎新會時有一位叫袁紹宗的同學,表演了一首英文歌曲(ONLY YOU),跌宕迴腸處,直追當時舉世風靡的「五黑寶合唱團」(THE PLATTERS),讓我立志要把英文學好,後來英文居然成了我的祕密武器。多年之後,報考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就是因為這項武器,彌補了聲韻學、訓詁學的漏洞,而順利錄取。迎新會最熱鬧的還有一位叫鄭克明的,說他來上課,不搭公車,是擺渡而來。大家在驚疑之際,他說是因為住松山,可以經基隆河坐渡船直達北勢湖,並且只要十五分鐘。大家鬧哄哄打成一片,暫時解除了我異鄉的陌生感。但困守在四面荒野的寂寥,仍然不時無端瀰漫過來。

這種少年頑童,大意出走異鄉的莽撞無依,終於在正式上課後有了變化。吳宏一老師就是在我漂泊無根,徘徊迷惘的時刻,翩翩然出現在北勢湖村。「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吳老師好像是接替前面上了兩周的一位先生的課,所以站在講堂時,窗外正飄舞著雙十國慶的旗海,旗擺揚處正是芒草翻白的無際遠天。老師適時引用王國維「古今成大學問,大事業」的棒喝,在那似懂非懂的青澀歲月,好像給我在茫然的空虛感中,找到什麼可以依靠的欄杆似的。再來是講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當大家正在苦惱〈袁家渴記〉是第幾記時,宏一師突然把課本往教桌上一擲,憑窗鏗然默誦元遺山的詩:「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絃一拂餘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柳宗元謫居的地方才真正是蠻荒之地哪!你們走一段路出去就有公車,哪算得上是流放?雖未頓時秋鳥啁啾,但似乎四周逐漸生意盎然起來。有時候也會在三樓來回踱步「欄杆拍遍」「極目天涯」。無所適從的情緒,好像找到曲折蜿蜒的河道,得以緩緩鋪展。用今天的美學術語,當時大概因吳老師的啟迪,澎湃的海浪依稀碰觸到沙灘,情感儼然有了依歸,並且取得了「藝術的形式」。

不僅是我受到了感動,班上所有的同學似乎忘情地沉迷在吳老師的講堂中。下課後還圍繞著他。這時我們才發現吳老師那俊秀的臉龐竟帶著幾分稚氣。大家一方面覺得敬佩,一方面訝異如此纖弱的身材,怎會負載那麼多的學問?印象中,宏一師一路從詩經、唐詩、宋詞、赤壁賦到陶庵夢憶無所不教,記憶最深刻的是上〈虯髯客傳〉時,為了要描述虯髯客和李靖個性的不同,老師竟分飾兩角,時而果毅冷峻,時而豪邁熱情,中間又穿插紅拂女如何曼妙從容地制伏虯髯客的挑釁。課堂上時常笑聲四起,竟不知我們讀的是「財稅行政科」。國文課不但總是全員到齊,尤其是那位住在松山區搭擺渡來的,更是風雨無阻,從未缺席。

本來,我也應該可以如此忘憂地待下去,但財稅行政畢竟和生命質地不相吻合,最令人困擾的是珠算課,總是手拙指笨,勉強及格。有次上作文課時,老師看了我的卷稿,凝神注視著我,卻問道:「英文如何?」我答說:「還不錯」。他展顏笑指:「那何不上大學讀文學去?」迷途的頑童似乎看到那手指玄機的去處了。

回到鎮上重整旗鼓讀高中,老師託人送來了他的詩集《回首》,是我初次接觸到的現代詩。隨後老師的散文《微波集》出版。讀著讀著就接上了葉珊、余光中、與周夢蝶,再來就是蔣夢麟的《西潮》加上胡適與新文化運動。在一次《中國語文月刊》的徵文比賽中,竟得了全國高中第二名,從此讀書的方向就逐漸清晰起來。《微波集》大多是六七百字的短文,但每篇都有一個簡潔圓潤的故事情節,令人低迴不已,和葉珊散文的節節進逼,迴旋處時常令人窒息的筆法截然不同。在民國五十二年左右,「中央副刊」幾乎是公認數一數二的文壇重鎮。老師的文章有一陣子每十天八天就見報一次,可以推想當時如何受讀者歡迎。我最喜愛的是〈牛背上〉〈星光〉〈蓮霧樹〉這幾篇。

〈牛背上〉僅六百字左右,寫於吳師二十歲。水墨畫般記錄著老師童年,在高雄翠屏岩騎在牛背上的回憶。一群牛童夥伴穿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松樹柏樹,聽老師講述傳自祖父〈火燒紅蓮寺〉的故事後,向晚天暮返家的情景。結尾處,神乎其技不著痕跡地,如此落墨:

