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內與題外

二OO八年,對歐洲文藝復興巨匠Leonardo da Vinci產生極為濃厚的興趣,親自探訪了他的出生地,距離佛羅倫斯只有十七公里的山城文西。所到之處,談到他,都是只有李奧納多,並無「達文西」,原因在於義大利文da Vinci的意思是「來自文西」,不是人名,更不是姓氏。那時,明知艱難,我仍然希望在中文世界裡還給這位天才,他與生俱來,用了一輩子,在西方藝術史上燁燁生輝的名字:李奧納多.達.文西。

事實上,一九八八年,台北躍昇文化翻譯編輯、台北聯合文化出版的《大英視覺藝術百科全書》便將李奧納多的詞條納入L系列,而非D系列,邁出了為其正名的一步。台北臉譜出版社二O一八年翻譯出版英倫藝術家、電影製片人德瑞克.賈曼色彩奇書《色度》之時,〈白色謊言〉篇引用李奧納多.達文西〈給藝術家的建議〉中的文字,已經為他正名,不再簡稱「達文西」。上海商務印書館二O二一年翻譯出版英國學者馬丁.肯普專著《萊奧納爾多.達.芬奇──自然與人的驚世傑作》的時候,也已經為這位曠世奇才正名,不再簡稱「達芬奇」。但我覺得,「李奧納多.達.文西」不但最接近義大利語發音,而且,如此這般,較《色度》的翻譯只多加一個點(dot)而已,「來自」文西的李奧納多,五百年前的偉大藝術家,便再也不會與他人混淆,而且,終於有了他的七個字的中文名字,「七」正是李奧納多心儀的數字。

流連於歐美博物館、書肆,買回一大堆書,細讀之下,Leonardo的事蹟何其輝煌!而各種各樣的藝術史對他的誤解與扭曲又是多麼匪夷所思!在我寫了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的傳記之後,許多朋友問我:「三傑之中,獨缺李奧納多,是何道理?」我回答說,他的成就相當廣泛,需要進一步的研究。這是真話。他的發現發明在五百年前無與倫比,但不能用今天的理論去套在他的實驗上,而必須「回到中世紀」,才能真正了解他的美學觀念、他對於數學、地質、水文、光學、天文學、植物學、空氣力學、機械工程等等學科所進行的研究與實踐有著怎樣非凡的意義與前瞻性。

對我相當有幫助的一本書來自英倫,WATKINS出版社出版的The Secret Language of the Renaissance: Decoding the Hidden Symbolism of Italian Art,作者是英倫才子,自然科學與藝術史學者 Richard Stemp。斯琠姆教授的這本書二OO六年初版,我手裡這一本是二O一八年的增訂本,透徹解析了文藝復興的神祕語境,讓我們看到了義大利藝術中隱藏的象徵性。當然,李奧納多自己的筆記是更加重要的,那是他留存至今的近萬張「鏡像文字」筆記之英譯,二OO五年在紐約出版。我寫藝術家傳記尤重藝術家的內心活動,然而,他的筆記中卻沒有一個字談到他的心情,即便是生母最後的十一個月來到了大兒子的身邊,在兒子的照顧下去世;李奧納多寫下了他為母親做的每一件事,所花費的每一分錢,卻沒有一字著墨寫出他心頭所想。這是怎樣可怕的自我約束!

時代無法造就這樣的情狀,我必須與作品對話,才能真正了解李奧納多的內心世界。無數白天與夜晚,我在書房裡面對他的作品全集,二OO三年,德國TASCHEN在科隆出版的巨大版本,畫作細部被放大到極致,我能夠看到李奧納多進行暈塗時留下的指紋。這些指紋引導我進入李奧納多神秘的精神世界。

二O二三年元月,三民書局出版《矇矓的恆星:李奧納多.達.文西》。二月三日臺北國際書展上,對談者,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研發長于國華教授當眾念了一段我的書中文字,一四七三年,二十一歲的藝術大師李奧納多返回文西,造訪了生母與她的家庭,她的丈夫以及五個孩子,母子兩人都刻意地掩蓋了他們的關係:「李奧納多非常滿意,他喜歡那樣一種心照不宣的矇矓。在這樣的矇矓中,他能夠感受內心的澄澈。」與此同時,藍沙龍活動現場的屏幕上正播放出李奧納多在旅行結束後完成的素描《阿爾諾河風景》,一幅拼圖般的傑作,將無數美景整合在一起,留下了那趟旅程的美好。更驚人的是,下一幅出現在大家面前的作品則是同時期的鑲板油畫《天使報喜》,聖母的驚疑不定與母親的矜持合而為一。我驚異著從未見過面的于國華教授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竟然如此準確地了解到我寫作的思路;主持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楊宗翰教授竟然一針見血地指出:「沒有人這樣寫藝術家傳記……」于國華教授緊追不放:「你是怎樣做到的?」我的先生Jeff ,坐在觀眾們中間,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回答:「最近一年,李奧納多就住在我們家裡。」全場哄然大笑,我卻溼了眼睛。Jeff說的是真話,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李奧納多之種種都是我研討的課題,任何一點細枝末節都不放過地上下求索之結果,便是李奧納多從故紙堆上站立了起來,活生生地走到了我們中間,娓娓道出了他的心境。

