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的孤獨之旅/楊明明

——讀《額爾古納河右岸》有感

楊明明

陽光氤氳中,打開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撲面而來的歲月氣息,憂傷,又厚重,是歷經歲月滄桑生命純熟後的一聲歎息與清明。

這本書描述了我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人的生活狀態和他們的百年滄桑。小說以一位年屆九旬的最後一位部落酋長女人的口吻,講述了一段段被悲歡離合和愛恨情仇浸潤的潮濕人生。慢讀,細品,及至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離開人世,我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了另一本書——《百年孤獨》。時光歷程同樣是百年,生活領域同樣的由繁盛走向衰敗,人同樣的乖僻張揚又善良熱忱,各色的親情、愛情、友情,既濃烈若火,又經受不住命運齒輪的轉動,在現實與魔幻中逐一消逝,卻迸發出耀目的光彩。《百年孤獨》中,馬孔多小鎮見證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興衰。在遲子建筆下,額爾古納河親歷了中國最後一個遊獵民族——鄂溫克族五代人的愛與孤獨。

“我”的父親林克和母親達瑪拉是對恩愛夫妻。他們會在白天眉目傳情,夜晚纏綿於榻,或許,這樣的甜蜜讓上天都生嫉,父親在一個暴雨天被雷電劈死了。他的猝然離世讓母親的世界轟然倒塌,愛笑、愛穿裙子的母親很快就“呈現出了寒冬的氣象”,頭髮白了很多。而這場意外卻讓父親的哥哥尼都薩滿脫胎換骨了,原本不修邊幅、沉默寡言的他開始每天衣著靚麗、精神抖擻。原來,他癡戀母親多年,鑒於兄弟情誼,他一直把這份情感深埋心底。父親死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母親了。他用兩年的時間,悄悄地用美麗的山雞毛親手縫製了一條無與倫比的羽毛裙子,送給了她。原本對他十分抗拒的母親終於被征服了。但是,按照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所有的人都對他們的情感充滿了敵意。痛苦掙扎之後,他們不得不親手熄掉了心底簇燃的愛情火焰。無盡的壓抑,讓尼都薩滿變得生機全無,讓母親變得顛倒瘋狂,他們此後餘生,只得與孤寂相伴。

“我”的姑姑伊芙琳是個勤勞、爽朗的女性。她不喜歡懦弱的男人,命運卻偏偏讓她嫁給了坤德——一個在她面前無精打采的男人。後來,她才得知坤德的萎靡是因為在認識自己之前,他早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強烈的自尊讓她惱羞成怒,基於對腹中孩子的關愛,她不得不繼續履行婚約,但是,此後她不再接受坤德的求歡。這樣的強勢挫磨掉了丈夫的精氣,也毀掉了兒子的一生。她的兒子金德喜歡妮浩,但是妮浩喜歡“我”的弟弟魯尼,並嫁給了他。伊芙琳便自作主張硬逼著金德娶歪嘴巴女孩傑芙琳娜,他奮力反抗:“我金德就是一輩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個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裏,如果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我住在墳墓裏!”伊芙琳毫不示弱,冷笑一聲:“那你就住進墳墓中吧!”一語成讖,大婚之日,金德很周到地給每一個人敬了一碗酒,然後就找到一棵風乾的松樹,上吊自殺了。金德的死亡,讓伊芙琳原本就沒多少亮色的人生徹底墮入黑暗,天性的善良被仇恨蒙蔽,她變得尖酸刻薄,人人生厭。是啊,“人置身在那樣的黑夜裏,也就成了黑夜”。生性要強的她,一生都是孤獨的。

比起伊芙琳,“我”是幸運的,我遇到的男子不光頗具男性氣概,還對“我”情根深種。“我”的第一任丈夫是拉吉達,因為“我”需要照顧瘋癲的母親,他便甘願入贅到“我”的烏力楞。他的相貌和性情都很像父親,瘦卻骨骼強健,眉毛濃黑,眼睛仿佛籠罩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他愛開玩笑,會在夏天把花瓢蟲塞進“我”的褲腰,冬天把雪團塞入“我”的脖子,帶給“我”無盡的歡笑。他們生了兩個兒子,就在他們滿心期待著第三個孩子出世時,快樂的拉吉達卻因為一場意外永遠地離開了“我”。為了尋找迷失在風雪中的馴鹿,連日奔波的拉吉達不小心在馬背上睡著,在夢中被活活凍死了。“我”腹中的孩子也因此夭折。“那個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漫無邊際的長夜。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寒風陣陣,孤寂無邊。

“我”的第二任丈夫是瓦羅加,他是一個氏族的酋長,腦後束著長髮,面頰有幾道月牙形的溝痕,目光又溫和又憂鬱,“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感覺有一股風鑽進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而他也被我清澈的眼神所打動。很快,他就向我求婚了,“我”竟幸福地暈厥了過去。一生能得遇兩次“真愛”,這是命運優厚的眷顧。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名叫達吉雅娜。比起與拉吉達的激情,他們更多的是溫情,“細水長流”或許是有道理的,瓦羅加陪我走過了一段靜謐又漫長的歲月。在達吉雅娜28歲這年,他為了保護電影放映員和馬糞包,被母熊揭開了腦殼。他們這個民族的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胸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無望的孤寂會讓人心變為堅石嗎?

不會。

“生命中所有的燦爛,終究都是用寂寞償還。人生終將是一場單人的旅行,孤獨之前是迷茫,孤獨之後是成長”,馬爾克斯在《百年獨孤》中如是說。

歲月的記憶“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照耀著我們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稱為‘鄂溫克小道’的,由我們的腳和馴鹿那梅花般的足跡踏出的一條條小路”,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這樣說。

這條路,有死亡,有淚水,有缺憾,有孤獨,卻不乏歡笑和溫暖,記憶和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