總是在半路上,黃昏就消逝盡了。逐漸加濃的暮色,次地的,抹去了松樹,柏樹的陰影,抹去了牛和牛背上牧童的影子…我童年的光陰,也就這樣被抹去了。

用今天文類的畫分,是介於「極短篇」與「小品文」之間的篇幅,但不採用極短篇的懸宕,又比小品文更有力簡潔。尤其文中一句「牛的蹄,我童年的赤腳」驟然再將六百字濃縮成一首五言絕句。十多年後,有緣觀賞大陸畫家李可染的「牧童短笛」頻頻會心微笑,似曾相識,莫非是早有「微波」在心?〈星光〉也僅八百字左右,傳神處在星光與淚光之間的相互置換交疊。先是童言童語地向母親索討天上的星星,母親說星星是仙女的眼淚,誰也不能幫誰摘。行文頓時換成童年的吳師,因追捕螢火蟲而迷路,眾人慌忙尋著之際,迎面就是一巴掌,母親卻立即抱住吳師,吳師則在此時看到母親眼中的淚水像「星光」,然後就是一聲十幾年後的回首嘆息:「現在我已經長大了,但是,媽!我怎麼還摘不到星光呢?」五四以來,就算是朱自清、周作人、沈從文也不見得能用八百字寫出有景緻、有情節、有時空節奏的如此佳文。此中筆法奧秘,我一直藏諸胸中。

〈蓮霧樹〉更妙,原以為要寫蓮霧如何入口即化,吃起來如何如霧如夢,最後卻寫成情似姊弟的姑姑用蓮霧樹的大葉瓣幫他編了一頂大草帽,並且是歌仔戲台上郭子儀的將軍帽。後來我倒是忘了全文感人神髓處是姑姑出嫁時,吳師如何戴起這頂帽子,為姑姑祝福的深情。反而只記得數十年來,每次到菜場超市買水果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尋覓有無紅透圓潤的蓮霧,並且發現自己無論是用台語、客語或國語,詢問起蓮霧的語調都特別柔和,彷彿在尋覓童年時那張自己也曾經有過的白裡透紅的臉龐。

大學終於考上了。是風景優美的淡江大學,幸運又得到許多恩師的開示提攜,加上淡水山巒挺秀的滋潤,順利再取得師大碩士學位。任職新竹高中,學生們雖然可愛聰穎,改作文還是改怕了,決心再到椰林大道的台大闖一闖。考前幾天,散步到台大校園,想感應一下氣氛,不意竟在台大舟山路口巧遇宏一師。他又用當年的手指,點了點背後的校園說:「台大的老師喜歡學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找到直球時,儘管用力揮棒。」聽後,一掃數日來的憂怯。口試時,我提的研究計劃是魏晉六朝領域,有一位教授卻繞到魏晉之前問我:「漢魏六朝時期,你最感動的是哪段故事?」這對我來說,正是快速直球。 我回說:「最喜歡《三國演義》中劉備檀溪躍馬時,未見水鏡先生,卻先對牧童悠閒吹笛喟嘆「吾不如也」的故事。眾考試委員略有困惑之色,於是我接著用力揮棒:「只有這種磊潔胸襟的劉玄德,才能請得動隆中高臥的諸葛亮」,好幾位委員教授轉而頻頻點頭。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相信最起碼是一壘安打吧!當年哪會料到〈牛背上〉的微波漣漪,在十幾年後,竟成為拍舟上岸的浪濤。

民國八十年,我任職淡江大學中文系主任,宏一師由香港講學回台,已是中研院文哲所籌備主任,邀請我到中研院演講,與我的指導教授葉慶炳恩師及師大國文系學厚德劭的邱燮友主任共同討論《中國文學史》的編寫問題。經過這第三次的「仙引技傳」,學問雖然一時尚未大長進,但膽量卻是足以適應往後任何大小場合。

吳師自身學術成就隆崇,講學足跡遍及海內外,桃李高足滿天下,均學有所成,實不必我多加點染。但獨得此五十多年的「仙緣」卻使我在台大多了一重靠山。連梅家玲、蔡瑜這些傑出的高手,都偶或戲稱我「大師兄」。

說來慚愧,我素喜博雜之學,專門著作實不如諸友,也不敢攀附「教外別傳,拈花微笑」的傳說。倒是「頑童迷途,少仙指路」才是我與吳師近一甲子的因緣造化。前陣子我們通了電話,師生二人竟忘歲月之遠近,「童言童語」談了一個多小時昔日往事,我電話這端卻總是浮現那翩翩然臨空而降的少仙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