我寫德意志大藝術家杜勒的時候,談到他在旅行筆記中寫到一五二一年造訪布魯日,在聖母教堂,看到了米開朗基羅「一五O三年」完成的雕塑《聖母子》。細心的杜勒從不輕信,但教堂祭司告訴杜勒,帳簿上有記載,一五O三年,委託人付清了尾款。十六世紀初,委託人在藝術家交付徹底完成的作品之前是不會付清尾款的。因此,杜勒白紙黑字寫了下來。這會有錯嗎?我寫米開朗基羅的時候,清楚知道,一五O三年,米開朗基羅正在佛羅倫斯日以繼夜地創作《大衛》;而且,一五O四年,李奧納多的畫稿《聖安納、聖母子與幼兒期的施洗聖約翰》正在佛羅倫斯盛大展出,有證據說,「這幅作品震動了米開朗基羅,使得他的布魯日的《聖母子》發生了結構上的改變。」

心中的疑問更形具體,直到一封信在佛羅倫斯帕納瑞蒂大宅出現,運貨的人在翻越阿爾卑斯山的時候寫信給遠在佛羅倫斯的米開朗基羅,告訴藝術家,路上艱難,運往布魯日的雕塑大約要晚到一個月,信件簽署的日期是一五O五年春夏之交,這才冰釋。然而,布魯日聖母教堂祭司言之鑿鑿的說法又是來自何處?原來,富有的布魯日委託人與米開朗基羅簽約時,說明作品應當在一五O三年完成。雖然米開朗基羅未能按照契約如期交貨,委託人卻異乎尋常極其大方地付清了尾款。正因為如此,米開朗基羅才在啟程前往波隆那為教皇朱利阿斯二世鑄造銅像之前的一五O五年,完成了布魯日的委託,交付可靠之人,運往布魯日。換句話說,整個事情錯在聖母堂的祭司,錯不在杜勒。這個日期的確定在義大利文藝復興史上卻是絕頂重要的,這個日期的確定證實了米開朗基羅從李奧納多的作品裡接受了影響。孤傲、謹慎的李奧納多在無意中幫助脾氣暴躁的米開朗基羅完成了一件傑作。一五O四年的佛羅倫斯無與倫比,義大利文藝復興三傑齊集於此,上演了一連串的重要戲碼,為歷代藝術史家提供了無數待解的謎團。

隨著歲月的流逝,人是會改變的,半個世紀之後,被生活磨去了稜角的米開朗基羅仍然堅苦卓絕,但性情大變,成了一位有求必應的好好先生。天使般的拉斐爾自幼就有一種憂鬱氣質,對苦難極為敏感,在作品中常有表現;到了三十多歲的年紀,變得勇敢頑強,竟然在生命的終點繪製出《君士坦丁戰勝馬克森久斯》這樣雄渾壯麗的戰爭圖景。今日,我們從圖中君士坦丁大帝的淡定沉著與戰爭場面的殘酷能夠充分感受到,一五O四年,拉斐爾從李奧納多一系列《安吉亞里戰役》草圖中所得到的一切在十多年的時間裡使得拉斐爾的精神狀態發生了怎樣驚人的變化。三傑之中,拉斐爾壽命最短,卻留下了三百餘幅傑作,是為文藝復興巔峰期之奇蹟。李奧納多卻保持了謹慎審時度勢的人生態度,真正是點水不漏,不但在法國得以安享天年,而且按照他自己的心願,得以持續研究各種學問,實地試驗,並且最終完美地完成了他最心愛的三幅作品,交付可託之人,平穩地成為羅浮宮最早的珍貴典藏。

終於,我放心了,暫時平穩地從歐洲文藝復興抽身出來,帶著一部英國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的《文明》奔向雨霧迷濛的英倫,去探望浪漫主義的色彩大師透納。

在洛杉磯長得望不見盡頭的地下通道裡,兩側的牆壁上,現代摩登城市的圖景,一處又一處,美不勝收。忽然之間,唯一一幅古色古香的草圖出現,那是李奧納多著名的《空氣螺旋槳飛行器之研究》。現代航空源於此,現代航空業以此圖向李奧納多致敬。我在這張巨大的墨水素描前站立良久,終於,看到了李奧納多溫暖的微笑,看到了他送別的手勢。滿心喜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