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正秋的骨氣

中國時報【季季】 蔣經國是否追求過她?她回答:「我顧某人的書,不需要靠那三個字賣錢。」這是顧正秋的骨氣。我如今還原它,並藉此向她致敬。 顧正秋是天生的京劇藝術家,有眾人難以企及的人格特質。她長我十六歲,出生於南京成長於上海,十九歲就自組「顧劇團」於上海,蚌埠,南京公演,在台北永樂戲院甚至創下「定點演出」五年的空前紀錄,終而成就「一代青衣祭酒」之令譽。 我則生長於台灣南部農村,從小看布袋戲、歌仔戲,十九歲到台北做職業作家默默寫作,二十五歲始從黑白電視接觸京劇藝術。1984年因工作之需與顧正秋暢談三小時,完成〈千古風流人物〉在「人間」副刊發表,這才有幸於「國父紀念館」欣賞「顧腔」名作《鎖麟囊》,初次聽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心處淚濕衣襟,……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據說當時黃牛票一張五千元。 六十八歲扮鐵鏡公主 迷倒眾人 之後我也進入「顧迷」之列,1986聆賞《漢明妃》、《四郎探母》,1987看了為國家戲劇院開幕首演的《新文姬歸漢》……。1996年「新舞台」開幕,她與辜振甫合演《四郎探母》中的〈坐宮〉;結尾兩句至今仍堪玩味。鐵鏡公主:一見駙馬猛誓願,咱家才把心放寬,駙馬後宮喬改扮,盜來了金鈚 箭 。四郎:公主去盜金鈚 箭 ,不由本宮喜心間,扭轉頭來叫小番,駙馬爺即刻要出關。──當時辜振甫年高八十,顧正秋則已六十八,扮起鐵鏡公主仍然身段柔軟,言語嬌俏,謝幕時掌聲不絕。 此後戲劇界仍偶而傳出她再義演的計畫,我打電話問她真假,她總悠悠回答:「那都是人家的好意,我怎麼好意思否認呢?……」說著說著突然咳嗽起來,有時長達兩分鐘,她說是喉嚨過敏;「這樣咳嗽,怎麼可能上台再唱?……」──〈坐宮〉是她最後一次義演,「顧唱」從此成絕響。 生日、名字說法不一 查證費時 1996年開始為她寫回憶錄時,我發現我們有兩項相同的人格特質:其一是迷糊,其二是骨氣。先說第一項吧:光是她的生日就有三個版本,名字則有五個版本。為了確認何者為真,我經歷了一番有如推理小說的摸索過程。 1984年首次造訪她時,她說1929年生於南京,1953年10月10日與任顯群在台北結婚;並強調「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因此記得她的生日是國慶日。1996年要替她寫回憶錄,她提供許多個人資料,其中一份發黃的〈顧正秋女士略歷〉標有頁碼(40-41),是從某本書影印來的。這份資料讓我頗為驚訝和困惑,因為它的第一行是這樣的: ──顧正秋女士,南京市人,民國十九年九月三日生於上海。── 短短幾個字,和我1984年得知的生年、生日、出生地完全不同,於是打電話請教她二者差異如何取捨,她沉吟了一下竟說:「就照上面寫的就行了。」我吃了一驚,趕緊提醒她:回憶錄是正式的個人生活紀錄,最好趁這機會把一些以訛傳訛的資料做個澄清。她婉約答道:「是應該這樣的,那要怎樣改呢?」 顧正秋曾公開強調她最愛的京劇人物是《白蛇傳》裡的白素貞,因為她屬蛇。但〈顧正秋女士略歷〉裡的生年「民國十九年」是馬年,則她的生年應可確定為「民國十八年」蛇年。那麼生日呢?是不是「陽曆十月十日」恰為「陰曆九月三日」? 「對不起,」她說:「陽曆是哪天我不知道,我從小就都記得陰曆生日是九月三日。」 我於是換一個角度,請教她身分證上登記的生日──身分證通常是登記陽曆的。她的答覆卻是: 「對不起,妳等一下,我去拿身分證來看──」 對著電話筒,我彷彿看到她拿來了身分證,仔細的看著。 「身分證登記的是民國十九年九月三日。」她說。 那麼,〈顧正秋女士略歷〉的出生年月日是根據身分證的記載。──遺憾的是,與事實不符。怎麼會這樣呢?我繼續追問,她才說,1948年11月底帶「顧劇團」來台時,包括家屬在內近百人,都是由劇團總務高智唐代為辦理戶籍登記,因為人多資料雜,他記不周全,當時戶籍登記也不那麼嚴格,很多人的資料都登記錯誤,譬如張正芬(庾澄慶之母)的父母欄都是陌生的人名;她自己的母親則登記「吳氏」,沒有名字。至於父親,在她一歲多就於南京老家去世,五歲多她隨母親返回上海定居,根本不知父名;高智唐替她登記的父親名字竟是乾媽「顧劍秋」之名……。 將錯就錯四十多年,顧正秋說她從沒想要去戶政事務所更正;「偶而要填寫正式資料,拿出身分證照寫就好了……。」 經過一番摸索,終於確認了她真正的生年、生日、出生地。剩下的唯一問題是:她的陽曆生日是哪一天?我請朋友比對《萬年曆》,確認民國十八年陰曆九月三日是陽曆十月五日。如此,〈顧正秋女士略歷〉第一行的正確版本應該是這樣的: ──顧正秋女士,南京市人,民國十八年十月五日(陰曆九月三日)生於南京。── 除了生日,她的名字也有一段「必也正名」的故事。1967年,劉枋所著《顧正秋的舞台回顧》,記述她的本名「丁蘭葆」,上小學時用的是這名字。後來顧劍秋收她做乾女兒,暱稱她「小秋」,報考上海戲劇學校時,乾媽就以「顧小秋」替她報了名。進了劇校,同學以「正」字排輩,她也就改名「顧正秋」;來台灣後,身分證登記的即是這名字。 我替她寫回憶錄時,她卻說,「丁蘭葆」的「葆」,係「寶」字之誤。更重要的,「蘭寶」是家人叫的小名,她的本名是「祚華」……。說到這第五個名字,原來和任顯群去日月潭度蜜月有關。 ──日月潭有個文武廟,我向來是不求籤問卜的,那天心血來潮求了一張,籤上這樣寫: 貴人遭遇水雲鄉 冷淡交情滋味長 黃閤開時筵故客 驊騮應得住康莊 籤上有「驊騮」兩字,我覺得挺巧合的,因為顯群本名「家騮」,我本名「祚華」,我們交往期間才知道彼此的本名。── 婚後一年半,任顯群入獄,二年九個月後假釋出獄,她對他說:可記得我在日月潭文武廟求的籤?第一句就說「貴人遭遇水雲鄉」,你是真的有災難嘛!接著她又安慰他:好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就看我們「驊騮應得住康莊」啦……。 回憶錄不提蔣經國 隱忍協調矛盾 關於任顯群被捕,以及出獄後為何必須遠走無水無電的金山荒村討生活,幾十年來耳語交雜,書報雜誌電視廣播節目各種虛實揣測層出不窮,焦點大多集中於顧正秋當年太紅,追逐者眾,「太子」蔣經國也是其中之一。後來顧正秋情定任顯群,蔣經國眼紅懷恨,讓情治單位製造了「知情不報」的罪名將任逮捕下獄。他假釋出獄時,又暗示他不能在台北市區做生意,兩人不能在市區公開活動……。 我寫《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1997.10月)時,曾就此點請教顧正秋詳情,但她不願證實蔣經國是否追求過她;「因為蔣方良還在。」這句回答間接而含蓄,卻也可能是最直接最真實的答案。她甚至說,「我的回憶錄,不需要靠蔣經國的名字賣書。」 2004年12月15日蔣方良去世(1916∼2004),媒體連著幾天報導,顧、蔣的關係又被繪聲繪影了一番。我又打電話給顧老師,說蔣方良已去世,是否願意談談那個老問題? 屆齡八十的她仍堅持:「我還是不想說。」所以,在傳記《奇緣此生顧正秋》(2007.7月)裡,我必須尊重這個「還是」的決定。我相信,這個決定即是四十年前俞大綱就已讚美她的:「用隱忍來協調一切矛盾,使生命歸於和諧。」──這不只是一種美德,更是一種修行。 2016年8月21日,顧正秋走完她的修行之路。次日消息傳出後,記者採訪的重點仍是蔣經國是否追求過她?我寫《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時,她對此問題回答的第二句是:「我的回憶錄,不需要靠蔣經國的名字賣書。」 其實,她的原句是這樣的: 「我顧某人的書,不需要靠那三個字賣錢。」 這是顧正秋的骨氣。我如今還原它,並藉此向她致敬。 顧正秋靈堂(台北市民權東路二段158號金寶軒),8月23∼28日每日上午10點至下午3點開放上香。